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故事》十月维秋

4、丝袜

　　“我还不知道她？”
　　每每被问起那个人，她总是这样说。
　　怎么能不知道呢。她和她住在一个院子里，从幼儿园开始就同班，竟从此一直同班到大学，像是前世有仇似地。
　　她们都属于班里中不溜的那种女孩子：不算特别漂亮，也还看得过去；学习不是特别好，却也不算太差；课内课外班里的活动一律参加，却总是默默当观众的时候多，出风头的时候少；不算吵闹，人缘不错，既不内向，也不活泼。
　　班里的人从来不怎么留意她们，但有个活动什么的总忘不了通知她们。她们各自颇有些朋友，却几乎没有敌人。
　　没人和她们较劲，她们就互相较劲。也是，不会有人比她们更熟悉彼此了：你知道我一岁的时候尿过床，我知道你两岁的时候得过中耳炎；你知道我左边大腿有一块青黑的胎记，我知道你某颗大牙补了又补。甚至我连你喜欢什么男生跟谁闹过“绯闻”都清清楚楚。
　　小女孩在一起本来就喜欢比来比去，她们甚至连谁的铅笔削得比较尖也能吵上半天。一开始还带点玩闹的意思，久而久之，两人都当了真，竟然就对彼此是恨恨的，发现对方穿了一双新鞋子，就总要想办法把它踩脏。
　　“我恨死她了，有她这么做人的吗？这么多年的交情，看她对我是什么态度！”她们分别对自己的朋友说道。
　　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她们都觉得自己是在生气中度过的，不为别的，只为总有这么一个人在跟自己过不去：自己拿了二等奖学金，她就一定要拿一等的；自己去了外资企业实习，她就一定要去跨国企业；自己的男朋友一米七五，她就一定要找一个一米八的。
　　真的也好，多心也罢，她们就是觉得别扭，就是恨不能对方有一天能倒大霉，好显出自己优势来。
　　终于熬到了毕业，却总逃不过一个又一个同学聚会。
　　她们带着连自己都受不了的挑剔眼光看着对方。这条裙子怎么能配丝巾？乡巴佬！这件外套配什么西裤，暴发户！妆化得这样浓，俗气！穿得这么暴露，下流！
　　一次同学聚会，她照例给她挑毛病，谁想她那天的穿着竟可以用无可挑剔来形容。打扮得这么漂亮，居心不良！她不甘心地想。她觉得这次聚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让人生气。
　　临告别的时候，她和旁边的人说话，侧了侧身子。
　　她眼尖：她小腿部位的丝袜抽丝了。
　　霎时，她如释重负：什么素质，还笑得这样开心，你丝袜抽丝了知不知道？她恨不能走到她跟前问她：你丝袜抽丝了是不是，是不是？
　　仿佛是她把她的丝袜弄坏的。

　　过后她有些为自己的幸灾乐祸感到不好意思，但就是这种不好意思，也带着点幸灾乐祸。
　　这次聚会不久，她就接到一个电话。老同学说她癌症确诊，晚期。
　　她拿着电话，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想起她们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她突然想到，如果她死了，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自己小时候做的那些坏事，撒的那些谎，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用十几年的时间来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原来这些年来，她的生活里一直有她，她就是她的生活。
　　她觉得背后凉凉的，仿佛自己生命的一半也要随之而逝了。那一天，她请了半天假，在家里哭的天昏地暗。
　　她决定去看她，不管她要怎样对她。她是去探望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

　　她出奇地和善。离那次聚会不到三个月，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虚弱地靠在床头，望着她笑笑。她也笑了笑。两个人对望着，找不出一句话来说。
　　原来她们认识这样久，除了赌气和讽刺的话，基本上没有其他交流。
　　她帮她拉拉被子，轻轻俯向她耳边，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却听到自己的声音缓缓地说：你知道吗，那天同学聚会，你的丝袜抽丝了。
　　她看了看她，回答道：你知道吗，那天，你大拇指的指甲油花了，我在吃饭的时候看到的。
　　她们竟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止都止不住。

　　你知道吗，我用自己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来恨你，所以，原来我是这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