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骨五分》李瘦桐

35、千秋万世情

　　听到最后也没有净之的消息，净之净之你在哪里？
　　孙净之既然吩咐南霁云无论如何活下来，而他们又有自己的孩子，以自己对净之的了解，十之八九她会一个人默默地把孩子带大。可是她在哪里？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一个故人，见心心念一动瞬间便来到长安城。

　　长安城经历风雨仍然傲然挺立，只是不复当年的繁华富贵，更像一个沧桑无比的老人，只余喘气的生机。
　　大明宫里依然是大明宫，见心就这么走了进去，她来到惜云居。惜云对皇帝一往情深，或许仍然有可能回到大明宫。

　　她看到一个苍老的女子，头发花白，和其他女子说些大明宫里从前的故事说到王皇后说到武惠妃说到采苹说到杨妃。

　　那白发老妪叹息道：“陛下当年喜爱过的女人一个一个都走了，你看当年的那些人里只有我们几个还在这里。”
　　见心听她声音悲凉而苍老，想来也是一个不得意的妃嫔。
　　白发苍苍的皇帝也走了进来，看到见心站在那几个白发老妪身后。眉目如画一如当年模样，一身素衣还是那么娴雅。皇帝伸出手来摸向见心所在方向怔怔地几乎说不出话来：“梅精……梅……”
　　见心看到他如此只觉黄粱一梦，有种梦醒后仍然难以释怀的伤感，她不欲与他有任何瓜葛，匆匆隐起身形。
　　皇帝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了几眼，确定没有他的梅精方才叹息着摇了摇头。
　　那说话的老妪听到梅精二字，迅速回头却发现苍老的皇帝正看着她，她怔怔地看着皇帝，两个人都流下了眼泪。
　　“陛……下。”老妪哽咽。
　　“你是惜云？”皇帝拖着苍老的声音问。
　　见心一惊，她的模样变化太大，想来战争对他们的创伤都是无法言说的。
　　惜云含泪点头，皇帝笑了起来，不知道是苦笑还是经过七八年的逃亡回来后还能见到旧人的欣慰。
　　“他们都走了……只有你还在这里陪着我一同老去。”
　　皇帝颤颤巍巍地住着拐杖向她走来，惜云匆匆赶过去扶着他的手，两个白发苍苍的人站在一起。
　　她一生所期待的无非是有一日皇帝能发现自己，并爱着自己，却没想到这一日来的如此之迟。
　　到了这一天，他们都没几天日子了。上天仿佛给他们开了一个玩笑，无人晓得以后会遇到什么与何人终老。情爱无常，生命无常，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只像一个明知道是假的还偏偏想要追逐和相信的谎言。
　　皇帝走后，惜云回到老妪中间，一群老妪纷纷恭喜她就要成为贵妃娘娘。惜云兴致颇好，是的，一生心愿达成，一切也就心满意足了。
　　见心看着惜云，从她的记忆中看到她与净之通信，看到了那封自雎阳城而来的信。见心忽而觉得自己傻，南霁云战死雎阳，被封雎阳太守，净之最有可能在的地方当然是雎阳！
　　回眸看一眼曾经呆过的地方，她看到皇帝和惜云走在一起，形影不离，这是真正的白头偕老，只是偕老偕的有些伤感。

　　惜云等了他一生，耗尽了一生的心血和生命，在她最后的生命里方才如愿以偿。
　　寻着惜云的记忆，她终于找到一个草庐。草庐里面有孩子读书的声音和一个女子的声音。
　　她听到这声音简直激动万分，乃是因为这声音正是孙净之的。
　　草庐外还站着一个人，一个英俊而高大的男人，这男人恭恭敬敬地站立在门外等到屋里孩子读书声停了下来方才抱拳说道：“夫人，郭子仪求见。”
　　“乾坤事了，你我不必再见，请回吧，郭大人。”南夫人不带一点情绪淡淡道。

　　“夫人，您帮子仪定江山，请允许子仪表达一下谢意。”郭子仪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心中惴惴不安，想来对她极为尊敬，唯恐做了什么便让她不愉悦。
　　净之长叹一息道：“我答允过一个朋友，一定会把安禄山史思明这两个毒瘤除去，本就不是为了帮你。何况，你也帮我诛杀贺兰进明和尹子义，你我之间两不相欠，请回吧。”
　　郭子仪似乎并不甘心，又说道：“夫人，南将军已经逝去，您何不……”

　　“够了。”她的话简洁明了而又有威严。“郭大人请回吧。”
　　郭子仪叹了一息，见心透过他的心看到雎阳城破后，孙净之找到他，给他出谋划策，一同征讨乱党。
　　在这过程中，年轻的将军对机智的女子青眼相加，同生共死数年。年轻的将军已经深深爱上女军师，直到最后一战，乾坤事了，女军师不告而别。

　　郭子仪找到这里，她甚至不肯再见他一面。
　　见心了解她对南霁云的感情，纵然他没有活下来，但他永远活在她的心里。
　　只是郭子仪不知道的是，倘若南霁云还活着，今天威震天下的郭元帅或许就是南元帅。
　　她对南霁云投入极大的爱情和期望，可是世上不如意之事十八九。南霁云最终没有听他妻子的话活下来以图大计。
　　见心走进去看到孙净之，她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么惊慌失措或者很惊讶。想来八年的征战让她非但心如磐石也让她心如止水，冷静到极致。

　　她已经不在年轻，她手下的孩儿都睁大眼睛看着仙女一般的漂亮姐姐。
　　她只是对见心笑了笑，可是下一秒，她笑着笑着眼睛有些湿润。对于见心来说她们不过分别一月有余，但是对于她来说她们已经整整八年没有见面了。所以无论她如何冷静，内心还是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抱住她。

　　她含泪说道：“我说过，不会让你白白死去。采苹，你的魂魄回来了么？”
　　见心见她以为自己是鬼魂，便有意吓唬她：“你怕不怕？”
　　净之摇头：“为什么你才回来看我？我都把安贼和史贼出去了！”她哭着拍打见心的背，责怪她：“你为何才回来？我到处找人给你招魂，可是你总是不回来。我一直在想，你是投胎去了还是死不瞑目不想见我……”

　　她本是十分冷静的人，可是见到见心却完全无法控制情绪，又哭又闹。
　　见心拉住她的手，诉说着分别后的事情，包括下凡之前的事情。
　　她是净之的好友，无论是人是鬼都一样。净之是她的好友，无论她是人是神都一样。净之听了她的话反而欣慰起来。
　　“当初我就觉得皇帝与你不是一路人，李白与你才是一对。结果我还是对的。”孙氏为自己精准的判断而自豪。
　　见心问道：“为何这么觉得？陛下当年待我不薄。”
　　“你是绿涪江边晶莹的雪，他是亘古长空的一片月。你们两个在一起自是交相辉映。而皇帝却是那烈日，你若与皇帝在一起一辈子，只怕被烤得一点都不剩。”

　　见心听她说的有趣，便叹道：“谁能想到，我与他竟是有前世之约。又谁能想到，我竟会入宫呢？又有谁能想到，安史之乱，我与他在长安城最后互相表明心迹。”
　　净之道：“所以说造化弄人，像皇帝和杨妃反而能长久，因为他们相护需要，杨妃可以给他锦上添花。他却是杨妃命根子，谁也少不得谁。”
　　见心苦笑道：“你知道么？可是陛下最后与惜云在一起。我走的时候，惜云被封为贵妃。”
　　净之唏嘘不已，叹道：“如果有一个人用一生等你回头，你身边早就众叛亲离，唯有她守着你，爱着你，你肯不肯与她在一起？姐姐就是太过死脑筋，对他的感情一生都不曾改变。”

　　见心道：“自我回来的时候世事变化太大，沧海桑田。可是，他在哪里？”
　　“再怎么说李白也是交游广阔的名人，听说这些年，他并不得意，李磷起兵并非征讨安贼，而且在乱世中分一碗羹。所以他就离开了他，醉生梦死去了。”
　　见心道：“我须得快点找到他，否则我心里永远难以安宁。”
　　净之点头：“去吧，你我人神殊途，虽不了解你的生生世世，可是，你我这一世相知，已然足够。你既与他有凡间之约，就该想方设法去践约。你我虽为女流之辈，也当是一诺千金。你想怎么找他？”

　　见心道：“我也不知如何找，可是一日找不到他，那便两日，一年找不到他那便两年，一千年找不到他，那便两千年。我想只要我一直找，无论他哪一生哪一世，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
　　净之含泪笑道：“你看，你我刚刚见面，你又要走了，可是你去找你心爱的人，我为你高兴。”
　　她的孩子围上来问她：“娘亲，你哭了。”
　　她捏着孩子红扑扑的脸，溢着泪水，强笑道：“记着，你的爹爹是响当当的大英雄大豪杰，将来不可给他们丢脸。”
　　她早就不是大家小姐，雎阳城一战她死了丈夫，留下一双年幼的儿女，如今一身粗衣麻衫，辛苦养育他的儿女。
　　见心与她告辞，去益州寻找他的朋友杜甫。

　　远远的，听到她教孩子的读书声飘荡在山村野屋的晨风中。孩子稚嫩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微微有些难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见到杜甫让见心很意外，她原以为李白的朋友若非贺知章这等有政治之才的便是王维孟浩然这种飘逸潇洒卓尔不群的，可是她实在没想到杜甫是这个样子。

　　他未免也太穷了，穷的只剩一个茅草屋，还被几个小孩子欺负。那几个小孩子顽皮的的像话，直接上他的屋顶把茅草给抱走了，还指着他大笑老不死的。
　　见心见几个小孩太过顽劣，便使了个法，那几个小孩呜哇一声摔地上大哭起来。见心呵斥道：“走开，别欺负人！”
　　她的声音柔和，杜子美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一个女人。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气质很好，一身素衣，颇有风流意态。
　　他立马就问：“可是找李太白？”
　　见心道：“不错。”
　　他叹息道：“李太白曾与我说过，有个仙人会来找他，可是他已经死了。”
　　死了？见心不敢相信问道：“为何死了？”
　　杜子美道：“他说只要这位仙人找不到他，就一定会记得他。既然如此，他就永远留在仙人心中。”
　　见心心中一片哀凉，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杜子美道：“他说他一生不曾自私过，但是唯一自私的一次便是对你，为了让你永远记得他，请你原谅他。”

　　见心点头，想哭又想笑，李白啊李白，你还是这般让我毫无办法！尽管如此，她却不能不找他，只因她已经知道他们的前世今生。我来找你，只是为了你，你知道么？
　　她本想转身就走，可是对于李白的一切知道的太少了，于是她不能放过这个与他风雨同舟的人。她就看着他的记忆看到许许多多的诗篇从他脑海中流了出来，他明白为何他会是李白的朋友。只因他的诗写的太好了。

　　她看到他写李白“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仿佛看到二十年前白衣长剑的李白还是如此自信潇洒，就在长安城的太白酒楼上喝着酒，吟着诗。

　　她看到他写“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仿佛那个男子还在笑盈盈地说：“李白平生有三件得意事，酒第一，剑第二，诗第三。”

　　看到他写“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仿佛回到那一天，沉香亭里他让高力士脱靴，杨妃磨墨，然后深深地看着沉香亭北的自己。
　　她为他感到高兴，没有哪个文人能像这样被同行尊敬爱戴。可是后来他终是“飘零酒一杯”，清涧河边，他的神情有些落寞，问她：“倘若我带你走，你肯不肯跟我走？”她终是没跟他走，他饮酒自嘲。

　　他似乎看到那个卓尔不群的男子在她走后。“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或许在饮酒，或许在写诗或许在舞剑，又或许只是静静地凝望夜空，看着她曾经来到他身边的方向，就像镜湖边上的那一夜。

　　他写他“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或许吧，他并不在乎这些虚名，他在乎的有清风明月有诗酒风流，还有她。
　　她从他的记忆中看到许许多多李白的身影，眼睛渐渐湿润。她深深地感谢杜子美为自己带来这许许多多的有关他的记忆。

　　所以她说：“谢谢你。”
　　他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只觉得她与李白很相似。一样的气质超卓，一样的清风明月。
　　她最终来到天姥山的镜湖，她听人说过，有时候许多事情看似巧合，可是却不知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于是她看到了他的剑，剑名青萍，沉在镜湖中，有一半被湖底的石头石子掩埋。

　　她捞起他的剑挂在身上，就像当年的他一般静静坐在镜湖边上。
　　自己仙骨依旧，而他尚未成仙，缕入轮回，只恐以后再难生出感应。可是那又怎么样，纵然时光漫溢成世上最无情的东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永恒。可是那又如何，她仍是得去找他，就算一千年一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