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钩》寒山落木

1、第一回 大理王妃心系关外 幽王殿下笑谈戏台

　　天边暗云低垂，金陵暮雪纷纷。时入冬月，饶是江南也多了几丝冷意。幽王府大门紧闭，唯有一红袍女子矗立门外，却如雕塑般静止。若非朔风吹过她眼睫，怕是旁人以为有人好心为遭遗弃在王府前的菩萨塑像披上了衣裳。女子眉间一朵梅花，颊上两道斜红，却不似中原女子两鬓垂发，而是银簪高髻，样貌潇洒。
　　虽然穿着华贵，她身边却无一侍女、小厮，唯有身旁一匹黑鬃马儿，前蹄正刨着雪，鼻息间隐有热气。
　　忽地，女子抬起头，直直盯着府门。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急促脚步声传来，大门轰然打开。
　　“四殿下。”
　　薛二娘步履急促，然而语气却平稳老练。她牵过黑鬃马缰绳，又交给了后来的小厮，道：“快请进来，这雪天。”
　　女子道：“二娘子叫错了。”
　　薛二娘稍一抿嘴，并不犹豫：“滇王妃。”
　　女子微微一笑，问道：“二哥呢？”
　　“在里屋，王妃且随我来。”

　　薛二娘但凡不急，脚上便挪动得很快很稳，是多年给家里主子端药端出来的。王府宅子里走廊错杂交织，女子却似乎在自家行走一般，并未东张西望，只紧紧跟着薛二娘雪白衣裙，直到管家娘子停了下来。
　　面前一扇木门，烛光从窗中透出来，隐隐现出一个人影。女子向薛二娘点了点头：“有劳二娘子了。”
　　薛二娘低声说：“王妃客气。”
　　女子一甩袍，推门进了屋子，冷风吹得烛焰飘忽不定。薛二娘赶紧将门关严实了。
　　屋里跟暖炉一样，女子将狐裘递给后面准备接衣服的小厮，说：“这太热了，出去受得了吗？”
　　她这个“出去”，指的不仅仅是室外的冰天雪地，还有黄崖之外的燕云之地：“我打听过，那边的冬天冷得连手指头都能冻下来，你这一去，岂不是要冻掉脑袋？”
　　坐在她对面自己复盘的男子终于抬了头，缓缓地说道：“本王好歹也是加了爵、有了封地的亲王，滇王妃带刀兵登堂入室，就没人拦拦吗？”
　　女子拔剑出窍。就算在光线昏暗的雪日中，剑身依旧如被华光；剑身与剑柄连接处小篆书二字“万古”，正是这宝剑名姓。
　　她反手将剑一扫，远处一星烛火熄灭。幽王手上黑子未落，脸上却满是笑意：“不愧是你。”
　　只听女子一字一句道：“我若要害你，整个幽王府都保不得你；我若要保你，要害你的人就要问问我手上这把万古剑再说！”
　　幽王轻笑：“好个安澜！好个周漾卿！”

　　滇王妃本名周瑾，起了个很雅的表字，叫做漾卿。虽然名有波澜之意，封号却叫做“安澜”，只缘她年仅十七便单骑入大理、降滇王，换得宣朝立朝根基，叫周家稳坐江山。那之后不过两年，周瑾之父、当朝天子周孚登基称帝，便赐四公主封号“安澜”，许婚滇王，这安澜公主，自此便成了滇王妃。
　　然如今鲜有人知的是，单骑入滇之前，周瑾也曾携剑走江湖。当时她化名安澜，持一柄万古剑，在年轻一代中颇有名声，也由此结识不少能人志士；如今这帮子人都成了朝臣或诸侯门客，其中不乏有她游说功劳。
　　“我本意是进京就来见你，未曾想半路遇到淮王妃马车，就先去老三府上了一趟。”周瑾举起茶杯一饮而尽，接着从袖中掏出一枚锦囊，“他交给我这个。”
　　“老三给的？不是杨侯爷？”幽王问。
　　周瑾笑道：“二哥聪明。我也问老三是否是杨昆山手笔，他支支吾吾不作答，还是王妃心直口快，替他交代了。”
　　“你不必逼他。若是杨侯爷，自然是要留名的。”幽王将锦囊揣入袖中，微微笑道，“待你见了莫姑娘，替我谢过侯爷好意。”
　　“我见她还不如你见狄轻飞次数多。”周瑾语气急躁，甩下这么一句。

　　幽王名作周琰，身子骨不好，心性却是上佳，识人用人俱是一绝，也是开国一大功臣。此次周瑾雪天访幽王府，为的就是“幽王”二字。
　　周琰乃是庶出，从前未受重视，国定以来未曾有过封号。三个月前宣朝皇帝终于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养在京里吃俸禄，想着要物尽其用，送他去关外镇守。
　　天下初定，北方黄崖关外仍旧有胡人虎视中原；从前梁帝有一名将唤作许将军，虽然投诚了周家，却被留在京中多年，受人忌惮，不敢将其放归山中。黄崖无人镇守则受胡人大患，有能力却不遭重视的周二殿下则成了这冤大头。
　　周瑾自小与这二哥亲近。虽非一母所出，却同为庶子，眼下又要遭受相同命运，自然心中过意不去。她回京就是为周琰，眼下看当事人还云淡风轻，自己心中早有惊涛骇浪，自觉失态，咳嗽两声道：“我在堆云楼给你订了场戏。”
　　“你知我不爱看戏。”
　　“关外可没有这些风花雪月了。”周瑾哼了一声。
　　“是。”周琰笑容未减，明显没有真的计较。
　　“只我与你二人。”
　　“好。”

　　夜幕降临，金陵城华灯初上。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并未因夜雪而失了游玩的兴致。
　　堆云楼乃前朝所建，如今已矗立金陵骏池边二十余载，也算看过王朝兴衰。往东再过五条街便是皇城，因此堆云楼常有贵客——今日周琰与周瑾便是其中两位。
　　二人行走如风，没摘剑也没脱衣，楼上伙计屁颠颠跟在两人身后，生生是一个铜板也没讨到。
　　“这富家哥儿姐儿现在真是脾性越发怪了。”伙计嘟囔一声，正要扯肩头汗巾擦汗，却发现汗巾无法扯动——一只手，就这么稳稳地按在他肩头。
　　他猛地回头，只见一身形矮小、满头白发的年轻女子正站在自己身后，一双蓝碧的瞳仁极为瘆人地盯着他。这女子身上裹着一套玄衣，背着一只长匣，看着就意图不轨。
　　还没等他开口，女子便问道：“前面二人坐在哪？”
　　“你是何人！”伙计鼻子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打哆嗦，“我为何要告诉你！”
　　肩膀上那只手猛地一紧，骨头十分不祥地响了起来。女子略一歪头，肃杀之气直从浅色双眼中冲出。伙计只觉腿一软，话就从嘴皮子里跑了出来：“这……这位姑娘有话好好说……那两位往顶楼雅座去了！”
　　“顾端？”
　　“正是端娘子的场！”伙计战战兢兢地应答，“姑娘……现在能放手了吗？”
　　白发女子陡然松手，伙计连退几步，正要跑走，却见女子一块银子掷过来：“别告诉别人我来过。”
　　伙计连忙点头应是，脚底抹油般溜走了。

　　白发女子打听出消息给了钱，却没着急上楼，而是纵身一跃，在堆云楼某处檐角蹲坐下来，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虽是雪夜，金陵依旧灯火通明，夜色中尚能辨轻纸上字形。
　　女子盯着字条，将其上内容无声念一遍，又闭眼默诵一遍，才翻身一跃而下，在楼群中隐去身影。

　　周瑾领着周琰上了堆云楼。
　　顶楼四面通风，雕梁画栋却依旧奢华无比。想必是周瑾提前知会了楼中管事，四面已然安上挡风的帘子，地板上也堆了好几个炭盆。
　　周琰身着毛领大氅，袖中握一只小巧手炉，慢步走向楼边。轻挑开帘子，金陵城万般繁华景象入目。
　　此楼乃是京中第二高的建筑，仅次于钟山祭英台，登临此处若如在云层之上，取“不畏浮云遮望眼”之意，故名“堆云”。及到顶楼，更是能将城中景象一览无余，可谓观景胜地。
　　周琰脸上浮现笑意，很快又将帘子放下。
　　“此处如何？”
　　周琰温声：“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所以？”周瑾捞起一壶女儿红，挑眉问道。
　　“琰此去北地，身负众望。”
　　周瑾闻言并未作答，只将壶一斜，才烫过的酒在冰冷酒盏中激出一股热气。周瑾先持一盏，向周琰举杯曰：“二哥胸怀天下。”
　　周琰也过来取了一盏，与姊妹手中的轻轻相碰。二人相视一笑，接着仰头一饮而尽。
　　正在这时，总管走上楼来，双手一拱弯腰道：“二位客人，端老板已经准备就绪了。首场曲目是《昭君出塞》。”
　　周瑾挥手让他下去，周琰却叫住了人，摸了一块银子塞到他手里，道：“辛苦了。”
　　总管喜上眉梢，连连作揖。周瑾睨他一眼：“他本就是这里赚钱最多的。”
　　“你怎么知道我只赏他一个？”周琰笑眯眯反问，“好了，莫说话，听戏吧。”
　　那边伶人上台，已经准备好了。周瑾点了点头，道：“开始吧。”

　　台上这位乃是江南十大名伶之一，小西子顾端。周瑾不大懂戏，只是恰逢这位名旦进京御前献艺，就趁着人进宫前的功夫把人叫了来。宫里住的那位虽然对她与周琰两位庶生子没什么宠爱，总还是顾及她单骑平南疆与下嫁大理的面子，不好对她把自己点名要看的人提前借走说什么。倒是顾端有些意思，不惧天威，反倒愿意赴周瑾的局，也算有性格。
　　这台昭君出塞，顾端身着一身红袍，抱琴而唱，眉眼间尽是决绝凄楚，闻者无不默然。
　　戏完半晌，顾端已然下台换装，周琰才缓缓开口：“二哥可不是出塞的昭君。”
　　“怕我才是。”周瑾冷笑一声，“下一场是什么？”
　　主管连忙凑上前来：“回客官，是《范蠡献西施》。”
　　“好啊，小西子扮上真西子。”周瑾夸了一句，“只可惜西施深爱范蠡，却被当做筹码献与吴王。英雄不记美人恩，数百年后只能在戏台上博看客一叹。”
　　她说这话时双眼盯着台子，周琰却瞥她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番顾端换了一身素雅青衣，步履款款走上戏台，张口咿咿呀呀便唱起来。
　　周琰常年在京中，总是听戏，便只瞧着台上。周瑾没听过这一出，拿起戏本翻阅，然而心思却似乎并未在戏上。半晌，她道：“二哥，关外怕是没有这样的戏了。”
　　“端娘子乃奇人，若是与人相交，刀山火海也赴得。”周琰却并未直接回答，“鄙人自诩广识天下士子，却不知一代名伶，愿不愿赏我这个面子。”
　　周瑾听懂他意思，不由得笑出来：“怕是扬州燕云路途遥远，端娘子的快马也走不到。”
　　周琰只道：“金陵城中百戏斗艳，却只唱给闲人听。出关之后，又有谁有心思听戏？”
　　戏台上的端娘子还在唱：“……一曲瑶琴和泪去，故园再返是何年？”
　　一句唱腔落下，乐师手上琴还未收声，一道刀剑相撞的铮鸣便骤然响起。只见周瑾利剑出鞘，挡落数柄飞刀。
　　周瑾抬剑格挡，又是几枚暗器被甩飞出去，厉声喝道：“何人出手！”
　　一名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破空而出，手中又掷出一柄飞刀。周瑾剑尖一抖，飞刀再次落下，飞身向那刺客刺去，口中说道：“二哥，当心！”
　　周琰从小体弱，不曾习武，眼下一帮子琴师作鸟兽散，顾端还在台上，整层楼中唯有周瑾一人武学傍身，可以作一二反击。奈何刺客冒个头就又隐入夜色，敌暗我明，万古只守不攻，在密集的攻击中处在劣势。似乎是想到什么，周瑾横眉一挑，回头撂下一句：“二哥，现在走！”
　　周琰急促退后，转身要走。那台子上的端娘子还捏着手绢唱着：“……家国弃扬权共勉，青锋难断缕丝缠……”
　　周瑾观察刺客动态，惊觉：此人并未出杀手，怕是有其他意图！且此人身后背一长匣，真家伙怕还是在里面，却一直用暗器纠缠于她，怕是不敢近身。
　　十有八九，这人怕被人看见！
　　她与周琰此次行程未告知王府中人，堆云楼中也无人知道二人身份，刺客来得太巧，恰好是在二人身边没有其他护卫时出现，想必是消息灵通。
　　忽然，周琰在她身后高声喝道：“住手！”
　　周瑾一惊，转身看去，却看到另一个黑衣人横刀于周琰脖颈之上。还未等她说话，另一道声音响起：“你出来做什么！”
　　这声声音清脆悦耳，语气中却满是急切。
　　周瑾要出剑的手陡然一顿，眉毛迅速拧起：“莫长青？”
　　这时挟持幽王的刺客却道：“四殿下别叫了，她不会出来。”
　　那厢清脆的女声又响起来：“你又做主！”顿了顿，又道：“四殿下莫怪罪，我们没打算对二殿下出手！狄飘，你快放……”
　　“你出来。”周瑾沉声道。
　　空气安静一瞬，帘子被掀开，外面闪进来一个人影——白发碧瞳，正是方才找伙计问话的女子。
　　持刀刺客：“长青！”
　　莫长青瞪他一眼，道：“四殿下，此事关乎国体……幽王殿下非要出关不可，还望您莫要阻拦……”
　　她说话说得费劲，周瑾直接打断她：“杨毓从何得知我们今日行程？”
　　接着她瞥了眼持刀刺客，口中少见地出现刻薄话语：“原来是狄公子在此，另投新主了！”
　　持刀刺客拉下遮面的布料，露出一副白净俊朗面相。只听他笑道：“天家麾下，岂有你我之分？我从来都是与长青为伴，还望四殿下莫怪。”
　　“我二哥乱世之中救你，可不是让你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好了。”周琰忽然出声，语气异常冷静，“轻飞，你二人今日要做什么？”
　　那刺客——狄飘道：“只怕还是要拂了四殿下的面子。王爷，得罪。”
　　话音未落，他便抓着周琰飞身而起。莫长青紧随其后，三人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作者有话说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