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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冬葬 ...

  •   鸾烛摇曳,纸窗上贴的“囍” 字也是红得刺眼。山庄里的人皆是言笑晏晏,忙碌地筹备着各种杂事,上上下下好不热闹。
      叶问水依旧一身黄裳,坐在自己房间的榻上,手里捧着一本《千字文》安静地读着,好像今日要结婚的人不是他一样。
      冬至了,小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覆住落了叶的树枝,也将波动的西湖化为一层薄冰。整个藏剑山庄红的红,白的白,似乎只余下了叶问水这一抹柔暖的黄。
      李傲血出征这几月,叶问水不知寄去了多少封书信,却没收到一封回信。叶问水知道许是傲血战事吃紧,没能得出空来。但事到如今,依然没有半点回应,他一颗悬着的心始终放不下。傲血生辰的时候他随书信一同寄出的礼物,也不知道他收到了没。
      叶问水叹口气,起身倒掉了已经凉了的茶,又为自己沏了一壶新茶。
      茶意唇间过,那一口浓烈却难以咽下。

      天策左翼军营帐内,李傲血紧拧着眉头面色凝重。狼牙军此番攻势极猛,强撑了几个月,所有求援的信使和信鸽都被尽数拦截,消息完全被封闭了,他们现在已经孤立无援,到了只能和敌人拼死一搏的地步。
      李傲血咬牙,眼神中早已没了当初些许的痴傻,剩下的,是傲血战意。
      李傲血走到草席边,从席下拿出了一个盒子,轻轻拭去盒子上的灰尘。这里面是他们被狼牙军围剿之前叶问水寄来的书信。那之后,便断了。拿起那微微泛黄的纸张,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干透的墨迹清瘦好看,每一张都不过是些闲话家常,字字句句却无不透露着满溢的关怀。
      “傲血,在外打仗,可还适应?京城和天策府那边一切都好,你要顾好自己,别太记挂……”
      “呆子,教你的兵法可用上了?切记打仗要智取,万不可硬拼……”
      “入冬了,连西湖都结了冰。你那边冷吗?想你也该换了冬裳了,那铁甲着实凉……”
      “傲血,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做了件礼物送与你。你若是没收到,那等你凯旋我便再为你做一个……”
      “呆子,你也不知道回信吗?我恨只恨,当初没能陪你走这一趟……”
      ……
      “傲血,我要结婚了。”
      李傲血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来试着平复波澜起伏的心湖,然而无果。叶问水关切的声音,仿佛一直在耳边回响。唯有这最后一封,只有短短七个字,李傲血却完全无法想象,这句话从叶问水口中说出,会是什么语气。他会……很开心吗?
      他不能想象。
      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走到如今?他不过想护着那人,这也是错吗?
      李傲血从铠甲内掏出一个东西,紧紧握在手心里。那是问水给他的礼物,他一直带在身上,片刻未离。温润的白玉雕镂成玲珑剔透的骰子,中心置了一颗圆润饱满的红豆。骰子红豆,不必多言也知其中深意。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呵。”李傲血轻笑。几乎被绝望溢满的眼神,难得流露出一丝温柔的慰藉。“这问水真当我不读书的吗……”
      “将军,不好了!”军帐的帘忽地被掀开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二营,二营那边遇狼牙军突袭!将士全军覆没,现在,咳……狼牙大军已经朝大营打过来了!”
      李傲血听了一惊,立即沉声道:“让所有人立即做好战斗准备!”“是!”那士兵也不顾自己满身的血,赶忙奔出营帐。
      李傲血将手中的东西在胸前铠甲里放好,把盒子重新埋回席下,又用枯草做掩盖。听见外面队伍集结起来的声音,随即提起那柄叶问水亲手打造的碎魂枪,掀帘走出营帐。“所有人,现在上马跟我走!”语罢,李傲血翻身上马,率先向战场奔去。
      这一战,只怕是最后一战了。问水,等我。
      即使天策左翼军各个都非等闲之辈,但要赢下这场仗也绝非易事。天策将士挣扎到现在,仅剩下了百余人,而狼牙军却还有近千人。人数差距如此悬殊,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战鼓轰鸣,兵刃相接。一时之间,原本空旷寂寥的平原上扬起了漫天黄沙,空气中散漫着浓郁的血腥味。“都给我坚持住!”李傲血暴吼一声,回手一枪将近处几人挑落马下,但很快又围上一圈人。
      血光肆意地染红了半边天,不过一个多时辰,战场上竟只剩下了李傲血一个人在孤军作战。身负数十伤,李傲血双眼皆是可怖的血红。“杀,杀……”李傲血口中不停念着,神智已经不复清明。“问水,问水等我……等我……”
      李傲血回枪,眼神凶狠至极,仿佛自地狱走出的死神,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呿!”狼牙首领不屑地啐嘴,“我看他一个人能撑得了多久,给我上!”一声令下,周围又有几十个人冲上去,将李傲血团团围住。
      “死!”李傲血忽地爆出怒吼,声音嘶哑,眼睛红得似是要喷出火光。近处的几个狼牙士兵竟然被震在原地,谁也不敢贸然上前。李傲血手中碎魂银枪划出一条弧线,几个士兵瞬间跌下马。周围的人望而生畏,李傲血一拍马,直直杀破重围,朝那狼牙首领冲了过去。
      “都是废物!”狼牙首领吼了一声,向身后打了个手势。
      “嗖嗖”两支冷箭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一支扎进了傲血腹部,另一支直直贯穿了他的右肩胛。原本精准刺向狼牙首领的长枪,就这么偏了出去。
      李傲血咬牙,正欲挥枪再战,忽地腰上一阵巨痛,一记闷棍正巧打上腰部的伤口。“唔!”李傲血只来得及痛呼一声,便连枪带人,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血汨汨地往外涌着,衣服上皆是深浅不一的红色。李傲血颤抖着,将碎魂插在地上,想支撑着站起身。“禁诛宵小……天策义……”然而还未完全站起来,那狼牙首领便一脚踹翻在地。
      “咳!”李傲血只觉得喉咙一甜,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都死到临头了,废话都是不少。”那狼牙首领一脚踩在李傲血头上,笑得及其轻蔑,然后抬脚,向着李傲血后脑猛地踢过去。李傲血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想站起身,浑身上下却使不上半点力。碎魂被狼牙首领一枪挑飞了出去,又重重落下,插进了地里。
      李傲血睁了睁眼,眼前的视野渲染上了血红。随即,一个尖利的东西抵上了李傲血的心口。
      李傲血又吐出一口血,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问水,抱歉。这次我怕是要失信了……
      胸口传来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李傲血的手紧了紧,终是无力地松了开来。
      冬至的小雪纷纷扬扬地洒下,将这一片死气沉沉的战场彻底埋藏。

      “良辰已到,新娘上轿!”藏剑山庄喜庆的气氛瞬间沸腾了起来。
      叶问水坐在房里,听着外面鼎沸的人声,在心中叹了口气。
      “二少!二少不好啦!”房门猛地被推开,叶问水倒也不惊,浅抿了一口茶。“怎么了?”
      管家叶叔大口喘着气,“刚刚传来消息,天策左翼军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啪!”精致的白瓷茶杯落地摔得粉碎,叶问水站起身,颤着声道:“你说什么?”语罢,也不等管家回答,便快速地跑了出去。
      “哎,少爷!少爷您去哪啊?您喜服还没换那……”管家在身后大喊着,然而叶问水置若罔闻,不顾一路上所有人惊讶的叫喊,骑上马,向着那人在的地方赶了过去。

      “呃……”茫茫雪地中,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出了微不可闻的人声。动了动嘴唇,点点冰凉入口化成了水。手指好像僵住了,动弹不得。
      冷,好冷。
      铁制的铠甲覆上了雪,寒意一层层传至心底。感觉逐渐清晰起来,尝试着动了动,浑身上下传来的剧痛令他嘴角一抽。
      又这么躺了不知多久,才慢慢适应了现在的状态。“问水,问水……”李傲血呢喃着,脑内几乎是一片空白,混混沌沌,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清晰地记得,有一个叫叶问水的人,还在等他。
      费力地支起身,刚要站起来,腿上一痛,又跌跪在雪地上,双眼空洞地望着茫茫远方。好不容易凝住的血,再次滴滴答答地从头上、身上滴下,将面前的洁白染上刺眼的鲜红。忽地,什么东西从他胸前掉了下来。李傲血眯了眯眼,好一会才伸手拾起那几乎要和白雪融在一起的东西。那是一块碎片,在这冰天雪地里,却依然保持着温润,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
      李傲血眼神涣散地盯着那白玉许久,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瞳孔骤地一缩,发疯似的扯开自己胸前的铠甲,又有几块碎片从铁甲里掉出。李傲血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碎片在手心里放好,就好像那是什么无价的珍宝。这个东西他认得,是他很珍贵的东西。只是,原本鲜黄柔软的流苏却变得暗红而僵硬。而且总感觉缺失了什么鲜红的东西。是什么呢?
      完全想不起来。
      李傲血在雪地里吃力地向前,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斑驳的血迹。他全身冷到麻木,紧握的拳头使指甲刺进掌心也不自知。
      雪地上什么东西闪过一道银光,李傲血向那边看去,是碎魂。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拔出那柄长枪。可谁成想他的手才一碰,那碎魂便断作了两半。
      为什么一切和他有关的东西,都不完整了呢?
      李傲血有一瞬间的呆愣,心里空落落的,空洞的双眼更加暗淡无光。苍白的嘴唇轻启,痴痴地念着脑海中唯一记得的一段话。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李傲血机械挪动的脚步停了下来,两行晶莹顺着脸颊淌下。“……问水,到底是藏,还是葬啊……”

      初雪绽晴,空枝抖落了一身轻轻。李傲血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他只知道往前,再往前。终于,早已透支的体力再也支撑不住他,李傲血一下子跌到了地上。紧绷了太久的神经一旦放松下来,倦意便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李傲血只觉得眼皮很沉很沉,终于还是阖上了眼。
      “诶,这里有个人!”一道稍显稚嫩的女声传来,但李傲血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爷爷,这个人头上流了好多血!”女童的声音急了起来。一阵草木窸窣声后,一个老者走了出来。看见浑身是血的李傲血,不禁皱了皱眉。这人身上血腥味重得令人难受。老人伸手探了探,还好,脉象虽微弱,但目前还算平稳。
      “我看他这打扮,应该是天策府的人。这个样子,怕是刚从战场上被打伤下来的。神志不清,可能是伤到脑袋了。”“那他还能康复吗?”“说不好。着人脑内构造极其复杂,就算他能醒,这神智……”老人叹口气,摇了摇头,“总之我们先带着他,还是要尽力医治才是。”“嗯。”小女孩应着,背起竹篓,进山找草药去了。

      新雪又至,翘首望青天,风过檐角铃,音起不见南飞雁。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匆步过,夏日里尚热闹的街道,现在被白雪覆上了凄凉萧条的颜色。天沉沉的,快要暗了下去,连街上一些出来摆卖东西的人也收拾起摊子准备回家了。
      叶问水牵着马,脚步沉重地在街上走着。天寒地冻,再加上一些阻挠,赶了近三日路,才从藏剑山庄赶到这里,应该已经接近会战的地址了。
      叶问水往手上哈了几口气,暖暖已经冻得发红的手。随着走动,一阵铃声自叶问水腰间响起,空灵悠扬,随着风,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友,请问安东会战的地址是在前面吗?”叶问水对着路边一个买草药的小女孩问道。
      小女孩抬头,打量了他一番,便站起身答道:“是的,往北出了城门,再向东走三十里就是了。”
      “谢谢。”叶问水道了谢,转身便向北走去。他走得毅然决然,毫无眷恋。
      “呵,呆子,我终于来找你了。”叶问水轻笑,脸上却无半分喜悦之色。
      小女孩叶问水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好像想问什么,却终是没有问出口。匆匆收了摊子,绕到身后的小楼后面。“嘿,傻大个,我刚刚看见一个人,好像是你们京城的耶。我本来想问问他是不是认得你,不过他一看就是个念书的公子,想来也不认得你这打仗的士兵吧。”小女孩一口气说完,却发现面前的人呆呆地望着天,嘴里还是不停絮念着,不是“问水”便是那一段《千字文》。
      小女孩叹口气,上前拉住李傲血的胳膊。“走啦傻大个,回家吃饭了。”李傲血转过脸,一双暗淡浑浊的眼聚不上焦。“……哦。”
      小女孩拉着李傲血走到了街上,想着,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你个呆子。是秋收冬藏,不是葬。藏,就是收藏起来的意思。”
      这熟悉的话语,令李傲血的心一恸。“秋收……冬……藏?问水……”李傲血喃喃自语,声音低得似是来自心底的声音。
      “唉。”小女孩见他这般模样,摇了摇头,牵住他顺着街道,一路向南。
      积雪未深,两人刚刚留下的向着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的脚印,不多时便被新雪掩盖。这雪,不若柳絮因风起。柳絮不会这般残忍,偏要将两人错身而过的痕迹彻底磨灭。
      情,可藏亦可葬。只是,这一瞬擦肩,便是永世不见。

      一场雪才消融,新一场雪便又落下,盖住了骇人的血气,却更添几分刺骨的寒意。这寒,冷到心底。
      叶问水一步一顿地行走在这昔日的战场上,细雪覆上肩头,又悄悄消散了去。月光洒下银辉,笼着大地,却把这废墟映得更无生气。
      叶问水轻轻摇响那银铃,铃声在这空旷的雪地里一次一次地回荡,好像近在耳畔,又仿佛远若天边。月下雪地里,叶问水提着一盏孤灯,茕茕孑立。抬眼,清光映在眸中,叶问水正望见那一轮皎皎的上弦月,和旁边围绕的寥寥几颗星子。其中有一颗他认得,是参星。望遍整片天空,确实没有那颗名唤为商的星。叶问水扯出一抹苦涩的笑,真是天命作弄。
      古来有话,参商难连。同一片天空中,若有参,便无商。参与商,两颗永世不会相遇的星,一如两个永生不会相见的人。遥相思念,却盼不得一面相见。
      叶问水闭上眼,静静听着回荡的铃声,唇边的笑终是再也挂不住,泪从眼角滑落。“傲血,你怎么,还没找到回来的路啊……”唇间一片咸涩,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珍珠,止不住地滚落,消融雪花。
      月夜,身居异处的两人抬头望向那同一轮明月,千里共婵娟。有人说,明月可寄情,但良缘二字又作践多少痴心?
      前尘渐忘,山水故乡,痴念天地玄黄;
      一世思念,一生寻找,寻到地老天荒。
      万种情思,不若参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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