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安》柠檬喵

8、天赐佳缘断梦里，又到一年春风起

　　阿牛没事了，可年殊病倒了。大夫说是他心有忧虑，淋了雨，又未得好眠，这才染了风寒。

　　本不是什么大病，可他是将军之子，又病倒在将军眼皮子底下，自然成了军营里的头等大事。将军要将他送回将军府调养，可他却态度坚决地要留下。他知道将军府里可以给他更好的条件，可他害怕，他一离开，诗宇哲就会对阿牛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来。

　　正值春夏相交，温差大，年殊这一病，当即便发起了高烧。下人将他扶回房间，他脑子里迷迷糊糊地全是阿牛的脸，她说糙名字好养活的样子，她笑时露出两个酒窝的样子，以及那日，蒙蒙的细雨下，她长发及腰衣袂飘飘的模样。

　　他做了一个梦，梦境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将军府里张灯结彩，红绸漫漫。无数的人对他说着恭喜，紧接着画面一转，屋中鸾烛摇曳，而床边则坐着他的新娘。他掀开她的盖头，阿牛的脸便映进了他眼中。

　　他拥住她，触感真实得不像是梦境。阿牛似说了什么，他听不清，可抱着她的手又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画面美好得不像话，可这样的场景并没能维持多久，他吻了她的额头，可那之后，整个梦就在一瞬间彻底坍塌。

　　耳边传来阿牛的声音：“年殊——”

　　他睁开眼。还是在军营里他的房中，阿牛趴在他身上，而他的手正如梦境中一般圈在她腰间。

　　见他醒来，她一喜：“你醒了？”

　　他头还是很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将手覆在他额头上试了试，又问：“你好些了么？”

　　他还沉在刚刚的梦里，晕晕乎乎地根本分不清是梦还是幻。他们离得很近，似乎只要他一仰头，就能触碰到她的唇，那种感觉，就像是来自于罪恶的蛊惑。

　　他笑了，可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之声。阿牛眼一凝，撑着他的胸膛想要起身，可他却还未想清楚此时的情形，便听门口诗宇哲的声音道：“哟，看样子，我来的不是时候？”

　　年殊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他松开手，阿牛起身站到一旁，门口诗宇哲缓步走到她面前，用手指挑起她下巴，颇为讥讽道：“我还以为，你当真是什么贞洁烈女，可如今看来，你不过是把手段都放在了他身上！”

　　阿牛未答。

　　他又道：“我堂堂一个皇子，如何会不如他一个将军之子？”他的语气重了一些，挑着她下巴的手也更用力了一些。

　　阿牛仍是不答。

　　“大皇子……”年殊起身，刚想要说些什么，可诗宇哲却完全没给他机会。不等他说出下一句，他便厉声呵道：“你给我闭嘴！”

　　皇家最重颜面，前些时日，阿牛几番给过他难堪，他凭着对她的那点兴趣并未把她如何，可今日却看到她在另一个男人怀里，又如何能不恼羞成怒？

　　年殊知道，此刻不论他说什么，都无疑是火上浇油。

　　诗宇哲松开手，背负着双手在两人面前踱过：“女入男营，勾引少将，□□军营，大将军，你带兵数年，此等行径，该如何定罪才好？”

　　年殊哀求地看向将军，他已年逾不惑，可身板依然魁梧。他亦看向年殊，半晌，却是轻叹一声，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回皇子，犯此重罪，当斩之！”

　　“爹！”年殊闻言，当即便跪了下去，“大皇子，这件事跟她没关系，是我强迫她的，你们定我的罪吧！”

　　可诗宇哲却置若罔闻。

　　他没有下杀令，可他的命令，却和让她去死没有区别——为弥补罪行，她需承军鞭一百，军杖一百，牢狱之灾半年。

　　一个成年男人，尚且受不住这刑罚，更何谈她一介女流？

　　行刑之地是平日训练的校场，阿牛跪在高台中间，诗宇哲则手持长鞭站在一旁。是了，作为皇子，诗宇哲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再加上几日以前，阿牛在他胸口踹出的伤到现在也还没好。他要亲自行刑，要亲眼，看到她向他求饶，任凭年殊如何求情都没有用。

　　因身有重伤，这一日，阿牛不过承了十鞭便晕厥了过去。期间她连喊都没喊一句，诗宇哲让人将她丢进牢里，还特意嘱咐了，任何人都不能去看她，说这话时，他还用余光瞥了年殊一眼。

　　年殊知道他在防他，可若连他都不管阿牛，他怕她会挺不过去。

　　细细思索几番，他还是去了诗宇哲的营帐。诗宇哲问他有何事，他跪在地上道：“大皇子，我求你，看在我父亲的战功上，也看在你我小时的交情上，放阿牛一马！”说罢，他还低下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头。

　　诗宇哲沉思片刻。年殊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可他张开口，说的却是三个字：“不可能！”

　　年殊直起身。面前人仍是那么高高在上，且不可一世。就是这一瞬间，他忽然萌生出了要与他决一死战的想法。

　　夜里年殊潜进了牢房，他去时阿牛已经醒转，身上溢出的全是血腥的味道。他打开牢门，将她扛在肩上，小心安抚道：“阿牛，你撑住，我带你走！”

　　可她却只看了他一眼，便伸手推开了他：“不用……你不用管我……”

　　“阿牛……”他还要去扶她，她却将他的话打断：“年殊……你走吧……”

　　“阿牛……”

　　“你答应过我的！”她低吼道，“你答应过我的，若再有事，你会先顾自己……”

　　年殊没了言语，可他还是不肯走。

　　“你走！”阿牛忽然冲过来，一把将他推到牢外，又以极快的速度关上门，且用自己的身子将它死死抵住，“年殊……你很清楚他是为什么罚我……我求你……”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且隐隐地似还裹着些哭腔，“我求你……放过我！”

　　年殊呆在原地。

　　他一直想帮她，想救她，可阴差阳错的，他却总是在把她往火坑里推。两年前带她去剿匪的是他，三个月前为诗宇哲与她牵线搭桥的是他，而今也是因他，才让她彻彻底底地将诗宇哲激怒了。

　　她说的没错，其实一直，都是他害了她。

　　年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那里，印象中他似说了句：“好好保重！”阿牛似有回话，可又像什么都没说。

　　当日夜里，他私闯牢狱的消息便传到了诗宇哲耳中，将军便也理所当然地知道了。诗宇哲自是大怒，将军为他求了情，可诗宇哲却说，这段时日他胆大妄为毫无尊卑，需要好好带回去教一教。

　　于是第二日，一大清早，将军便将他带回了将军府。在将军府的祖祠中，将军问他可曾知错，他跪在地上，握着拳头，红着眼，却是凛然应道：“我没有错！”

　　将军长叹一声：“你先在这好好反省吧！”

　　接下来的时日，他便当真待在了祖祠之中，一日三餐有人送到门口，他饿了会吃几口，其他的时间，便都是看着整齐排列的灵牌发呆。

　　他没错，要真说有错，也不过是错在，他只是一个将军的儿子，敌不过皇子。

　　他不知自己在祖祠中待了几日，到又一次将军来寻他时，天已入了盛夏。将军问他：“你可知错？”

　　他仍是道：“我没错！”

　　将军叹了一声。

　　他以为他会和之前一样，这些时日里，这段对话他们进行过无数次，每次都是他返身离开，而他仍旧跪在祠堂中思过。然这一次，将军却没有走，他将手垂在身侧，默了半晌，方沉声道：“她——没了！”

　　“什么？”年殊心一颤。

　　将军又道：“她旧伤未愈，二十鞭下去便去了半条命……”顿了顿，“牢中湿气重，她染了病，军医束手无策……”

　　不待他说完，年殊便“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你是说……她……她死了？”

　　将军默了片刻，却还是沉沉点了点头。

　　年殊心里骤然一空。

　　他发了疯一般骑马朝军营奔去，午时阳光晒得皮肤疼，可他无暇去管，脑子里纷繁闪过他与阿牛一起时的日子，她不爱笑，可她对着他，就总能笑得温柔又绚丽。

　　怎么可能呢？她命那么硬，独立一方的悍匪没能弄死她，一年的驯兽场之刑没弄死她，便连观兽台下发了疯的猎豹老虎与饿狼也都没能弄死她，区区几道鞭刑，如何能这般轻易地弄死她？

　　他不信，可等他赶到军营，每一个人都与他说的是，阿牛死了，在牢里，直到死时，她的伤口都还在流血。他们还说，她死以后，诗宇哲便下令将她扔在了饲兽场中。饲兽场，用以饲养被驯化的野兽，而饲养它们的食料，一直都是活物！

　　她连死，都没能留下一个全尸。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饲兽场外，远远看去，那里已看不到半点人影，各种野兽在里面悠然走着，时不时地叫上一声，将树叶震得沙沙响。

　　他不想信，可他亲眼看到了，阿牛的衣服，鞋子，还有那柄她佩戴了几年的长剑，都零散地落在野兽群中，那剑未出鞘，可还是反射出了一片刺目的光。

　　常言说，男儿有泪不可轻弹，可今日看到如此情形，他还是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阿牛是孤儿，他知道她的日子不会好过，可他以为她可以立下战功改变命运，或者可以一直默默无闻，等到很久之后，才在某场战役中作为无关紧要的俘虏死去，或者干脆，成为权势斗争，朝代更迭中的牺牲品，可他从未想过，她的离去，竟全是因为他——

　　如果没有他，她不会有机会参与剿匪，也就不会因救他而被俘，如果没有他，她根本不可能认识身份尊贵的诗宇哲，也就不会无端勾起他的兴趣，如果没有他，她就不会那样躺在一个男人怀里，且刚刚好被诗宇哲撞个正着。

　　如果没有她，她大约可以好好活着。

　　年殊跌跪在地上，忽然之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晦暗。

　　又下了雨，太阳雨，落在他脸上，恰到好处地藏住了他的泪。

　　她没了。

　　她真的没了。

　　因为他

　　年殊望向天空，那里似有一个人，娇小的手里拿着笨重的剑，可她却说：“你赢不了我……”

　　明明已是多年以前，可再想起，却还像是在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