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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夜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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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雨季结束,四月来了,A大校园处处都是春天的盛景。快活林里绿树成荫,小鸟在枝头啾鸣;绿镜湖畔的花丛姹紫嫣红,中有蝴蝶翩跹、蜜蜂飞舞。
风轻背着书包,郁郁不乐地穿行在春光和花树之间,绕过绿镜湖,东行数百米,穿过快活林,折而往北,走了约莫一刻钟,来到了青草地。
青草地位于教学主楼的北部,被一重重跑道包围,远看像青绿色的地毯,生机盎然。周末这里总有足球赛,隔老远能听到呐喊助威的声音;赛事激烈的时候,还有女生啦啦队的尖叫,是男生们钟爱的绿荫战场,也是A大四景的最后一景。
今日并非周末,草地上没有球赛,跑道上倒有三三两两的同学跑步。风轻环顾跑道,看到了杜晴薇,她正沿着最外侧的跑道奔跑,动作如小鹿般轻快,落日的余晖照着她的侧影,比往日消瘦,也更显俏丽,一贯高高扎起的马尾,在她的脑后晃来荡去。
她越跑越近,发现了朝她挥手的风轻,停下脚步,弯腰扶腿,大口喘息,如蜜的肌肤上沁满了汗珠。风轻走上前,从书包里掏出纸巾和矿泉水,递给她,笑道:“薇薇,我听你的室友说,你报了学校春季运动会的三千米,最近每天傍晚在这里苦练长跑,我来给你加油!”
杜晴薇瞧着眼前的东西,说不出话来。她平复了喘息,直起身,接过纸巾,擦了一把汗,又接过矿泉水,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继而两口、三口……直到咕噜咕噜喝下去半瓶,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的眼角滚落。她低下头,拧紧瓶盖,上前一步,抱住了风轻。
“谢谢你,轻轻。”她的声音很低,像耳语,“对不起,我其实……”她停了,不再往下说,或者是不知道怎么说。
“对不起什么?”风轻也低声问,“这么久不见,你其实和我一样,过得很不好,对吗?”
“你知道的,”杜晴薇的声音开始哽咽,“我说不来,但是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她怎么能不知道呢?
风轻拥紧最好的朋友,想起了她们更衣室的谈话,那是上学期发生的事吧?可似乎已经过去许多年了,自那之后,她们各自又经历了多少事?有过怎样的心情变化?那么多难言曲折的心事,那么多幽微变幻的情感……都融化在这个拥抱里了。
晚风轻轻吹过,她们的发梢在风中相偎,空气里能嗅到草木葳蕤的气息,那是春天的气息,是充满希望的生命气息。在这股气息里,她们听见,校园广播里响起了一首熟悉的歌: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
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经苦辛,
到处奔波流浪;
友谊万岁,万岁朋友,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也曾终日逍遥,
荡桨在绿波上,
但如今劳燕分飞,
远隔大海重洋;
我们往日情意相投,
让我们紧握手,
让我们来举杯畅饮,
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万岁朋友,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
歌声悠扬而激荡,唤起了旧日的回忆,自高一相识到现在,许多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让她们感动。有好一会儿,她们站在那里,仿佛被音乐点中了穴道,一动不动,伫立倾听。人的情感世界是如此复杂奇妙,欢喜与忧伤总是相辅而生,如浪涛般起伏迭转。她们沉浸在这既欢喜又忧伤的旋律里……忘记了外界,也忘记了自己,直至余音袅袅,渐慢渐消。
杜晴薇抹去眼角的泪痕,似追忆,又似询问:“你还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我们常去叶泽的后山闲逛,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也去山上学习,背政治、背单词,你考我一个,我再考你一个,单词一下就记住了,可政治总也记不住……啊,对了,还有一次,我们瞧着后山的草长得好,地方又宽敞,就把洗好的被子抱过去,铺在草地上缝,缝完了发现少了一根针……”
“怎么不记得?”风轻笑着接道,“就怕不小心把针缝进了被子,睡觉的时候被针扎。我们趴在草地上找啊找,满草地找了个遍,盼着在草地上找到针,就不用拆被子找了,可那么多的草,哪里找得到一根针?直找得头晕眼花,才趴在草地上笑,不如一开始就把被子拆了重缝呢……现在想想,那时的时光多么好,一根针能笑上那么久……就算偶尔看到一只松鼠,一朵小花,也能嘻嘻哈哈乐上半天……”
“是啊,现在就算笑,也再不能笑得那样无忧无虑了。”杜晴薇黯然道,“这些日子没见面,真像歌里唱的——远隔大海重洋。刚才那首歌真好听,听完了让人想喝一杯!轻轻,一起去喝一杯怎么样?我们认识这么久了,还从来没一起喝过酒呢。你喝过酒吗?酒量好不好?”
“别提了!”风轻叹道,“上次文学社聚餐,我尝了一点白酒,一杯就倒了,连怎么回宿舍的都不记得。”
杜晴薇笑了,回复了一点昔日的俏皮劲,挽住风轻的胳膊问:“那啤酒呢?还有红酒?喝倒过没有?”
“那倒没有。”风轻亦笑道,“没喝过呢,所以没倒过。”
“那咱们喝点红酒吧?我听室友说过,红酒兑雪碧口感不错,而且稀释过了,不容易醉。咱们试上一试?”杜晴薇兴致勃勃地道,“就喝一点点,就为了那首《友谊地久天长》,咱们也该喝上一杯啊,你说是不是?”
“是,你说得很是!”风轻点头,瞧了瞧不远处的看台,有了主意,道,“今天没球赛,看台没人,那里清净,视野也好,咱们要喝,不如把酒买来,再买点吃食,去那边看台喝,赏夜景,你觉得怎么样?”
杜晴薇表示主意棒极了。
她们随即去了校外商店,买了红酒、雪碧、吃食、一次性杯子……想起学校曾发生过喝酒打架的事件,有个新校规:禁止校内喝酒,据说还有学生组织的巡逻队夜间巡查。她们叽里咕噜商量了一番,不想放弃看台之约,于是返回宿舍,把大半雪碧倒进空杯子,把红酒灌进半空的雪碧瓶,扔掉酒瓶,再把改头换面的红酒塞进了书包。
她们背着书包回到青草地,天色暗了下来,路灯亮起,跑步的同学相继离开,四目所及,青草地和跑道上空无一人,看台上数十排长椅也空空荡荡。她们爬到最高那一排坐好,眼前空旷辽阔,一览众物小,把兑了雪碧的红酒倒到一次性杯子里对饮。
“来,轻轻,”杜晴薇向风轻举杯道,“为青春和友谊干杯!”
她们碰了杯,各自默默饮尽了杯中的酒。
“薇薇,你认为青春是什么?”风轻抬头仰望夜空,似乎想把目光穿透苍穹,问道,“书上说青春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可我觉得,青春是一团迷雾连着一团迷雾。你睁大了眼睛,想看清迷雾后面藏着什么,迷雾会通往哪个方向,可你看不清。”
“迷雾?”杜晴薇替两人把杯子添满,道,“这个比喻好!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想过青春是什么,或者像什么呢,只记得以前读过一篇写青春的文章,说‘青春应该真实勇敢、一往情深’!也许我们的青春都像迷雾,看不清未来,做不到不计后果地真实勇敢、一往情深,可我向往——真实勇敢、一往情深的青春!我希望——我的青春能真实勇敢、一往情深!”
“真实勇敢?一往情深?”风轻默默在唇齿间咀嚼这八个字,又细细品味了一遍杜晴薇的话,举杯赞道,“写得好!你说得更好!来,薇薇,为这八个字干杯!为你的向往和希望干杯!”
她们的酒杯碰到了一起,她们再次想起了往昔,多少次像这样在一起坦诚地谈心,谈论某首歌,某件事,某个人,某种观点……彼此交心,互相支持,给对方安慰,逗对方开怀……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它再度浮现,情谊又脉脉流转在她们中间。
风轻珍爱这样的时光,渴望把这样的时光凝结成永久的琥珀珍藏。她带着微笑,把头倚到杜晴薇的肩上,央求道:“薇薇,好久没听你唱歌了,十分想念,唱首歌来听好不好?”
“想听什么歌?”
“什么都可以。”
杜晴薇想了一想,唱起了《My heart will go on》。
一九九七年《泰坦尼克号》上映,风靡全球,然而这首主题曲,比电影更能打动两个少女的心。九十年代的天空没有雾霾,深蓝色的夜幕上点缀着星辰,一眨一眨,看着她们。夜色仿佛轻柔的薄雾,从空中撒落,笼住了近处的草地、远处的树木、还有更远处影影绰绰的校园楼舍。她们并肩坐在高高的看台之上,仰望星空,清澈的瞳仁里倒映着漫天星辰,在黯淡的夜色里闪闪发光。
“Every night in my dreams
I see you, I feel you
That is how I know you go on
Far across the distance
And spaces between us
You have come to show you go on
Near, far, wherever you are
I believe that the heart does go on
Once more you open the door
And you\'re here in my heart
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Love can touch us one time
And last for a lifetime
And never let go \'til we\'re gone……”
杜晴薇婉转而空灵的歌声,在夜色里飘荡……
风轻扶住微醺的脑袋,那里一时冰凉,一时又火烫。爱情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啊,她想。它让人变得崇高,追求“lifetime”的恒久,让人想要变得更好,想为对方牺牲奉献,让对方喜悦开心;可它也让人变得狭隘,让人犹豫彷徨,怀疑恒久的真实存在,让人纠结疑虑,不自信、不确定、不安心、不快乐……为什么,在最该对爱情满怀憧憬的年龄,她却感到忧惧?她像个迷了路,找不到方向的孩子,把脸深深埋进了胳膊肘。
草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群人,有手电筒的光扫向看台,打到两个少女的身上,有人冲她们大喊:“学校巡逻队巡查,上面是什么人?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风轻一个激灵坐直了,低声问杜晴薇:“咱们还有酒没喝完?”
“我能喝完!”杜晴薇急急道,“你挡他们几分钟?”
“好!”风轻起身就朝看台下走,走过约莫十几排,与那群往上走的人狭路相遇。
当先一个大块头,生得五大三粗,嗡声嗡气地问:“喂,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系哪个班的?我们巡逻队接到汇报,说有人在这里喝酒闹事。除了你,上面都还有谁?你们喝什么酒?闹什么事?不知道学校明文规定禁止校内喝酒吗?”
“这里没人闹事啊。”风轻道,“我和同学在上面聊天说话而已。不至于聊个天、说个话就叫闹事吧?是谁向你们汇报这里有人喝酒闹事的啊?把那人叫过来问一下,他搞错了!他这叫谎报军情!”
“有没有搞错,我们要上去查一下,你让一让!”大块头道。
风轻站着不动。
大块头提高了嗓门,道:“喂!说你呢!听见没有?你让一让!”
“这位同学,”风轻捂了捂耳朵,慢吞吞地道,“你说话的声音太大了,震得我耳朵痛。你小点声说,我就考虑一下,让还是不让。”
“你!……”大块头是急惊风遇到了慢郎中,几乎就要发飙,却听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嘿!王松,”一个细长的脑袋从大块头后面钻了出来,那脑袋上的头发也不知抹了些什么,油光光的,根根竖起,他冲王松道,“我一直纳闷,那汇报就一张破纸,从窗缝里塞进巡逻队的值班室,连名字都没留,很古怪,说不定真是谁谎报军情,玩我们呢!这位女同学看着文文静静的,不像闹事的人,算了,咱们给女生留点面子,回去吧,这里又没人闹事,有什么好查的?”
风轻瞧着那细长脑袋眼熟,想了一想,是厉骋的室友,曾说她是厉骋的“追求者”、“长得不错,还贤惠”的那一位,似乎叫苗一恒来着。当初她瞧着那脑袋贼兮兮的,还很想把开水淋上去,今日听他这番话,倒庆幸当初没有真地淋上去。
只见苗一恒拍了拍王松的肩,又道:“回去吧回去吧,咱们回去接着打升级,刚才我抓了一手好牌,正在兴头上,被那破汇报给搅了,很不爽,这里没人闹事,赶紧回去,接着打,这一把咱倆联手,把小胖他们打趴下,连升三级!”
叫王松的大块头有点松动,正欲说什么,却听后面又有一个胖胖的男生插话道:“苗一恒,刚才被打趴下的是你,可不是我!再打三百回合,你也赢不了!我看你不是想回去打升级,你是看到文文静静的女同学就走不动路!”
“滚你的!”苗一恒回头踢了那胖男生一脚。
男生们哈哈大笑,齐声起哄,嚷嚷道:“上去上去,咱们不能瞧着女同学就走不动路!来都来了,总要上去看一眼!”
风轻见他们往上推挤,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杜晴薇的酒应该喝完了,转身让了道。
一群男生挤挤攘攘地上了看台,把风轻和杜晴薇的书包、雪碧瓶、矿泉水瓶、一次性杯子、各样零食挨个用手电筒照了一遍。
苗一恒大声道:“只有雪碧和矿泉水,看到了吧?连酒瓶都没有!我就说吧,查什么查?你们有谁看到有人喝酒闹事了?明摆着,我们被人忽悠了,白跑一趟!要让我苗一恒知道是哪个龟孙子玩我们,我一定把他捶一顿!走吧走吧,大家都回去,别磨叽了。”
一群人闹哄哄地,你推我挤,又像来时那样簇拥着走了。
风轻见人走远了,问杜晴薇:“酒你全喝了?你觉得怎么样?还好吗?”
“全喝了。喝完了还用矿泉水把瓶子、杯子都冲了冲,免得他们看出酒的痕迹。我手脚快吧?”杜晴薇抱住风轻道,“轻轻,你让我靠一下,哎呀,你别晃,晃得我头晕。”
这明显是醉了。
风轻扶着杜晴薇坐到长椅上,两人安安静静吹了一阵夜风,待杜晴薇的头晕好了些,风轻收拾好吃的喝的,一样样塞进了书包,搀着杜晴薇下了看台,穿过青草地,绕过教学楼,慢慢朝宿舍走,经过校内的公用电话亭,杜晴薇突然挣开风轻,道:“我打个电话。”
“你醉了,明天再打,”风轻拉住她,“现在回宿舍,洗洗睡觉。”
“我没醉!”杜晴薇摇头,往电话亭那边挣,“现在就要打!必须打!”
“还必须打?”风轻诧异问,“你要打给谁?”
“裴涵!” 杜晴薇咯嘣脆地说完这个名字,人就摇摇晃晃地扑进了电话亭。
风轻不由叹气,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走到电话亭附近的一棵树下等。这才发现这红酒对她有后劲,她此时才酒意上头,有一点晕,不由靠着树,把发烫的脸颊贴上凉凉的树干,闭上眼睛养神。
似乎有一片树叶落到了她的脸上,痒痒地难受,她挥手拂去,转了个方向,换另一边脸颊贴上树干,竟又有树叶落到她另一边脸上。她狐疑地睁开眼,只见厉骋放大的脸就在眼前,手里还捏着一片树叶,往她的脸上探。
她惊怒交加,“噌”地后退了一大步,怒斥道:“厉骋,你干什么?”
厉骋的嘴角居然噙着一丝微笑,把树叶在手指间转了两转,道,“你喝酒了?脸都喝成西红柿了!你不一向是个好学生吗?一天到晚装得规规矩矩的,原来私底下也喝酒买醉啊?”
“这是我的事!”风轻冷声道,“和你有关系吗?”
“没关系!”厉骋嘴角的微笑消失了,也冷声道,“你以为我愿意管你的事?你有心情喝酒,也要有本事别让人家抓到把柄啊!实话告诉你,有人看到你和杜晴薇在校外买酒,带回宿舍,又去了青草地,报告了学校巡逻队。你宿舍里面还有没有酒?汇报巡逻队的人,也能汇报宿舍管理处,你小心被查房!”
风轻吃了一惊,问:“你怎么知道的?是谁汇报的?”
“苗一恒说是匿名汇报,应该是有人盯着你和杜晴薇,找你们的麻烦,你留点心,别傻乎乎的!刚才碰到苗一恒,他把看台的事告诉我了,他在看台上闻到酒味,替你们遮掩,你别以为自己藏得好,别人看不出来!”
风轻又吃了一惊,正欲再问点什么,却见杜晴薇从电话亭里出来了,歪歪倒倒的,瞧着像随时都能摔跤。风轻赶紧上前搀住她,一起朝宿舍走。经过厉骋身边时,她想了想,还是停下了脚步,道:“厉骋,谢谢你告诉我!也替我谢谢苗一恒!”
“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替你谢他?”厉骋却道,“你要谢他,自己去谢;你要谢我,只说谢谢不够!”
这魔头又来了,风轻皱眉问:“那你要怎样?”
“记在账上!”厉骋道,“你别忘了,我以后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