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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三月里,桃花盛,柳线长东风。

      我自洛都到平邺已有月余,每日除了吃吃喝喝便是听小曲,日子过得甚是逍遥。眼瞅着铜镜中的下巴日益圆润,我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丝忧愁:倘若今日再去一品楼吃顿狮子头,只怕连那皇帝老儿紫禁城上头的琉璃瓦,都要经不起我轻轻一踏!

      是了,姑奶奶我是个贼。但我不是个普通的贼,谦虚着说也属于江洋大盗那个级别。一个月之前我干了票大的,从皇宫里偷了个圆滚滚白胖胖的肉圆子。据说那是西方使者送给皇帝老儿炖补汤喝的,一口延年益寿,两口长生不老,三口白日飞升……若是连肉带汤都吃净,那便是西天的佛爷来了,也要惧你三分。

      由此可见,这肉圆子委实是个宝贝。

      可惜我不稀罕。

      做神仙不能吃肉,不能亲亲,还不许骂人,有事儿没事儿都只能在深山老林里头猫着长蘑菇,这样的日子别说万八千年,一天我都受不住。然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偏偏就有人愿意遭那个罪,旁的先不说,单就说皇帝老儿:打肉圆子丢的那夜始,这老头儿就一病不起,满京城飘得全是绘着我画像的通缉令,十六座城门封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但这并没有什么用,一来那画像画的果真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是我自己,二来么……像我这种级别的江洋大盗,基本也就不走城门了。

      是以,时至今日,皇帝老儿仍在他那深宫里头病着;而我,依然在这平邺城中快活。

      但我也不是那么快活。

      自偷了这肉圆子出来,我心上就系了个疙瘩。从深宫里偷皇帝老儿心尖尖儿上的东西,并非我本意,实在是师门所托无可奈何。而说起我师门寻虚宫,便不能不提起我那号称“上能天宫盗日月,下能地府偷业火”的孟浪师父,柳千酩。

      别看我师父一天到晚寻花问柳老不正经,可他是个狠角色。

      当年青天白日朗,解语笑春风,师祖爷爷柳鬼手于洛都城外官道截下驶往大内的囚车,自此便多了十二个年纪相仿的小徒弟。那些孩子根骨都极佳,送进京城大抵是为了要做贵胄们的死士。宫闱险恶,死士中鲜少有人能活过三十岁,师祖爷爷可怜娃娃,便将他们带回寻虚宫,一同授业,一同照拂,并诺下:出师之日,谁盗得物什更珍奇,谁便可继承他柳鬼手的衣钵,成为下一任寻虚宫的掌门。说来也是寻虚宫的一桩秘事,我自小在寻虚宫长大,对师叔们可算熟识,随便拎起其中哪一个,出师那日偷得的东西都够叫人瞠目结舌;唯有我师父盗来的,至今除了师祖爷爷和他自个儿,便再无人知晓是何物了。

      师祖爷爷曾道,那东西非凡物,可翻天地,动广海,天机勿能泄漏。不可说。不可说。

      之后,寻虚宫便传到了我师父手里。

      再之后,我师父就从街边捡了我做徒弟。

      奇的是,我师父并没有像师祖爷爷一样,收一大堆徒弟,再从中细细遴选出个如他一般的天才。他只收了我,赐我名为柳白鹿,且对我信心满满,甚至说他想要的东西和我别无二致,放眼四海之内,亦只有我一人才能将我二人都要的东西偷出来。

      我自是将信将疑。

      直到两个月前,他叫我去皇宫里偷那西方使者贡来的肉圆子,又神神叨叨和我说了一堆“天命将至,不可违也”之类没头没脑的话。

      我以为这老头想当神仙想疯了。

      然而,当我将肉圆子偷出来带回寻虚宫时,却发现我师父早已不在宫内。侍奉的小弟子说他月前便外出采花云游了,留话让我自己把偷来的东西处理处理,寻虚宫便要就此发达了。

      作为一个十分务实的江洋大盗,我所理解的处理处理,就是将偷来的赃物以最高价儿卖掉,银子一向是最妥帖的。以肉圆子神乎其神的功效,自然是不愁卖个好价格,愁人的是,从皇帝老儿的身边偷出来的东西,除了打算谋逆的,又有哪个敢买呢?

      所谓有价无市,不过如此。

      我就这般百无聊赖地抱着一颗肉圆子,在平邺浪荡了一个月。

      今日平邺落了雨。

      天是淡淡的绀青,云也寡薄。清露潇潇而下,衬得那远处连绵的几抹山色绰绰如眉黛,纵使繁华如平邺,也在这造化描摹的丹青中寂静下来。我在下雨的日子里总是困倦,甚至不愿意为吃食奔走,就靠着水旁的木窗发呆。偶有小舟自河上翩然划过,带起堤旁垂柳,两三落碧悠悠。

      若不是那恼人的叩门声,我可能又要睡去了。

      “姑娘,楼下有位公子寻您。”门后传来小二的声音。

      我一身倦意还未抖去,灵台很有些不利落,一时也想不到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平邺还能有谁来寻我。公子?什么公子?我怎的不记得我到平邺城清净自在,还不怕麻烦地结了桃花?

      委实有趣。

      我冷哼一声,懒懒地从窗边的圆凳上站了起来,推门出去。店小二正毕恭毕敬地侯在门口,面色十分红润,衣襟处隐隐闪着银子特有的光泽。

      我眯了眯眼睛。是官银。

      看来此番来寻我的,是个大人物。

      “那公子独个一人来的?”我假装随意问道,眼睛却向楼下望去。虽然天色有些昏暗,但我仍然可以依稀辨出客栈大堂内闲坐饮茶的,确乎只有一个玄衣男子。此人领口和袖边都滚绣银线,背后暗伏八爪蟒纹,看针法像是御制的宋锦;乌发用一支羊脂龙头玉簪随意挽了,有几缕贴在鬓角,想来是匆匆来时叫雨水打的。

      因他一直低着头,我并看不见他的脸。只是身上的行头,看似低调,细究下来,却处处都是雍容,连桌上的油纸伞都是秦风坊的精品。

      此人必是权势滔天之辈,招惹不得。我微微皱眉,不动神色地向后退了两步,又倏尔止住了。

      我的房间内有人。不止一个。且都是独步武林的高手。

      倘若我再向后一步,大概便会有利器祭出,到时便不是我自己舒舒服服地走过去,而是要被人五花大绑地押过去了。

      退无可退,唯有向前走。

      我暗暗咬牙,随着店小二向楼下迈去。不知是故弄玄虚还是怎的,到我坐到他面前为止,那公子哥儿都不曾抬头,修长的指把玩着一只模样甚凶恶的墨翠睚眦,仿佛只是来此赏赏江南雨景,万分闲散悠然。

      “找我何事?”我打小便瞧不惯莫测造势之辈,翻了个白眼,将粗瓷茶碗“铛”得扣在了桌上。他既来找我,必是对我有所求,所求之物未得,定不敢对我怎样,就先呛他一下,他又能奈我何?

      “白鹿姑娘,多年不见,你还是如此。”那人低低笑着,十分无奈的叹了口气,终是将头抬了起来。迎面是一双墨色的眸,深如寒潭,幽似泽渊,面上了无波澜,内里却暗藏汹涌。我看着这双眸子,周身仅剩的倦意立时烟消云散,拳头亦不由紧了起来。

      青津侯江何,洛朝第一藩王章平王之子。我早该料到是他。

      这天下除了皇帝老儿作原主儿有福气拿那肉圆子炖汤喝,怕就只有章平王有实力敢与天子争食儿吃了。我早在洛都即听闻,章平王江山有谋逆之心,这种市井传言自八百年前就有了,代代的章平王都要谋反到现在都没个动静,想来不足为信,可如今瞧来却是真的了。平邺在潇江以南,是章平王辖地重镇,我匿身此地本就不很稳妥,仗着江湖上鲜少有人见过我的面容,这才敢呆着热闹繁华之地,大隐隐于市。

      我偏偏忘了江何。

      灵台不自觉地浮现起年幼时的情景,仿佛有朔风自耳边呼啸而来,我扣着桌角的指尖亦渐渐发紧泛白——那是我进到寻虚宫的第三个隆冬。昔年,我八岁。

      寻虚山在潇江之北,进了腊月便开始飘雪。遇见江何的那日,雪下的极大,银了漫山青竹,整座寻虚山好似一块飘绿的白玉,无论是远远望着,抑或是沿石径在箐间寻两三红梅,都十分清幽闲雅。

      其时我正在山中采药,忽然遥遥地听见山腰处的悬月亭传来悠长磬声,便知是师父在唤我,遂踏着木屐赶了过去

      亭中有四人围炉煮茶,白雾缭缭,隐了半壁参天古木。坐正席的是我师父,师父身旁的是十一师叔,客席上的一男一女我不认识,但都生得极俊俏。其中男子一袭银青狐裘,檀木绾发,腰间缀墨翠睚眦珮,一双眸子漆黑莫测如夜,面上却笑得十分温和;女子则凭栏而立,身着大红曳地留仙裙,裸着脚踝,青丝由丹帛随意束了泻至腰间。她用银面隐了左半边脸,额间坠籽玉,肤色竟比枝上新雪还要白上几分,匿了潋滟星汉的绛眸此刻正堪堪将我望着,其中意味与面上的淡然冷漠并不相称。

      我亦望着那女子,一时竟有些痴了,心里莫名的难过,甚而差点没有听见我师父的呵斥。但他并非是斥我,而是斥九师叔。

      “老九,你叫阿醉过来做甚?”

      师父冷着脸道。我这才发现拿着石磬木槌的人并非我师父,而是九师叔,一时愣愣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显然,我来了一个此时我并不该来的地方。

      九师叔脸色明显沉了沉,道:“师兄,我这也是为了寻虚宫。你亦知道,这么多年……”

      “放屁!”师父横眉拂案,连带着红泥小炉都颤了颤,“你是掌门还是老夫是掌门?将老夫的亲亲乖徒弟卖了,却连知会都不知会老夫一声,你倒是很会为寻虚宫着想啊!若不是老夫一时兴起来这开阔处看看山下青楼,赶明儿这寻虚宫是不是就要归你老九说了算了,嗯?”

      我听的心里“咯噔”一声,连道凶险,果然还是师父最疼我,没让我被歹人掳了去。眼见着九师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缩了缩脑袋,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飘向了红衣女子,却见她面色淡然,正拨弄着朱栏上的细雪,仿佛这边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千酩掌门且先息怒,莫要伤了和气。”就在气氛极僵之时,一直在旁斟茶慢饮的男子忽然温声道。他冲着鼻子都要气歪了的师父稍稍揖手,墨眸微敛,“千越先生说的是事实。寻虚宫在北地,原属忘归谷,与我藏花苑许多年来水火不融,掌门见到江何动怒,这是常情。可今时不同往昔,忘归谷一众销声匿迹已有五十载,寻虚宫自鬼手前辈在时就已经是勉力支撑,掌门又何必要继续苦苦维持呢?”

      “呵!半人半妖的混小子!”我师父显然半点没有听进去那自称江何之人的“金玉良言”,“老夫自幼师承于柳鬼手,那老头虽忒犟了些,心肠却是我们北地之人的,仗义热乎。且不说老夫名字头顶冠的是忘归谷的柳字,单论老头当年对老夫的恩情,他托与老夫的事情,老夫便定然要做到。这丫头只能留在寻虚宫,你莫要再说,快快滚出寻虚山,省的老夫动手!”

      “哦?”江何闻言轻笑,语气甚是随意,“在下若不呢?”

      “那你小子便是找死!”

      断声喝着,但见我师父眼神一凛,电光火石之间已从竹榻上站起,腰间的残鸿剑亦刹那出了鞘,寒锋于茶雾氤氲中,堪堪指在了江何眉心处。

      有山魈在冷碧的沉林中嚎啕,惊起一方冰霰飞鸟。

      “掌门既说在下半人半妖,便是知晓在下身份了。”江何依旧笑的温润,并不理那眉心处的剑峰,修指携起案上秘瓷小盏,呷了一口,“如此,便不怕我立时灭了你寻虚宫满门?”

      闻言,九师叔已在席上抖如筛糠。我师父拿剑的手却分毫未动。

      “倘若你能灭我寻虚宫满门,还何须在此与老夫废话?”鹰眼凌厉地逼向江何,师父如是说,“天命在上,只怕你现在比我们少谷主也差不了多少,一具凡人的躯体,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掌门果然妙算。”江何道,顿了顿,墨眸望向那一直在状况之外的红衣女子,“那么她呢?掌门觉得,遥儿可能办到?”

      话落,席间空气陡然一僵。九师叔已然不知逃向了何处,甚而连我师父脸上也有了仓皇之色,握剑的手微微抖了起来。

      “她是……她是……”

      “正如掌门所料。”江何挽唇颔首,将眉心处的残鸿轻轻拨了开去,也从榻上站起身来,眉目款款向那红衣女子。那红衣女子方从伸进栏杆内的一挥遒劲梅枝上收了半捧灼灼茜瓣,正欲再向上撒些银雪,自得其乐得很,此番听江何二人忽然提到自己,眉间已有淡淡不悦。

      “遥儿。”江何柔声唤道,“你可要记得,你我所诺。”

      女子闻言抬眸,勾了眉梢瞧着男子,良久,终将手中的梅花随意向亭外苍林抛散开去,流朱唇亦漾起点点笑意。她款款向我走来,额间籽玉翩然摇摆,青丝微乱,烨烨红衣成了这苍翠山幕中唯一撩人的颜色。

      她要做什么?

      我咬着嘴唇,一瞬不瞬地瞧着她。

      她亦打量着我。

      天地之间仿佛只能听见那女子踏石的足音与我和师父急促的喘息声。

      “你莫要伤我师父师叔,我随你走便是了!”狠了狠心,我冲她喊道,倏尔打破了这山中迫人的寂静。因我而起的麻烦自然要我自己扛着,断没有牵连他人的道理。

      “是吗?”她唇畔的笑意忽然便漾散开了,绛紫的眸子粼粼,竟有几分天真戏谑的意味,“这当真是你的心意?”

      “自然。”我梗着脖子道。

      “你真可爱。”她微微偏了偏头,笑笑地说,继而弯下腰,在我惊愕的目光下,将微凉的指腹滑上我的鼻尖,又轻轻地刮了下来。我立时便觉得双颊腾得烧起,不知作何反应,只得愣愣地看着她又赤着足,缓缓踱到了江何身边。

      “你可听见她的心意?”红衣女子说,面上已然复了疏离之态,“我应了你,必不遂她心意,便带不走她了。”

      “遥儿……”江何显然未曾料到女子会有如此举动,似是欲辩些什么,却又止住了,半晌,苦笑着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回了小案上。

      “我诺了你,要你一世安乐……这许多年来,你不欢喜么?”

      “你扰了我赏景。”

      那女子淡淡说,而后便径自踏着石径离去了,头也未曾回一次。我呆呆地望着她,直到那抹红色彻底消失在苍山绝谷中,甚美。

      甚萧索。

  • 作者有话要说:  哇~
    这里藏枕【鞠躬】
    小新人一只,初来晋江,各种瑟瑟发抖qwq
    列位看官轻拍嘿嘿嘿
    么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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