《青莲夜生九月九》夏季青池

10、第十章

　　从大殿回来的第二天，长安就病了，大夫寻不出症因，只说她脉象虚弱，胡乱开了几剂调理的药就走了。

　　又过了两天，长蓠也病了。

　　她那天晚上没有跟我们进入大殿，但这宫里邪气已散，气质虚的人难免此难。长安长蓠没来由的相继病后，年过半百的赵嬷嬷凭着几十年的人生阅历感觉到了怪异。

　　她请人代笔向太后上了一封《陈情书》，书中说她家里上有八十老母需要奉养，下有失祜孙儿需要照料，所以恳请太后施恩准许她告老出宫。

　　太后不知嘉德宫邪魅的事，只是觉得我一直是由赵嬷嬷照顾，恐怕我不适应。我心知赵嬷嬷的心思，向太后说了情，就放她出宫去了。

　　赵嬷嬷这一走，灵姑姑就走不得了。

　　长安长蓠都生了病，太后一时又找不到值得信赖的人来接替，灵姑姑只好留在嘉德宫。说来也奇怪，灵姑姑那天也进了大殿，而且是第一个进去的，出来后却丝毫没有异样，每天仍旧精神抖擞地来来去去。

　　继长安长蓠病后没有几日，在某个夜里，灵姑姑安顿我上床盖好被子后，我说了胡话。

　　“姑姑，我的爹娘是谁？”我突然拉住她的衣袖问。

　　姑姑回过头：“嗯？”

　　“我的爹娘在哪里？”

　　她愣了愣。

　　“姑娘，大长公主和驸马爷都在公主府里呢。”

　　“伊川河畔青莲生，父母离恨身独行。人间有情难相忆，踏遍千山上玉清。姑姑，我为什么叫伊川？为什么娘不像亲近茵茵那样亲近我？”

　　姑姑的脸色突然煞白得难看起来，仿佛完全预料不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太后，太后娘娘觉得伊川好听，所以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娘说是因为生我的时候父亲正在伊川，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你们为什么说假话呢？”

　　“名字的事我还真记不清楚了，长公主说的肯定是对的。”姑姑笑着说。

　　“你们说的都不对。因为我生在伊川河畔，所以叫伊川。”

　　姑姑的笑收了起来。

　　“姑娘，你又恍惚了，绝没有的事！你是大长公主在公主府里生的，这事千真万确！什么事使你连自己的爹娘都不信了呢？肯定是那个道士来胡说八道了吧？！”

　　“不是道士的事。是梦里有人告诉我，现在的父母不是我的父母，我的父母并不在眼前。”

　　“谁告诉你的？”

　　“在伊川河畔生下我的母亲。”

　　“谁？”

　　“瑶光。她说她叫瑶光。”

　　姑姑当时的手正扶在桌子上，听见这话，手不由得一震，将桌上的两个茶杯晃落到地上，碎了。

　　她很久都没说话，除了极度惊愕，再没有别的神色。以姑姑的聪敏，她知道当我说出这句话时她最好的回答就是风轻云淡地否定，但是太多的问题一时在脑海里涌现使得她除了惊愕之外完全忘了其他的事。

　　“你说什么呢……”她终于无力地反驳了一句。但连自己也心知已经晚了。

　　“我的母亲叫瑶光？”

　　其实答案早已写在刚才姑姑惊愕的脸上。

　　“姑娘，你说胡话了！你的母亲是大长公主！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她养了你十五年，你觉得她不是你的母亲吗？！”

　　我一时语塞。

　　“母亲对我，没有哪里不好……”

　　“她是生你的母亲，对你怎么会不好？”

　　“可是和对二弟三弟、茵茵，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姑姑的语气软了下来。

　　“二弟三弟做了让她不高兴的事，她会责骂他们，茵茵生病了，她会整晚都抱着她睡。”

　　“长公主不舍得责骂你，正是因为太疼你，怕你心里难过，你身体不适的时候，她着急地吃不下饭呢。姑姑的母亲在姑姑生病的时候也不会整晚抱着睡的。”她笑着说，自以为找到了好的解释。

　　然而我只是抬头看着她。

　　“如果没有二弟三弟和茵茵，也许都一样。有了他们，就有了分别。姑姑，原来我只知道母亲待我与弟妹不同，但我想她是我的生母，也许是自己与母亲缘分不深。但现在我知道生我的母亲是别人，那她一定不是这样的，她应当像陆先生对她的女儿一样，心上念之，不见而伤。”

　　姑姑看着我，眼里闪过哀伤之意，似有意似无意地低声说了一句，“也许事实不尽如人意”。

　　“姑姑，你告诉我这件事吧！”

　　“什么事？你的母亲？她正在长公主府里，就是大长公主！”姑姑仍然咬定了说。

　　但我肯定不是。

　　“好吧。既然姑姑不肯告诉我，只好向皇外祖母讨问事情的真相。人的一生能有多长，我却浑浑噩噩地活到了成年。”

　　姑姑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想不到我会威胁她。

　　如果世上还有什么事能威胁得到灵姑姑，那一定是太后外祖母的事。

　　她不想我去问外祖母，或者说害怕我向外祖母提起这件事，是的，她很担忧。

　　但是我已到了非弄清楚不可的地步。而且，我不知道这件事对于外祖母的意义，如果姑姑不说的话。

　　所以姑姑第一次妥协了，她不是想让我知道真相，而是想让我彻底打消去问外祖母的念头。
　　我第一次听见别人主动提起瑶光。以前从来没有。

　　“瑶光公主……”姑姑艰难地说起这个名字，不愿轻启的双唇仿佛还在为是否要触碰这道禁忌而思考。

　　“公主她……是太上皇与太后的爱女，也是太后的头女……”姑姑看了我一眼，“诞下公主时，太后还是东王妃，当时的襄帝爷十分高兴，公主出生尚未满月即受封郡主享有自己的食邑，这是本朝前所未有的……公主，公主天资聪颖异于常人，尤得太上皇宠爱……然而，然而红颜薄命，二十一岁时染了急症，未及医治便香消玉殒……太上皇太后极度哀恸，虽然并未下令禁止提起公主的事，然而宫人们都深知利害，从那以后再没一个人说起公主的事”。

　　这就是姑姑说的“关于瑶光”的事。

　　她是不会再说，我也不会再问了。

　　姑姑说了这些事的两天后，我彻底地神志恍惚了。就像遇见鼠鬼那天的情况一样，我的魂魄好像离开了身体，而且比那天更加严重。

　　太医来了，开了些安神益气的药。

　　钦天监的阴阳师也来了，他在嘉德宫走了一圈，只道了句，“此地阴邪气极重，不利生人”。太后便将我暂时移到她的慈宁宫去，又请人做了许多法事，然而我一点也没好转。

　　最后，在再没有别的办法可尝试的情况下，太后让皇上从羽林军中挑选了八名武艺最高的人充当护卫，且由灵姑姑亲自陪同护送，将我送出皇宫，送到龙岩寺。

　　这是我第一次到除了长公主府和嘉德宫外的第三个地方。

　　龙岩寺不是京师最大的寺庙，但是京师香火最盛的。相传寺庙后面的一块大岩石曾经有天龙驼经显圣，所以庙名“龙岩寺”。

　　虽然是第一次来龙岩寺，但这个地方并不完全陌生。因为外祖母每年都会到这里来敬香礼拜几次，回宫后总会不自觉地与我说起敬香的一些事，尤其爱说起寺里的一个人。也许她自己也没察觉，但我却记得清楚。

　　龙岩寺有位德高望重的老方丈，法号镜空，今年八十岁。外祖母到龙岩寺去都会听镜空方丈讲一些佛法，回宫后心境就会与去之前有好些不同。

　　我们乘坐着官轿去的龙岩寺，外祖母一向这样做。她不喜欢出门一趟用铺天盖地、鸣锣喝道的排场，一来劳师动众，二来这等于自己做了什么事都要被别人知道，所以她到龙岩寺总是乘坐一般的官轿，带上几个随从。

　　太上皇和皇上都知道这件事，太上皇不加干预，皇上则是顺着太后的意思为她安排最好的护卫。

　　我已经很久没有经过街道，隔着轿帘能够听见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对于长公主府和嘉德宫外面的世界，虽然没有接触，但并非完全陌生。从走过四方的灵姑姑那里，我对外面的世界有自己的想象。

　　轿子从龙岩寺的侧门进入，早有知客僧将茶寮里的香客请出挂上“今日谢客”的牌子。

　　我们到时，院子里静静的，只有镜空方丈和一个随侍。

　　其时正值寒冬腊月，寺里一派严肃景象。

　　镜空方丈须眉尽白，披着袈裟立在庭中。

　　太后走出轿子，灵姑姑也提起轿帘让我下轿。我的头上带着幂篱，黑纱布一直垂到腰际。从幂篱里看外面，隐隐约约的一层黑色，从外面看幂篱，也看不真切。

　　不知是太后不愿意让我看见外面的世界，还是不愿意让外面的世界看见我。

　　方丈向太后行完礼后，我上前照着灵姑姑教引的向法师问礼。太后似早已说过我的情况，法师也不多问，就安排我在寺庙藏经阁旁边的一处小院子住下。

　　“寺中本不便留宿女施主，但佛家以慈悲普渡为先，现将藏经阁旁的院子辟出给伊川施主暂住。院中有寮室两间，可遣一女护法同住护卫。老衲即时可下令全寺僧众，不得擅入此院。”

　　外祖母不放心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她看着灵姑姑，姑姑说，“灵芷必定寸步不离姑娘身畔”。外祖母还是犹豫不决，在这件事上，她似乎不相信任何人。

　　然而她最终不得不妥协。在龙岩寺用了斋饭，外祖母送我到藏经阁旁的寮室。

　　她在寮室转了一圈，觉得屋室简陋，院子也太小，取暖的东西也没有。灵姑姑笑道，“宫里的一切都好，就是治不了姑娘的毛病。我看这里亲近梵音又清净，大利于姑娘”。外祖母这才不说话。

　　临走的时候，她把我郑重地托付给灵姑姑，千叮咛万嘱咐交代姑姑不可离开我半步。姑姑一一笑着应下。

　　外祖母还想把随行的护卫都留在庙里，镜空方丈不得已而出面说道，“佛门以清修为主，此举恐怕不利伊川施主静修”。太后知道这是客气的拒绝，才断了念头。

　　灵姑姑陪我留在龙岩寺清修，清修，就是待在寮室里诵读抄写佛经，偶尔听听方丈讲解佛法。佛门是干净的地方，外祖母希望梵音净土能驱除我身上的魔障，让我再回到以前的样子。

　　幽居的日子我早已习惯。按照方丈大师开出的课目，每日寅时起床做早课、辰时早饭、辰时至午时诵经参禅、酉时晚课、戌时入睡。

　　首先抄诵的是《金刚经》和《心经》，据说禅宗六祖慧能原不识经典，后来听《金刚经》而顿悟，所以《金刚经》就成了顿悟里的一道法门。

　　在龙岩寺住了几日，外祖母每日必遣人来探问情况。我的神思在梵音和经文声中逐渐清晰，就像一个被瘴气包裹的人逐渐呼吸到干净的气息。姑姑原是好动的人，但这回却十分遵守与外祖母的承诺，一步也没离开过寮室。

　　如果一切事都按照这样进行下去，不久之后我就会乘着轿子再次回到嘉德宫，继续以前的生活。

　　然而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就这样回去，继续被欺骗蒙蔽的生活。

　　我对姑姑说，我觉得嘴巴里苦，想吃些甜味的糕点。姑姑说，那等小和尚经过时让他到街上去买。我说，咱们不好打扰别人吧，而且外祖母说了最好不要惹人注意。姑姑说，我不能离开你半步，最好先不吃了。我央求她，并且保证，我锁上院门就在屋里抄经，而且，出了这个门我能怎么办？

　　姑姑最终答应了。

　　她出门时想从外边把门锁上。我说，我从里面锁上，从外边锁了别人还以为里面没有人呢。姑姑想了想，同意了。

　　那天我想的事都很顺利，除了遇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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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我们的阿是就要出来了，你们还记得他吗？还记得他的爹地和妈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