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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雎阳城破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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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又过了不知多久,中间的事情模模糊糊就像天姥山的云气,一切都如幻觉一般。似乎她只记得,那一日他和她现在银河边上,相视一眼便决意跳了下去。
白梅天女忽而犹疑不决,剑仙也感觉到了她的犹疑不决,问道:“你不肯?”
白梅天女道:“跳下去就不得不重新投胎做人,彼时你我记忆已失。如何确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他笑道:“你担心这个?只要见到你,我们都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便知道你与我了。既然有了缘分,冥冥之间,便会相逢。纵然经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记忆也不会消退,只会被封藏在阿赖耶识中,所以许多人会一见钟情或者相见恨晚,却难以想起来在何处见过。”
她深深看着他一眼,他也深深看着她,像是要把彼此的形象都深深刻在脑海中。
临跳之前,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他。
“再见了。”她轻叹。
“一定会再见。”他肯定道。
再然后似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然后听到自己哇哇叫声,听谁高兴地说道:“老爷,是个千金呢。”
那老爷抚须而笑,岂不就是江仲逊?
采苹忽然惊醒,见自己泡在充满异香的水池里,头上冒着汗。
水中有千种香花,灵芝仙草泡的她浑身舒畅。腾腾热气从池子里冒了出来,采苹看着周遭一切,黄金铺在地上,白玉雕刻的假山立在大厅中,有许多云气从玉山中冒了出来。
玉山边上是仙草奇葩,华丽异常。如此华丽的地方便是大明宫妹也少见,采苹环顾四周,见一个白衣仙子手提花篮,在池子边撒花。仙子脚下是一只纯白的兔子,因此她问:“嫦娥仙子?”
仙子点头:“不错。”
采苹记得明明自己跳入护城河,然后死了,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此处何处?”
“此处乃蓬莱仙境。”
“我是白梅天女见心?”
“不错。”
见心念个法诀运用天眼通,想要看一下下界如何,可是她忽然发现自己失了天眼通。她想用天耳通听一听他的声音,却发现自己也失了天耳通神技,见心倒抽一口冷气望向嫦娥。
嫦娥道:“你私自下凡有损仙骨,你被情爱蒙蔽双眼,故而失了天眼通。你被情话蛊惑耳朵,故而失了天耳通。如今只余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尚存存。”
她语气虽柔和,可是冷清的毫无烟火气息,这才是仙人,曾几何时自己也这般无欲无求心静如水?
见心穿好衣服便向外面走了出去。
“你这是去哪里?”
“找他。”见心回眸看了眼嫦娥,一切既然已经明了,她与他一同跳下银河,如今她已恢复记忆。自是要去寻他,纵然没有仙人的神通那就大江南北找他,一年找不到那就十年,十年找不到那就一百年一千年。
“天女。”
“何事?”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见心心下发冷,努力让自己镇定,问道:“我昏迷几日?”
“七日。”
“人间已经过了七年么?”见心心中发冷,七年足够做了许多事情,那个人临别时说去投奔李磷,可是七年了,他还在吗?
“人间还好吗?”
“凡有所果,必有其因。”嫦娥道:“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无法改变的事情。”
“战争结束了吗?”
“结束了,张巡郭子仪李光弼颜真卿等人历经七年终于打败安史大军,雎阳城破张巡殉城。郭子仪在这场战争中声名大振,将来免不了封侯。李隆基被迫杀死杨氏一家,后来被其子李肃逼迫退位。”
她说的这么多她都没有听进去,脑海里只盘旋着四个字“雎阳城破”,见心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忍不住摇摇晃晃起来,雎阳城破,雎阳城破……那么与张巡一起守城的南孙夫妇呢?他们怎么样了?
泪水落了下来,孙净之是她在凡间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她一生的朋友。无论如何她要去找到她,再问嫦娥,嫦娥却不知孙净之这等人物,只是告诉她南霁云战死。
见心拂袖而去,等不及了,她要赶紧找到净之还有李白。
“天女。”嫦娥叫住她。
“仙子还有什么事?”
“我有一事相劝,天女因贪图情爱而失去的东西亦可通过勘破情爱而找回来,这样一来,你便无需一千年一万年。”
“此话怎讲?”见心燃起希望。
“天女尚未失去他心通,因而可以寄生于他人之身。历经劫难,再得道心。可是有一点我要提醒一下,无论如何切莫私心改变他人的人生。”她话一说完,便抱着玉兔冉冉飞向月宫。
再次来到凡间,已是七年之后,失去天眼通天耳通,她也无法找人。这么一来,找人就完全得看运气了。
只是七年以后的大唐与七年以前完全不同,当年繁华盛世如今处处枯草蓑杨,萧条的路边梧桐叶儿随着秋风飘着老黄。
雎阳城边,羊肠小路边上有个小小的茶馆,茶馆里有个说书人声泪俱下地诉说雎阳城破的事情,听客也都目含泪光大骂进明和尹子义。见心欲知道雎阳城破的细节以判断净之会在何处。便变了一块银子给那说书人:“先生,我想请您再讲一遍,这是银子。”
那说书人含泪退回银子,泣道:“我说书本就是为了让人都知道张大人和南将军的事情,这位小姐,请收回你们的银子。”
见心收回银子,那说书人清了清嗓子,说道:“至德二年,安禄山老贼终于遭了天谴被自己的儿子安庆绪杀死!可是没想到的是这安庆绪比他老子更丧心病狂,那时候雎阳城的太守许远许大人守着雎阳城,张大人和南将军守在宁陵。”
见心问:“这南将军可是南霁云将军?”
说书人听到南霁云三个字泪流满面,可是本着说书人须得敬业的准则,说书人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那时尹子奇率领三十万大军攻雎阳城,张大人见此急忙与南将军引兵前去雎阳城救援。可是谁知,路上竟遭遇乱党埋伏,张大人与南将军威武雄壮,岂是这群乱党能够对付的了的?只杀的他们片甲不留落荒而逃,于是张大人领着三千精兵与五千兵马急急赶往雎阳城。雎阳城外早就被尹子奇的人围的水泄不通,张大人与南将军率领八千兵马愣是攻破防线杀了进去成功地与许大人汇合在雎阳城。那一日,当真是血肉纷飞,日月无光,无论是谁见到那等场景都会终身难忘。”
见心点头,八千兵马冲破三十万大军防线,说出来何止是终身难忘?虽未亲眼所见,也能想象的了那一日的悲壮场景以及他们冲破防线以后的激动之情。
“后来,我方气势大增,人人都很敬畏张大人和南将军,他们真乃天神下凡一般。雎阳城内的每个人都用最崇敬的眼神看着他们。那尹子奇听说三十万大军被区区八千兵马突破防线,气的暴跳如雷,便亲自挂帅,在雎阳城外叫嚣。南将军一人一一箭站在雎阳城上,南夫人在他身边说:霁云,我们需杀杀他的气势。南将军拉满大弓,箭如流星赶月一般飞了出去,直接射中尹子奇左眼。尹子奇痛的哇哇叫。”
众人听到这般英勇的事迹大声叫好,那说书人见此继续往下说:“后来,雎阳城守兵不足两万,而尹子奇围兵却有三十万。无论如何也是打不过的,被困月余,粮食已经已经吃完,在这么下去雎阳城守军非饿死在城中不可。为了守城,张大人就派南将军向彭城许叔冀求援,南将军带着三千精骑突围出去,可是一路上被尹子奇的人围追堵截,好在南将军骁勇善战,硬生生左冲右突刷的他们团团转,拖的尹子奇几万人马疲于奔命。到了彭城,许叔冀却不肯发兵,无论南将军怎么说,许叔冀就是一毛不拔。那一日,南将军沉吟不语,寻思良久决意去找贺兰进明。想来临淮与雎阳近在咫尺相互依存,贺兰进明没有理由不发兵救援。可是这杀千刀的并不肯救我们……”
说些说些他的眼泪已经决堤而下,说到贺兰进明更是咬牙切齿。无人发现他已经把救雎阳说成救我们,见心注意了这个细节就用他心通透过他的记忆,看到至德二年的他。
他叫郭安,一直跟在南霁云身边,跟着他突进雎阳城,跟着他外出借兵求援。她看到南霁云拍了拍他的肩膀,也看到城墙上南霁云一箭射向尹子奇时净之关切而孤寂的目光。她的心瞬间紧结起来,后来净之去了哪里?
后来她看到他和南霁云奔向贺兰进明的大营里,贺兰进明并没有发兵的意思。只是见南霁云骁勇善战有心把他留在自己身边,那一日贺兰进明准备了许许多多珍馐美食招待南霁云。
南霁云只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我来的时候,雎阳城里的人已经一个多月没东西吃了。我虽饿得想要一口吞了这么多美食,可是想到雎阳的兄弟,便无法下口,总是吃到嘴里也万万无法下咽。请将军发兵。”
他就这么跪在哪里,跪也跪的腰杆笔直铁骨铮铮,眼睛正视进明,不曾看那些美食一眼。
进明沉吟,既不说话也不答应想来想要磨时间,南霁云满眼含泪,高声道:“将军,雎阳临淮近在咫尺,唇齿相依,倘若雎阳失守,临淮也就危在旦夕,请三思啊!”
贺兰进明仍然顾左右而言他,只是邀请南霁云吃喝,并不谈发兵一事。南霁云忽然拔出佩刀,自断中指恨恨说道:“主帅之命不能完成,国家不得安宁,都是因为有你这种尸位素餐的人存在!今日我留下一指以示人心,既无法让你救援,那南霁云便回去与雎阳共存亡!”
南霁云怒发冲冠目眦尽裂,威风凛凛地率兵回去,郭安虽因没有借兵成功而泄气,可是南霁云一番话鼓舞他们。出城的那一刻,南霁云,回头就是一箭射向城中最高的那座塔,箭尖没入塔顶。南霁云狠狠道:“此箭为誓,叛军定后,必杀进明!”
返还的时候又是一轮追杀,大家许多日没有吃东西,拼死抵抗终于入城。回城的时候他看到南夫人面有菜色,瘦骨嶙峋,他的孩儿也是如此。
可是南夫人并没有抱怨,只是笑着迎接他安慰他。终于到了最后雎阳城里一点粮食都没有了。他们就杀死马匹来填肚子,捕鸟吃,挖老鼠吃,吃草根,扒树皮……顽强抵抗,就这样又撑了一个月,雎阳城里连木头都吃光了更别说一点活物。
每个人都饿得发晕,张大人忍痛杀死他的小妾分给将士们吃。
将士们声泪俱下,不肯下口,张巡大怒,咆哮道:“吃!吃完了我们杀他娘的赚回来!”说罢他自己也哭了起来,可是雎阳城最终还是破了。
尹子奇用云梯破城的时候,雎阳城的守兵已经饿得弓都拉不动了,几个守兵看到云梯上来准备搬石头砸他们,谁知搬起石头,头一晕便直愣愣地栽下城去。
同年十月,城陷。
平时再怎么骁勇,他也一直以为自己会想南将军那样宁死不屈,可是在城破的那一瞬间,郭安逃跑了。
只有在特殊的关头才能看得清一个人的本质,不是说别人,许多时候不遇到事情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懦弱的人可能引身就义,强壮的人可能瑟瑟发抖,一介弱质女流可能极为坚韧,所以郭安自己都没想到过自己会是一个逃兵。
逃跑以后,他把自己埋在粪坑里不敢见人,也无法直视自己的内心,他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疯疯癫癫只求自己心里能好过一点。
听说尹子义劝降张巡被张巡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想,为张大人送最后一程吧。
那一日阳光特别照人,照的他不敢睁开眼睛看着阳光。
张巡被绑在柱子上,后面是一个刽子手,尽管如此,张巡依然面不改色神态从容,这让他升起自惭形秽之心。他想,自己不配跟着张大人。
尹子奇又劝降南霁云,南霁云似乎在寻思什么,既没一口投降也没像张巡一样破口大骂。
张巡朝着他喊:“南霁云,大丈夫死就死了,决不能像这种不义之人屈服。”
南霁云抬头看着他,含泪笑道:“净之临走前叮嘱我,乱贼尚未除去,无论如何要保全自己以图谋大计,今日您这么说法,南霁云又岂敢不从?净之,我对不起你!”
张巡没想到会是这般缘由,再想说什么南霁云已经咬舌自尽了。尹子奇劝降张巡失败,便杀死张巡。
郭安看着他们死去,他自己的自尊也死在了雎阳城。
他远远离开雎阳,可是无论他跑到哪里,都不能让自己理直气壮地活着。
最终,他又回到了这个让他丢失自尊的地方,日日夜夜在这里声泪俱下地说些南霁云和张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