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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明明如月 ...


  •   宿羽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那张清秀苍白的面容上货真价实地扬起了一个笑容,“陛下就当我是个泄火的,不行吗?”
      话未说完,耳际响起“啪”的一声,他被一巴掌打得骤然别过脸去,只觉额角一阵抽动,持久的轰鸣声在耳中响了起来。
      谢怀这次没容许他咂摸意味,攥住他领口引向近前,眸色极深的眼底冰凉狠厉,“你应该是什么,没想清楚,就慢慢想。成天到朕门外卖乖,真把自己当个便宜货不成?”

      舱门一响,林周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宿羽见谢怀转身出了门,连忙要跟上去,却被林周推回了榻上,手里被塞进药碗,林周把他的衣裳拉了拉,摇摇头,“方才大伙都被陛下吓坏了。侯爷今晚也别回李将军那了,就在这歇了吧。”
      宿羽抱着药碗,小口抿着喝药。林周熟门熟路地从谢怀桌上找到了白糖罐子,给他添了两大勺糖,搅了搅,“别腻歪。”

      宿羽这才开始大口喝药,林周掖了掖他的被角,在床沿上坐了半天,只听宿羽叫道:“林太医。”
      他去拧了把手巾,头也不回地说:“大夫做久了,生死仿佛都是小事。可生死安乐牵动一生,这世上有谁能坦然呢?”
      “我知道你不高兴。侯爷一向是通透人,可再怎么豁达,也难绕过这个坎啊。人活一辈子,能换房子,能换衣裳,还能换亲人爱人……可肉.体凡胎生老病死,毕竟只有一次。侯爷现在懂陛下了?”

      良久,宿羽终于放下药碗,抹了抹嘴唇,说:“可我不是他。”
      上下千年,没有一个人能像谢怀一样坦然无惧,把一生荣辱悲辛合盘交付。
      林周把手巾盖在他额头上,温声道:“别难为自己。”

      宿羽把被子蒙在头上,这才紧紧皱起了眉头。
      胸中有一只小兽,知道自己变得形容丑陋,故而想要甩开穷追不舍的同伴,跋山涉水,背开明月皎流光,没人看得到满脸的交错刀痕。指月之手向西,他便向东茕茕而去。

      舱外士兵们杂乱的脚步声中夹杂着嬉笑怒骂,议论着这还是他们头一次在船上过节。宿羽凝神听了一会,突然说:“这就要中秋了?”
      林周说:“侯爷过糊涂了,看看月亮,中秋不就是明天吗?”

      本来这船上管事的官少,撩闲的兵多,从皇帝到燕小帅,没几个人想过节。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虽然没人敢去大燕小燕和李昙那三尊杀神面前磨牙,但好脾气的林颁洛和三伦被士兵们灌了一耳朵的“林大人三神仙我们要喝酒吃肉过中秋”,也只好把酒窖的酒桶清点一遍,像模像样地操办起来。

      明月爬上清淡的云层,月光洒在观音垂目的温存面容上——这船虽然是劫来的,虽然是大周的,但既然有一座半人高的观音,佛门中人就不好意思不日日清供,毕竟佛门人虽然有祖国,但佛门没有国界。
      他硬着头皮,在围观中合十默诵,又点了三支线香,同时,路过的士兵们窃窃私语道:“哇你看这个花和尚怎么长成这个样子!就跟……”“就跟陛下和侯爷加起来似的!”“你说……会不会……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简昭手一抖,差点把线香掰断,林颁洛帮他把香炉扶正,安慰道:“不要怕不要怕,他们还是喜欢姑娘的,陛下和侯爷也不收干儿子。你要是实在怕,我陪你上香好了。啊,我们烤了豆腐鱼和小鱿鱼,给菩萨供点呗?”
      话音未落,林颁洛屁股上挨了一脚,就势摆了摆手,“小师父再会!”说完头也不回地滚了。

      简昉满意地蹲下,把一支绿萝塞进了净瓶。
      简昭奇道:“师兄,哪来的啊?”
      简昉笑得很慈祥,“偷的。”
      简昭“噫”的一声,回过头去,见甲板上的士兵们正在喝酒起哄,周帝翘腿斜坐在正中间,并没像往日一样发火,只扬手举起酒爵,直对明月,恰被勾勒成一幅柔光泛泛的剪影。士兵们蓦地静了下来。
      谢怀长而直的手指扣着酒爵细长的腰,眯着眼睛想了一会,朗声道:“酹长星明月,酹自古无有万岁天子。”

      天子凌厉苍白的五官披着温柔的月光,无端生出了庄严之感。早就喝多了的士兵们继续静了一阵,突然有人“呕”了一声,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大伙心里一咯噔,不知道是谁这么勇敢,只觉得今晚上怕是要死人了,低头一看,吐皇帝的不是别人,正是御前赌神三伦,于是也放心大胆地“切”了起来。
      只有几个虎贲旧部正襟危坐,愁眉紧锁地对视了一会,大吼道:“反了天了!校尉什么时候这么酸了!”

      谢怀任由他们嘲笑,完完整整地替长星明月喝光了那一爵,接着踹了林颁洛一脚,让他早点收场,自己提着一壶酒,起身向船舱走去。
      从拿得动酒杯开始算起,他这辈子还没过过只喝一壶酒的中秋。所以还没走几步,他脚下一转,推开一道小门,拾级而下,一边仰脖喝酒,一边穿过黑漆漆的甬道,循着酒香摸到了一整排瓷罐,摸黑抓出一只一晃,竟是空的,于是又抓一只,又是空的。
      酒气上头,眼疡耳热,耐心尽失。他从怀中摸出火石打亮,就着跃动的火光挑出一罐没启封的酒来,稍一转身,猛地僵住了。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空酒罐子,桌上静静趴着一个人,单薄衣衫透着突出的肩胛骨形状,黑发略微凌乱。
      不知为何,谢怀一时脑中一轰,下意识地探手去他颈中。宿羽在睡意未醒时格外警醒,还未等他摸到血脉搏动,遽然反手一掌拍了过去。谢怀毫不犹豫地拧过了那只手,握在掌中向前一推,只听一阵刺耳碎响,空酒罐被撞得七零八碎,谢怀手中的火折子簇地灭了。

      宿羽默不作声地握着右手手腕,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便觉额角渗出一层层冷汗。他疼得厉害,偏偏谢怀轻踹了他一脚,“伤着没有?”
      酒气熏染之下,迷糊的神志强行压住了清明,宿羽想都没想,也一脚踹了回去,但满室漆黑,非但没能踹到谢怀,还“砰”地踹碎了一只酒罐。
      谢怀大概火了,俯下身来,一把握住了他的脚腕,“问你话呢。”

      宿羽偏了偏头,没能躲开他,索性在黑暗中循着气息找到了他的嘴唇,仰起脸轻轻一吻。
      唇舌相濡处一片漠然,毫无意外地,谢怀立即松开了他的脚腕,重新站直了,似乎笑了笑,“你就想让我讨厌你是吧?”

      宿羽爬起来,觉得手肘处有点疼,他摸了摸,只听谢怀又笑道:“心思都写脸上,还装什么装?林周跟你说什么了?因为添了胸口这道伤,我还有十年,五年,还是三年,三个月?你非要走,就这么怕看着我死?”
      黑暗中,宿羽静静地坐了一会,最后从疼的地方摸索着拔出一小片碎瓷,撑地站起身,笑道:“谁让我喜欢你呢?你那么厉害,不也没敢看着你娘死吗?谢怀,就算你不怪我,我也不能没良心。我远远待着得了。”

      他向甬道的方向走了两步,总觉得心中一片灰,又觉得松了口气。
      没走两步,却被拽着后领拉了回来,后腰一痛,狠狠撞上了酒架。砰地一地轰响,酒罐滚落了一地,酒气猛地欺来,双手手腕被大力拉向头顶,他皱了皱眉头,“谢怀!别——”
      左腿被勾在臂弯中抬起,痛意从相连处袭卷到上半身的一寸寸骨骼中,宿羽另一条腿发软,渐渐被冲撞得站不住,只能把全副气力交托在发痛的两腕上。唇齿在他舌尖逡巡围困,后半句话和之后克制不住的颤音尽数被吞咽下肚。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挣扎着发出了一声呜咽,只听到耳边那把男子的声线极度清晰,“你就要这样?”

      宿羽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被打捞上船的鱼,刮掉尖硬如刀锋的鳞片,剖出每一寸隐秘的内里,被穿入坚硬的利器,横陈在炭炉上,热火缓慢地炮制熬煎,说不出话,连蜷缩起来都不行。
      最后他的手腕渐渐脱力,后腰被木架磨得生疼,朦胧间向前倾靠在谢怀肩上,连口齿都不甚清楚,“谢怀,真的不行,放开……”
      谢怀冷然笑了笑,再次将他撞向后面,“这就不行了?”

      宿羽的两臂向下掉,他在黑暗中捉住了宿羽的手肘向上托去,却摸到了一手温热濡湿,想必是刚才在慌乱中被飞溅的瓷片碰破了。
      他总算肯放开宿羽的嘴唇,却又向前蹭去,齿列轻合在耳垂处,宿羽被咬得轻轻一哆嗦,同时又被他狠狠一送,彻底拱起了腰身,难耐地死死咬住喉中吟声,把头埋进了他的肩窝。
      年轻人的躯体紧紧靠在他怀中,绵长地颤抖,后颈处覆着一层薄薄的汗,肌肤却发烫,又轻推了他一把,“我该走了。给燕燕修刀……”
      谢怀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缓声安慰道:“好了,不欺负你了。”

      宿羽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觉心跳如同擂鼓,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壳而出。等谢怀一松手,宿羽便草草理过衣襟,站起身来。
      谢怀在桌上摸索火石,说头也不回,“别动,给我看看伤得如何。”
      宿羽抬步向甬道深处走去。谢怀又不耐烦地叫了一声:“别急着走。”甬道尽头是台阶,宿羽两腿发软,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去推开了木门。

      舱外到处是勾肩搭背喝酒的士兵,满地杯盘狼藉,灯火在海风中飘摇,宿羽刚迈出两步,便听身后舱门被“砰”地踢开,士兵们嘻嘻哈哈地指着他身后笑,“陛下这节过得,都写起诗了……”
      心都快要跳出喉咙,脚步声越来越近,宿羽勉强回头冲他笑了笑,“没事,我自己回去。”
      谢怀越是觉得不对劲,大步流星地拨开人群,将将追上了即将走到甲板尽头的宿羽,一把拧住了他的手臂,“站住!”

      宿羽大力甩了一把,他钳得更紧,握住宿羽右手的小臂,只见肘弯处破了一块,血在白衣裳浸透了鸽蛋大的一小块,但不打紧,只是右手紧攥成拳,正在不能自控地痉挛。
      周边人影幢幢,谢怀的手指向下滑去,宿羽试图收回手,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该走了。”

      谢怀置若罔闻,咬紧了牙根,死死握住他用力挣扎的小臂,慢慢解开护腕。
      那与其说是护腕,不如说是包裹伤口的细布,层层叠叠,挑开最后一重遮挡,露出了仍旧青紫高肿的刀痕,手腕内侧的刀口犹未愈合,一重可怖的猩红隔开手筋,右拳骤然松开,瘦长的手指冰凉苍白,被海风温柔地穿过指缝,小指克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嬉笑怒骂声全被挡在了身后,谢怀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像是从东鸿海里捞出的冰碴,透着寒气,“怎么回事?”

      东鸿海一战之后,宿羽先是自请削职,连三伦这个侍卫都被他推走了。之后,宿羽彻底不过问虎贲军务,凡事都让燕燕学着去做。那半把金错刀就挂在他放奏报的桌前,宿羽甚至摸都没有摸过。
      因为他拿不动刀了。
      宿羽拿另一只手拂了拂他滚烫的眼睛,终于微笑了一下,“太丢脸了。谢怀,我困了,你先让我走吧。”

      中秋之夜,载满大周士兵和流民的大船在静无波涛的海面上航行,驶过又一道海上界碑。
      夜航船的船头上坐着一个黑甲红衣的年轻姑娘,几步之外,一个出奇高瘦白皙的黑甲青年负手而立,谁都没从远方将落的明月方向移回目光。直到测算的小兵抬起头,报告道:“大帅,再有三日就能到金陵。”
      李昙点了点头,推了燕燕一把,“睡觉去。”
      燕燕从船舷上跳下来,擤了擤鼻子,慢腾腾地走了下去。路过一间船舱时,她顿住脚,叫道:“三哥,宿羽呢?”
      三伦也冲她笑了笑,“你去睡吧。”

      燕燕觉得三伦应该是想起了马沙,也可能是想起了以前的李昙和宿羽。这拨人无一例外,都把她和谢鸾这一辈人当小孩,平时逗小狗似的夸她“独当一面”,一旦出了什么事,她总被他们往身后一塞。
      他们这一代人生于盛世,又长于静水流深的剧变年岁中,人人都知道玉山将倾,必定砸在自己头上。因为别无他路,只能不顾一切地举步向前,把君威皇权踩在脚下。故而就算享鼎食厚禄,也往往担着常人不可想象的负累。
      年轻的躯体前赴后继,投进深渊填平山谷造出征程新路,“英灵长风绕战旗”,民间爱唱这样的歌谣,听来荡气回肠,唯有置身其中,才知凄神寒骨。

      年轻女孩的发丝被海风牵牵扯扯,最终她终于忍不住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发带,乱七八糟重新扎了一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摆了摆手,提步低头走了。

      舱内的灯火略暗,侍卫要剪灯花,被谢怀挪了挪手指挥开了。
      林周垂首道:“陛下不是想问他为什么不逃吗?”
      谢怀靠在椅中,只“嗯”了一声,林周继续说道:“因为他逃不了。”
      谢怀叩了叩桌面,“然后呢?”
      林周摇了摇头,“并不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陛下一样洒落。侯爷的意思,既然说也无用,便说都不必说。”

      不管怎么在文书堆里和战场血光中打滚,宿羽向来有些孩子气,如果有让他难过的东西,他往往转头就逃。这次也是一样,他觉得承受不了,就把肩上的担子卸下来了。
      至于谢怀,说都不必说。让他觉得有个人穷极一生为他牵肠挂肚耿耿于怀,总好过让他知道那人最终也像他一样天地狭窄。

      其实早在先帝下葬那日,谢怀就开始给宿羽切配第一份文职了。如他所料,宿羽可当千军,可他偏偏不想让宿羽担当什么,连仰望叩拜都不需要,所谓君君臣臣,千年之后再看,又有什么值得。
      不管他自己最后是变成了长星还是碎沙,那个年轻人只应该跟他站在一起。他把成败放在“千年”这个尺度上观照,只觉得一切都极轻,沉重的只有眼前唯一的一生。至于他们的足下是高山、流云还是血口深渊,其实无关紧要。
      他甚至不想让宿羽长大,也自然而然地忘了时间原来会从指缝溜走。那个挺拔如小杨树一般的年轻人在他面前仍然笑得很傻,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宿羽也在用枝叶标举天空,像他一样,每一步都踩着他盛满污血的脚印,长成了另一棵断折羽翼的补天树。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太元末,长星见,孝武心甚恶之。夜,华林园中饮酒,举杯属星云:“长星,劝尔一杯酒,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 (《世说新语·雅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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