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女巫》肖不

12、修行

　　威廉不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纳尔森深知这一点。

　　仿佛有人拿木桩指着他的心脏逼迫他，一路走来，威廉这个血族领袖当得不情不愿，却又不得已而为之。好在熟能生巧，时间长了以后，他看起来也还像那么一回事，只要别的吸血鬼觉得他合适那就成了。

　　话说回来，纳尔森之所以一直站在他身后，原本也不是为了追随所谓的领袖气质。那种东西实在不缺，纳尔森并不稀罕。

　　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威廉去了他常去的地方。很不巧，这儿正是刚刚他建议樊辛去的楼顶，因为唯有这里的视野最适合看夕阳。

　　威廉确实喜欢看夕阳，他没有说假话。

　　此时此刻，他就坐在屋顶上远望天边，身旁慵懒地躺着胖乎乎、鼓囊囊的三大袋家庭装薯片。其中一袋已经开了口，威廉头也不转一下，朝薯片袋里抓了一把就往自己嘴里塞，吭哧吭哧的脆响下一秒就传了出来。

　　纳尔森走到他身边坐下，伸出两根手指也捏了一片塞进了嘴里，然后就不肯再吃了。不论吃多少次，对他来说味道都是一样的。

　　变成吸血鬼以后，所有的食物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对血的饥渴取代了所有的食欲，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吸血鬼嗜血的欲望，就像一个饿了好几天的人看到了色香味俱全的食物。这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们再也无法对别的味道产生兴趣，唯一的例外是酒。

　　酒独特的味道对血族的味蕾依旧能产生一些刺激，酒后的微醺感也保留了下来，大量饮用的话，吸血鬼依旧可以喝醉。不过他们从不会喝醉，在对鲜血的饥渴面前，酒瘾这种东西太小菜一碟了。

　　纳尔森偏头看了一眼仿佛吃得很爽的威廉，问：“怎么突然发起脾气来了？”

　　听了这话，威廉抓薯片的动作顿了一下，暴躁地说：“你话怎么这么多。”

　　好脾气的纳尔森没跟他计较，说：“暂且忍耐一下吧，好歹别人也是来帮忙的。”说完他按了一下威廉的肩膀，起身走了。

　　威廉皱起眉，突然暴躁地抓起薯片袋，一用力就给捏碎了。他不是在生别人的气，而是在生自己的气，要怪只怪他视力太好。

　　威廉对樊辛的看法非常简单，她就是詹金手下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可是当他看见坐在车子里的樊辛，看见她望向外面的专注神情，他忽然意识到即便她是詹金的走狗，她也依旧是活生生的人。

　　哪怕手里沾满鲜血，哪怕一颗心已经腐烂发臭，那双眼睛依旧会被美丽的事物吸引，一有机会就紧紧捉住不放。

　　——就像他自己。

　　作为一个血族，一只活在阴暗中的吸血生物，威廉却贪恋着阳光。

　　他能因为光亮而感到舒适吗？他可以尝出食物的味道吗？他不能。他只是几百年如一日，如同修行一般持续地做这些事。

　　起初光芒让他不适，他忍耐。吃东西就像在吃草，他继续忍耐，唯独不想忘记做人时的感觉。
　　威廉不允许自己像个禽兽一样失控吸血，那比四肢被人卸掉更让他痛苦。

　　可吸血鬼之所以是吸血鬼，不是没有缘故的，底线是一点一点消失的，威廉能做的唯有继续在天黑时开灯而已——即便这毫无意义。

　　就是那一瞬间的感觉，促使他对樊辛发出了邀请。说出去肯定没人相信，那一刻他是认真的。
　　但是话一出口，威廉就后悔了。

　　这女巫简直不放过任何一次为詹金出力的机会，木桩对于她有什么用？她说要拿到就一定要拿到。他敢说，这个女人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为詹金排除威胁。

　　威廉甚至怀疑那两个女巫的献祭也是她有意促成，瞧她那游刃有余的样子，让他怎能不这么想？

　　可他竟开口邀请这么一个人去看日落……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后悔也来不及了，威廉只能顺势为自己找回一点场子。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的懊恼又增加了几分，只觉得手里抓着的包装袋怎么看怎么碍眼，当即就给丢了出去。

　　作为一个四百来岁的吸血鬼，他这随手一扔就扔出了投石车的效果。

　　只见那包薯片呈抛物线飞到了草地上空，大量碎末从袋口倾倒而出，天女散花般洒向了地面。威廉心里咯噔一声，就见一个残影唰的一下出现在了草地上，正是纳尔森。

　　纳尔森眼睁睁地看着薯片碎末洒了一地，仰起头，咬牙切齿地看向屋顶的威廉，咧开的嘴里露出了一口森森白牙。

　　——他精心打理的草地！几时准许别人乱扔垃圾了！

　　纳尔森是个好脾气，可当别人破坏他心爱的劳动成果之时，他绝不介意向那人奉上激情辱骂。

　　威廉眼见情况不妙，当即拔腿开溜。没走出几步，他忽然想起樊辛离开时说的话。有事要办……威廉不禁有了一个猜测。

　　被人琢磨着的樊辛和约瑟夫一起来到了拜安湖城区，直到车子开进纳怀瓦大街，他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樊辛很安静，似乎在考虑着什么。约瑟夫本来就寡言少语，他们这样各自沉默不是头一回了，但今天不一样，约瑟夫几次想开口，却没有找到合适的话语。

　　再往前就是“纵火案”现场，一眼望去满目疮痍。废墟之上，三两个人影弓腰驼背的在寻找着什么。

　　前方设置了隔离带，约瑟夫在路边停了车，对樊辛招呼了一声，示意她跟过去。两人先后下车，樊辛什么也没问。

　　约瑟夫的速度很快，他也不担心樊辛跟不上，没一会儿的功夫，两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灾难现场，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路避开了滞留的人，樊辛回到了原属于加西亚的居所，现在这儿也只剩下废墟了。

　　“帮我把风。”她说。

　　约瑟夫轻点了下头，走去了一边。樊辛在废墟上踱了两步，找了一个位置，然后开始吟诵咒语。
　　轻柔的嗓音随风散向四周，那音调中仿佛有一种来自远古的神秘魅力，约瑟夫一边听她吟诵，一

　　边望着远处，灰色的眼珠流露出一丝担忧。

　　在来丹格里维雅之前，他从不知道樊辛对詹金的看法。

　　约瑟夫觉得，那两人的关系理所当然会继续下去，直到她生命的终结。因为他了解詹金，也自以为了解樊辛。

　　樊辛的生命如此短暂，于她而言，哪怕一生的陪伴也只是吸血鬼的一瞬罢了。她如此顺从，所以约瑟夫以为，对于这段关系，她应当是满意的。

　　如今却有种种迹象表明，事情并不如他所料。约瑟夫无法不为此担心，因为他知道，没有人可以从詹金的身边离开。

　　她在寻求一些詹金给不了的东西，这很危险。约瑟夫知道，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时，一块碎石被人踢开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有人朝这边过来了，约瑟夫当即离开去进行他的工作。

　　樊辛的吟诵还在继续，在她面前，有一片粉尘逐渐聚集，形成了一片白雾，这是那两个献祭女巫的骨灰。

　　巫术持续期间，樊辛什么也做不到。但是等献祭的力量消耗殆尽，对献祭无用的部分就会残留下来，那对樊辛来说还有用处。

　　人在死去之后，意识中的大部分立即消散而去，还有些许则会残留在身体上，随时间流逝而彻底消失，樊辛想要捕捉的正是这个。

　　她完成了威廉要求的工作之后，另外留下了一道咒语，用来夺取两位女巫的身体，免得威廉将她们拿走。

　　聚集的粉末越来越多，樊辛更换了咒语，开始新一轮的吟诵。

　　天已经完全黑了，她于暗夜之中独自站立，依旧不疾不徐地轻声念诵着。与吸血鬼在一起这么多年，她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

　　结束吟诵之后，樊辛招来一道光，借着这光她看见了面前女巫们的虚像，她们分别是薇拉和姬玛。

　　她先尝试着与薇拉沟通，可是这个女巫的意识里只剩下了悲恸，樊辛便放弃了她，转向姬玛·加西亚。

　　她的意识残留比较丰富，其中有一个女孩占据了最多的份额，樊辛想要的不是这个，但此时却不得不在意起来。

　　“她是谁？”樊辛向姬玛的虚影发问。

　　“我孙女。”

　　樊辛明白过来，这女孩长得既不像薇拉也不像贾斯敏，想必是她的亲孙女。

　　“她后来怎么样了？”樊辛又问。

　　她得到了一段记忆，那是女孩被吸血鬼吸食的记忆。

　　那天，女孩没有按时回家。加西亚很担心她，好在她早就在女孩身上留下了找人用的巫术，利用这巫术，她发现女孩正处在危险之中，立即惊惧交加地赶了过去。

　　她赶到的时候，女孩已经奄奄一息，一个吸血鬼正咬着她的脖子，在那贪婪地吸血。女孩像一个玩偶被吸血鬼叼在嘴边，已经不知道挣扎了。

　　加西亚几乎崩溃。她像她的上一辈一样，一直在隐瞒自己的女巫身份，只作为普通人而活着，对于孙女，她也是这么做的。可是她没想到，她们竟会有这样的遭遇。

　　“你们不能这样！”比樊辛见到时要年轻一些的加西亚冲那吸血鬼大喊，“这是你们的规矩！”

　　她沉寂了太久，第一反应竟是向吸血鬼求饶，指望对方能放过她的孙女。

　　“不包括女巫。”那吸血鬼的嘴角渗着血，冲她咧出了一个森然的笑，“你还知道我们的规矩？”

　　不能伤人，不能随意进食，但是女巫不包括在内。

　　加西亚的孙女是一个女巫，然而这女孩根本不知道这一点。加西亚什么也没告诉她，她对这女孩的期望是作为普通人长大，彻底和女巫两个字断绝关系。这样，至少在丹格里维雅，她可以平安地生活下去。

　　直到失去了她，加西亚才明白，当野蛮遍地开花，平安不过是一种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