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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糖肥皂 ...

  •   这日正巧是昭德宫管家婆张嬷嬷的寿辰,刘嬷嬷和另外几个与之交好的宫女帮着张罗了一桌酒菜为张嬷嬷贺寿,为了不惊动侍长,酒宴在她们下值之后设在宫北廊下家的下处里面。

      她们张罗酒菜就比谷优刘合他们容易多了,都是昭德宫的大宫女,可谓是有钱有势,又就近守着下处的炉灶,雇了两个厨艺好的宦官来,不多时就整好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席面。自然,嬷嬷姑姑们是不会吃牛鞭牛蛋鸭腰子那些“补品”的。

      众人轮番为张嬷嬷拜了寿,献了礼,坐下赴宴,宴席间说起今天皇爷见汪直、钱嬷嬷多嘴被训斥的事,现场目睹的冯姑姑和吕姑姑一递一声,说得眉飞色舞,把张嬷嬷和刘嬷嬷都听得直笑。

      刘嬷嬷拉着张嬷嬷的手笑道:“你说说,她今年都快五十了吧?这把年纪还挨了侍长训斥,换了我,简直都没脸活了!”

      冯姑姑笑道:“嗳,说不定人家以为,那也是份难得的殊荣呢。”
      众人都是一阵笑。

      吕姑姑对刘嬷嬷道:“我在茶坊听英子说,老钱事后在茶房里唠叨了半日,数落你那小徒弟的不是,看那样是恨上那孩子了,今后她怕是要找机会寻那孩子的晦气呢。”

      刘嬷嬷一撇嘴:“那可不是我徒弟,人家是怀恩的徒弟,如今又得了皇爷的青眼,她想找人家的晦气就试试呗,我擎等着瞧热闹。”

      冯姑姑道:“要说这孩子真够神道的,来就来的神道,没出两天,竟还叫皇爷都喜欢上了,真就像那神婆子说的,福运过人。”
      刘嬷嬷依然在幸灾乐祸:“说的是呢,所以说,想跟福运过人的人过不去,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要是那孩子来了能把老钱给挤走,他也算是咱们的福星了。”

      寿星张嬷嬷一直只是笑没说话,这时才问道:“那依你看,以后咱们该怎么待这孩子?”

      简简单单一个问题,倒把刘嬷嬷给问住了。

      所谓“怎么待”,自然不是善待还是恶待的意思。愁人的是,皇爷亲口吩咐谁也不许管教汪直,看起来像是给她们省事,可一点都不管,能行么?

      小孩子再早慧懂事也总有不知分寸的时候,万一将来他犯了什么错儿,偏又遇见皇爷没有今天那么高兴,谁知皇爷会不会说她们“你们怎么连这点事也不教教他”?

      侍长们亲口吩咐完了,过后又自打脸反而发落下人的,一点也不少见。谁让人家是侍长呢,人家就是可以不讲道理。她们昭德宫的下人跟御前下人相差无几,都是在全大明最尊贵的侍长跟前当差,享受着下人中最尊贵的体面,也就同时担当着最大的风险——那些低位份的小嫔妃连个姑姑都不敢随便训斥,平时还要被管家嬷嬷管束着,可皇上和贵妃娘娘却能随口就把她们全家都连根儿拔了。

      刘嬷嬷捏着酒盅愣了一阵,才道:“哎呀你要不提,我还真没想起这事儿来,是啊,咱们可怎么办好呢?”

      好像真成了一个难题了。

      每日皇帝是寅正时分起床,上早值的宫人需在寅时到岗,因每日晚间宫中各处门户都要锁闭,负责开锁的宦官就要比余人起的更早,大约丑正就要起,就是现代的两点钟——在现代怕是还有很多人没入睡的时辰。

      汪直次日就起了个大早,跟着头一批早上上值的宦官,提着自己的小包袱,搬家去到了昭德宫。

      天还死黑死黑的,满天都是星斗,冬天常见的猎户星座赫然挂在头顶,北面闪耀着大勺星和小勺星。在现代活了二十多年,汪直从没见过天上有这么多星星,从零等星到六等星几乎全都可见,密密麻麻,简直像是黑色的幕布上洒了一层金粉。

      抬头看着天,他觉得这会儿根本不能叫早上,该叫半夜。

      前阵子他什么事都没有,早上总能睡到大天亮,前两天开始到昭德宫学规矩,需要起早一点,但也是天亮才来点卯,像这样半夜就起的,还是头一回。古代劳动人民真是辛苦啊!

      昭德宫里的东西厢房最南头的两间是宦官白天的值班室,其余的房子分给宫内得脸的宫女们居住,总共十间。汪直等搬过来才知道,原来万贵妃不喜欢有宦官跟她同院住,所以即使是昭德宫总管段英、副总管梁芳这样的大太监也都不在宫内住——他竟然是头一个在昭德宫里安家的宦官!

      一个名叫金桂的宫女领他去到东厢房最北头的小屋子,天还黑着,屋里点着一盏烛台,吕姑姑正等在那里,一样样指给汪直看发给他的生活用品,最后笑着对他说:“还有什么缺的少的,就跟我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千万别抹不开。”

      汪直觉得这个“一家人”的说法有点古怪,不过还是恭敬道了谢:“多谢姑姑,给姑姑添麻烦了。”

      吕姑姑笑得两眼弯弯:“这孩子真会说话,怨不得皇爷娘娘都待见你。”

      一个小宫女提着大铜壶从门外走过,金桂见了知道是前面宫女们洗漱用剩下的热水,便要了过来,问汪直道:“你洗了脸吗?要不要再洗洗?”

      汪直道:“多谢姐姐,我洗过了。”

      金桂还是把铜壶里的热水倒进盆架上的铜盆里:“水还滚的,再洗一道吧,娘娘赏你的肥皂和羊脂都是好东西,你洗完了正好试试。”

      宠物的待遇真好!汪直又道了谢,听话又去洗了一遍脸。人家确实没哄他,他一拿起肥皂就闻见一股好闻的香味,像桂花,也像玫瑰,还透着甜味,一点也不像现代香皂那种化工香味,反而很像甜点,闻着能激发食欲。

      这时的肥皂都做成球形,所以也被叫做“澡豆”。香皂盒是圆形的金属盒子,也像现代肥皂盒那样,有上下两层,上层底部带小孔可以漏下水。据张敏说,皇帝用的肥皂盒是纯金的,纯金的!

      汪直之前用的肥皂是张敏拿给他的,按说也算是好东西了,却没有这股好闻的香味。看来还是女人会享受啊。

      他捧着那块肥皂放在面前闻着,越闻越觉得:好香啊,好好闻啊,好想咬一口尝尝啊!

      然后,他就真的咬了一小口……嗯,果然尝着也像能吃的东西,难道古人的肥皂是拿食品做的?

      金桂和吕姑姑站在门口小声闲话,刚就留意到他对肥皂的特别兴趣,两人就在那儿笑着对他指指点点,金桂指着他小声说:“瞧他要吃了,要吃了……哎呀他真吃了!”

      两个宫女顿时笑弯了腰。
      汪直见她们笑成那样,一点也没觉得有啥难为情,他拿舌尖品着嘴里那小撮肥皂,越品越觉得像吃的。

      外面刘嬷嬷走过来小声斥道:“娘娘还没起呢,也不知小声点!”

      吕姑姑出来拿手遮着嘴告诉她,汪直刚咬了肥皂一口,刘嬷嬷也被逗笑了,然后说:“你们先去吧,我有几句话跟这孩子说。”
      吕姑姑心里明白,当下唤了金桂走了。

      见刘嬷嬷进来,汪直迅速洗掉手上的肥皂,边拿手巾擦着边给她行了个礼:“嬷嬷早。”

      刘嬷嬷笑吟吟地问:“觉得这屋子还好么?可还缺点什么?”

      汪直道:“都很好的,多谢嬷嬷。”

      刘嬷嬷又絮絮叨叨地问了好几项,心里思量再三,方又开口道:“今天起你就在这宫里上值了,有几句话,嬷嬷得提前嘱咐你。”

      “嬷嬷您请说。”汪直看看周围,从墙根搬了个杌子来请刘嬷嬷坐。

      刘嬷嬷笑着摆摆手,拉过他的小手道:“你昨日听见了,皇爷发了话,谁也不能教你什么。你看,皇爷是九五之尊,跟前都是唯命是从的下人,见多了就腻了,乍一看见你这样一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小孩儿自然新鲜,才会那么吩咐。
      可是咱们得明白自己的本分,在侍长跟前,该守得规矩还是要守,不然的话,侍长一直高兴还罢了,万一遇见侍长不自在,说不定就要被降罪的。嬷嬷前两日教你的那些规矩,你还是要随时小心遵守着,要是有没记住的,就来问我,知道了吗?”

      这番话她着实是硬着头皮说的,她先前被派去教汪直规矩,昭德宫里再没人比她跟汪直最熟,张嬷嬷就叫她来提醒汪直,她也责无旁贷,可又难免提心吊胆。大人尚且有那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天性,小孩只会比大人更胜一筹,寻常的小孩被大人发话“他爱怎样就怎样,谁也不许管他”,还不反上天去?

      万一汪直这会儿答应了,转脸就去报告了万贵妃——报告万贵妃还算好的,还有的转圜,毕竟万贵妃待她们并不严苛,万一他专等皇爷来的时候去说“刘嬷嬷不听您的话,管教我来着”,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汪直一早就猜到刘嬷嬷来的用意,这时故意道:“嬷嬷的意思是,皇爷爷的话可以不听么?是不是在昭德宫这里,大伙都要听嬷嬷您的话,不听皇爷的?”

      刘嬷嬷一听就头大了:“瞎说,皇爷的话自然是要听的,在哪儿都要听,我是说……是说要是惹了皇爷不高兴,听话还不如不听的好……”她自己都倒腾不清自己说什么了。

      汪直噗嗤笑了出来,这个嬷嬷还挺实心眼的,他改口道:“嬷嬷恕罪,我是跟您闹着玩呢。您说的道理我哪能不懂呢?即使您来不及教我,我师父和师兄也早都告诫过我来着。您放心就是,我一定乖乖听话不惹事。”

      刘嬷嬷一时啼笑皆非,轻拍着他的小脑袋笑道:“唉,说的也是,你是怀公公的徒弟啊,看来我也是瞎操心了。”这孩子要是个恃宠而骄、上窜下跳的,头一个不饶他的该是怀恩吧?都是东宫旧人,刘嬷嬷同样熟悉怀恩的性情,想明白这一节,顿时觉得她和张嬷嬷都是白担心了。

      这会子还无需上值,刘嬷嬷就坐下来陪汪直闲聊,问问他师父待他是否严厉啊,平日找他干些什么啊的问题。过不多时,前殿传来消息说娘娘起了,刘嬷嬷就走了。

      汪直扒在门口看见外面传热水、送东西的下人络绎不绝,他还没有差事,听刘嬷嬷说,等到娘娘用完早膳,他过去前殿侍立就行了。

      前两天学规矩的时候刘嬷嬷就教过他,做近身侍奉的下人一项最常用的技能就是“侍立”,有点像站军姿,今天他就做好了站一天军姿的心理准备。

      没过多久,有小厨房当值的宦官来送了早膳,直到天大亮了,金桂才过来唤他过去前殿。汪直去到前殿西次间里,万贵妃一见他就展开笑颜,招手道:“来,快来尝尝这道点心。”

      一来就有点心,宠物的待遇真好呢!汪直过去见了礼,道了谢。见万贵妃跟前的碟子里装着一摞累成小塔形的点心,都是平平无奇的长方块,形状就像麻将,颜色是香芋紫略微发灰。

      他本想伸手去拿,万贵妃却抢先拈起一块,直接塞进了他嘴里。汪直都有点受宠若惊了。那点心咬在嘴里甜香味冲鼻,有种嫩嫩滑滑的特别口感,不像寻常面食。

      万贵妃笑吟吟地问:“怎样,吃着熟悉么?”

      “呃,好像是有点……熟悉。”汪直没好意思说,贵妃娘娘给他的点心怎么吃着跟早上那块肥皂好像呢?听这意思,难道是听说了他吃肥皂,所以叫人做了块更好吃的肥皂来给他吃?

      一旁的吕姑姑掩口笑道:“这是贵妃娘娘特意叫小厨房给你做的皂角糖糕,皂角仁儿磨成粉蒸的,外面的人就叫‘糖肥皂’。娘娘听说你都馋的吃肥皂了,就叫人做了这个给你尝尝。这下可解馋了吧?”

      竟然听说他啃肥皂就专门叫人给他做了点心,而且才这么短的工夫就做出来了,汪直更加受宠若惊了。这可是大名鼎鼎的万贵妃啊,竟然待他这么好。

      万贵妃想象着汪直啃肥皂的情景也是笑不可仰:“不怪你闻着肥皂都馋,是我偏爱往肥皂里掺蜜糖玫瑰那些东西,弄得肥皂确实跟点心味儿差不多了。连皇上都说过,我这儿的肥皂闻着就想吃。”
      说着她自己也拿了一块皂角糖糕吃了,“你别说,有些年没吃这东西了,还挺好吃的呢。”

      汪直这才想起来,他进宫之前在路上那会儿根本没条件好好洗脸洗澡,刚进宫时被发了用作洗漱的肥皂很粗糙,据说是猪胰子混着草木灰做的,那玩意自然不能吃,可等到张敏给他送了肥皂,就开始是皂角仁做的了,皂角仁是能吃的,所以理论上,肥皂确实也吃能啊!

      *
      小厨房的掌厨宦官周大文正在厨房外间伸长了脖子等听正殿里的动静,不多时他徒弟王胜小跑着过来,一边拿衣袖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小声报给他说:“师父您就放心吧,孙姐姐说了,娘娘和那小公公都吃了,说挺好的,还要赏您呢。”

      周大文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抚着胸口重重喘了几口气,对跟前同样大松一口气的几个宦官肃然道:“这事儿传出去咱几个没谁脱得了干系,该怎么办,无需我交代你们了吧?”

      那几人都连连点头称是。

      皂角仁这种东西平日极少用得到,他们小厨房没有储备,今早万贵妃传下令来要他们做皂角糖糕,还说要尽快,周大文就差人跑去大庖厨那边要食材,结果那边也同样没有,说是好几年都没侍长点过皂角糕吃了,就没预备。

      管制作肥皂的混堂司肯定有皂角,但再要到那里去要就得出宫城,时间上肯定不赶趟,到时万贵妃传人来要他们拿不出来还了得?之前的掌厨宦官就因为有道万贵妃点的菜没及时办好,被贬回外膳房去打杂了。周大文上下打点花了不少银子才得以从外膳房调过来,怎甘心这样就丢了差事。

      他一咬牙,真拿了两块新肥皂来煮软了,掺上糯米面和牛奶糖粉做了份糖糕送进去了。其实平日万贵妃用的肥皂因为喜欢掺上牛奶和蜜糖,就都是混堂司发下来后,又由小厨房再加工过的。要论成分,肥皂做的皂角糕和真正的也没啥区别,只是,倘若叫万贵妃知道下人给她吃真肥皂,那……他们的罪过可比误了时辰重多了。

      是以小厨房的人都提心吊胆地等消息,得知无事之后,也要相约绝不泄密。事后难免暗中抱怨:“那汪小公公就是个磨人精,一来就给咱们惹麻烦!”

  • 作者有话要说:  《金.瓶.梅》里面就提到过“糖肥皂”,很好奇吃了糖肥皂再打嗝的话,会吹泡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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