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跟班》端翁

3、第三章

　　冷春燕和言欢欢到得比较早，两人不约而同的坐最后一排。学员们三三两两，陆续进来，大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轻面孔，女孩子偏多，过半的人戴眼镜。冷春燕看着这些年轻人以及他们脸上洋溢着的自信阳光，心里不禁有些失落。真是后悔年轻的时候，没有像这些有远见的年轻人一样，好好的规划人生，或者在教书的那段时间，多了解各种学习的资讯，兴许现在就不至于落得这样惶恐了。
　　言欢欢翘着二郎腿，戴着耳塞听歌，嘴里嚼着泡泡糖，淡漠地观察着每一个从前门走进来的人。好几个女孩子跟她年纪应该差不多，看起来那样快乐，求知欲旺盛的样子，她自卑，反映到脸上就是不屑。
　　“姐姐，你好好学，超过她们！”言欢欢拐了拐冷春燕，下巴一抬，指着前排的几个高高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
　　“得了吧，人家肯定是在校学生，一直在学，我拿什么超过她们？”
　　“我相信你！从今天开始，我做饭，打扫卫生，你专心学习就是了。”
　　“切，谢谢你啊！你怎么不自己超过她们呢？”
　　“我这不是底子差嘛。”言欢欢撇嘴。
　　这时候，小赵老师进来了，学员们报名的时候就认识了。小赵简单讲了培训纪律，培训时间，之后选班长。身材魁梧，话比较多的黝黑男孩子毛遂自荐当班长。小赵老师带着同学们鼓掌表示感谢。
　　“我希望这一个月的培训呢，同学们都能有所提高。修梵老师是咱们森湖师大英语系的最有实力的老师，在座的应该有修老师的学生，是吧？”小赵老师对着举手的学生点点头：“修老师呢，是专心做学问的人，当然她自己不愿意把这个当学问。她近几年陆续翻译了好多文章，包括书。翻译就是她的爱好。同时呢，修老师要求比较严格。我想同学们既然报名来培训，就是想实实在在学点东西。跟着修老师，我保证你们能有所收获。我只是希望同学们，不要半途而废。在座的有部分同学是已经毕业工作了，有些应该工作的年限还不短，可能对学校的学习生活一时半会不适应。对老师的严格要求也会感觉到压力，但是正所谓有压力才有动力。当然，在学习过程中，如果你们有疑问，有好的建议，欢迎反馈给我，朱老师，或者修老师，我们会根据大家提的建议，在教学中做相应的调整。总之一句话，你们交了培训费，我们教给大家的东西，绝对要对得起你们的期望。”
　　同学们鼓掌。
　　小赵接着说：“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修老师！”
　　同学们又鼓掌，顺着小赵向门边伸展的手臂看去，一个身影轻轻巧巧地从门外跨进来，皮肤晶莹洁白，脸上挂着微笑。齐耳短发，刘海高过眉毛，又黑又亮，唇线明朗的嘴唇微微抿着，小巧的鼻翼右边有一小颗痣，显得她有点小调皮的灵动，可是颔首的一瞬间，侧脸上略有一丝忧郁。个儿不高，一米六不到的样子，小巧玲珑，淡蓝色的裙子上，没有一丝修饰，除了手表，没戴一件装饰品，平底的布鞋使她走路的时候，不发一点声响。
　　就是这样一个人，让冷春燕和言欢欢立刻坐直了身体，言欢欢放下翘起的二郎腿，取下耳塞。冷春燕仿佛看见了乌云背后的金光，有种叫希望的东西在心底里升腾。这么久以来，迷茫而痛苦的挣扎，在看见修梵的那一刻，消逝掉了，世间的事，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小赵出去后，修梵轻轻关上教室门，抬眼看一眼学生，微微一笑，声音轻柔纯净：“我先自我介绍，我叫修梵。”她在黑板上写下名字，修梵两个字遒劲有力，不像她那样的小巧女子的手笔。“我是这个学校英语系老师，既不是教授，也不是副教授，就是普通的教师。四十二岁。”
　　“哇喔！”学生惊叫。
　　“对不起大家，我知道你们都喜欢年轻一些的老师，他们的教学会活泼一些……”
　　“不是，老师。”言欢欢大声道：“你是怎么保养得啊，一点不像四十岁的人哪！我们惊呼的是这个，你看起来像二十出头的小女生。”
　　“就是就是。”学生们附和。
　　修梵一笑，双颊微微泛红：“谢谢大家夸奖！本校的同学都知道，咱们学校四十多岁的老师都是我这样的。现代人嘛，没有风吹日晒，多少会点保养，看起来就没有想象中那么粗糙了。言归正传，首先，同学们轮流上台自我介绍，大家相互认识，我也借此机会认认大家。既是英语培训，咱们从现在开始，一切的交流都用英语。我听听看大家的口语怎么样。”
　　言欢欢和冷春燕坐在最后，介绍也在最后。修梵记得这两个名字，就特别注意这两个女孩。冷春燕有点胖，圆脸，最明显的是胸大，高高扎起马尾，戴眼镜，比较有书生气，表情严肃，略微带着点沧桑。口语不错，就是有点拘谨，强烈的不自信。言欢欢高挑的身材，长手臂，长腿，长头发，肤白貌美，是货真价实的美女。给人一种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不屑的感觉，还有一股修梵很不喜欢的痞气。修梵想，现在的孩子都是这样，自己带的班级里，好多女孩子都是这样冷漠的表情。可能跟独生子女有关系。言欢欢的英文自我介绍可以说是凑词语，姓名，年龄之后就再不会表达了。同学没有一个嘲笑的，这倒出乎言欢欢的意料之外。更多注意的是她的打扮，她出众的外形。甚至她一走上讲台，惊艳地一亮相，就引来同龄女生们多多少少的嫉妒，但是她糟烂的英语又使她们心理平衡了。英语培训课看的是英语水平，不看脸。
　　所有的培训都安排在上午，下午是自习时间，去听力教室用设备练习听力。吃饭可以在学校食堂解决。
　　中午十二点放学后，言欢欢举着一把浅紫色遮阳伞，和冷春燕并排走在森师大的校园里。七月正是森湖市的夏天，中午时候，太阳当空，又热又晃眼。校园里绿树成荫，缓步走在树荫下，倒有一种来自自然的清凉，微风清清爽爽扫过脸上的热气。成群结队的学生从她们的身边走过，笑着，打闹着，充斥着各地方言的普通话，开心又充满活力。他们穿着纯白的T恤或是衬衫，破洞牛仔裤，回力球鞋，一个跨步能跃起来很高。
　　冷春燕长长地叹了口气：“哎，做学生真是好啊。人生几十年，唯有做大学生那几年是最幸福，最无忧无虑的了！”
　　“不见得吧，我就不喜欢上学，哪儿哪儿都是比较，哪儿哪儿都是压力，讨厌死了。”言欢欢很不屑：“不过这学校的男生比我们学校的帅多了，貌似普遍个儿高呀。”
　　“你那花痴的德行是改不了了！”春燕笑道：“想想也是。我当初做学生的时候，就没这么开心。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穷，每个月手里就攥着那几个钱，是数了又数，掂量了又掂量。天天都梦想着能进一笔意外之财。一到月末就真是青黄不接。在有钱的同学们面前，自卑的不行。”
　　“是啊，其实同学之间的攀比，才最伤人。”
　　“你有什么可伤的呀，要貌有貌，要身材有身材，钱也宽裕。该是被你比下去的人伤心才是。”
　　“可是我没有爱，没有安全感。我很自卑的，好不啦？”
　　“好吧，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那时候觉得日子拮据，恨不得快些毕业，想着工作了，能自己挣钱了，就万事大吉了。可是呢，一出社会，什么都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攀比之风依然是有，而且有增无减。你不知道，在我教书的那个中学，同事们先是比男朋友，我家帅还是你家帅，我这个有钱还是你那个有钱，我男朋友个儿高还是你男朋友个儿高；结婚了，又开始比，我家房子比你家房子宽敞，路段也好，我婆婆比你婆婆好相处，我家的彩礼比你家的多；生了孩子又比，我家是男孩，公公婆婆爱得不行，孩子如何如何聪明，几个月在地上胡乱一通画，那就是一副抽象画呀，长大肯定是个艺术家；孩子长大了，上幼儿园，小学了，又比，我孩子在班上得了几朵大红花，得了多少个一百分，期末成绩是第一名；老同事们孩子高考之后又比，谁家的考的大学好……啧啧啧，攀比就像天际线，永远到不了头。”
　　言欢欢笑得弯下腰去：“姐姐，你太幽默了！真有你说的这样夸张吗？”
　　“真的啊，你别不信！我就见不得一群无聊之人比来比去。尤其是比教学质量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所谓平均分高的那些，谁不是作弊来的？可是人家后台硬，关系好，又会溜须拍马，什么优秀奖，职称评级蹭蹭往上升，之后还故意来问我这样的小角色一个月到手的工资多少，人家很不在乎的随口一说，我这个月涨了几百几百。君不见那些个中年妇女，穿的都是咱们小县城最贵那几家的衣服，天天的在你面前，你摸摸我的面料，我打量打量你的款式。一天放学就知道坐着打麻将，肚子上长了好几圈肉呢，穿什么都难看！”
　　“姐姐，你是不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呀？”
　　“有一点。后来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一狠心，一跺脚，辞职了，来到了大城市。半年过去，我傻眼了，工作不好找啊。最主要的障碍是我年纪大了。大多数招聘都是十八到二十八岁，我已经超龄四年。考公务员吧，又考不上，好不容易找了个小学英语培训学校，人家嫌弃我不够活泼，课堂气氛呆板，把我辞退了。我那时候真是又羞愧又绝望，想着还是提升我的英语水平吧，所以报名来培训了。如今看着这些学生，我真的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要是我当初再努力一些，考个研究生什么的，或许人生就会大不同。”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我就很佩服你。跟你比起来，我什么都不是，我还不是活的好好的。反正谁来这个世界，最终都是要离开的，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呢。”
　　“你还年轻，不懂得我们这个年纪的无奈和不得已。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明白了，我真不是无病呻吟。我甚至开始后悔辞职了，如果还在那中学教书，现在正在愉快的过暑假呢，谁还一大早的挤着公交来培训呢？看着年轻气盛的学生们，我又受到一重打击，真是找虐啊！”
　　“姐姐，你有个观点不对，老说自己老了老了。你看看今早上的修老师，人家可比你大整整十岁，可是你瞧瞧人家那状态，那精神气，一点都不比咱年轻人差。话说我妈只比修老师大两岁，我妈也爱打扮，没少花钱在化妆品上，跟修老师比起来，还是苍老很多。”
　　“的确，修老师真的看不出来有四十多岁。我以前那些四十多岁的同事跟她比起来，简直是大妈级别的。而且我看修老师也不像是化过妆的，皮肤那么细嫩。”
　　“那倒不一定，现在化妆技术多高明啊，有钱人用的化妆品跟我们也不是一个档次。化妆化得看不出来才是最高级的化妆。你看网上，好多明星都是这样的。”
　　“你就是什么都不信呗。可是你看修老师的手，一样的细嫩。”冷春燕呵呵笑。
　　“那倒是，脸能骗人，手不能。哎，修老师化妆不化妆跟咱们没关系。我是要你有她那样的心态，别老是年纪大年纪大的。不说修老师，我小姨，离婚了，三十八了，也比你自信。她文化水平还没你高呢。”
　　“我从前也是不在乎年龄的，可是现实给了我狠狠地一击，我也是无奈啊。”
　　“咱们不想了。”言欢欢突然头俯下来，压低声音说道，“快看，姐姐，对面来的那几个男孩子，你觉得哪个最帅？我觉得左边倒数第二个，个高，瞧他那大长腿，还有，他有酒窝呢！”
　　“哎哟，你真是！依我看，这样的男生，十有八九名花有主了，你少惦记。”
　　“我不惦记，纯欣赏。话说，学校好一点，学生也好看一点。我们学校的男生，怎么看怎么猥琐，跟这些没法比。你说，照这个理儿，北大清华的是不是都是超级大帅哥呀？”
　　冷春燕包容地一笑没答话。
　　“姐姐，要不下午咱们去逛街吧，去买肩带？自习就别去了，多没劲啊，反正又没人打考勤。”
　　“不行，我得对得起我的报名费。我好容易有个到正规大学学习的机会，每一分钟都要抓紧。”
　　“你以前不是上过大学吗？但凡大学都是差不多的。”
　　“我十多年前上的那个大学，比这个差远了。城市也比森湖市小。”
　　“那我们晚上什么时候回去？是回家吃还是在这边吃？要不让彭钊请客？我感觉好久没吃大餐了。顺便认识认识你这个传说中的男朋友呀。”
　　“他说是出差了。有两天没联系了。我们就在学校吃吧，这里什么都有。回家就休息。”
　　两人步行到了一家名叫唯客坊的餐厅。餐厅不大，墙上挂着的菜单看上去挺能勾起人的食欲。点菜还得排队。冷春燕和言欢欢排在队伍中间。忽然，言欢欢用手拐春燕：“快看，左手边，修老师也在吃饭。”
　　冷春燕朝左边一看，修梵坐在窗边，专心的吃着面条，神态安详，慢条斯理。那是冷春燕梦想中拥有小资情调的女人的姿态。坐在窗边，端着咖啡，轻轻一啄，放下，半眯着眼睛看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