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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情困 ...

  •   一九九七年是中国历史上重要的一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国家大事: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逝世,香港回归,亚洲金融危机爆发。这一年的元旦前夕,风轻在宿舍里学习编织,她捣腾了一周的课余时间,织出了一条围巾,她把它当作新年礼物寄给了喻行远。

      情窦初开的少女,天性又多思多感,寄走了心意,免不了又心事重重,尽管他在回信中表达了喜悦,她的忧思不能穷尽。她在恍惚中度过了期末复习和考试,直到寒假回家,她心神不宁,脑袋里面像烧着了炭,再不冷却,只怕要烧焦。

      做点事情也许能帮她静静心,她烦恼地想。她去做家务活,吃完晚饭,她不声不响地去了厨房,把杯盘碗筷刷洗干净,一个一个码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她把灶台碗橱的边边角角逐一擦过,把污垢油腻都当作脑海里的思绪,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擦走……

      突然,她听到母亲震耳欲聋地喊她的名字。

      她循声望去,却见靳柯蓝站在厨房门口,问:“我喊了你十几声了,你没听见?你这孩子怎么了?放假回来就不对劲,你在学校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 她拧紧手中的抹布,答道,“我没事。”

      靳柯蓝打量了一番女儿,只见眼帘垂得密不透风,嘴巴咬得比蚌壳还紧,瞧那模样,问也是白问。靳柯蓝没有追问,她另有心事,她走进厨房,找出茶壶和茶叶,一面泡茶,一面说起了家中食品厂的事情。

      风雷霆邀请赵信投资食品厂,商谈之后,发现赵信的目的是买下食品厂,请风雷霆当执行厂长。换句话说,赵信想当食品厂的老板,让风雷霆给他打工。

      风盛食品厂是风雷霆白手起家创建起来的。他出身于农民,在乡野中长大,对土地和庄稼怀有亲切的感情,也饱尝了农事的艰辛和收获的贫瘠,曾立志走出农家,另寻出路。高中毕业后,他自学医书,随上山下乡的医务工作人员学习治病救人,为缺医少药的乡村解决过不少病痛,成为乡民口中亲切的“赤脚医生”,备受敬重,然而收入没有他期望地那样增长。一九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改革开放的政策,他开始琢磨商机,试过许多生意,都没成功。两年后,他在报纸上看到南方售卖一种面包机,千里迢迢跑去买了回来,面包机很小,一次只能做八块小面包,胜在口感不错、成本不高。八十年代的中国,食物紧缺,零食稀有,哪有多少人吃过面包?何况在小小的清河镇,面包是稀罕物,加上价廉物美,只要拿出去售卖,必定一抢而空。就这样,风雷霆靠着卖面包积攒了第一桶金,陆续购置了更多的面包机,建了一个家庭式的面包作坊。

      九十年代初,清河镇的国企食品厂亏空,响应国企私有化的政策公开售卖。风雷霆当机立断,买下了食品厂,改名风盛。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风盛越做越大,产品从面包扩展到各类饼干糖果、节日糕点,在潜城和A市都卖出了销路,风雷霆成了潜城炙手可热的农民企业家。这两年,他想把风盛做成品牌,让食品厂再上一个台阶,成为潜城的龙头企业,投入了大量资金在厂房、机器、和生产技术的更新上,如今遭遇恶□□故,需要大笔现金抚恤职工、更换机器,只是暂时遇到了资金周转的困难,哪里舍得卖掉蒸蒸日上的心血?他和赵信商谈了又商谈,出让了30%的股份,换来了投资。

      当初,风雷霆购买食品厂的时候资金不足,靳柯蓝在娘家周转了现金,才得以买成,风盛食品厂写在夫妻两个人的名下。这次转让股权,靳柯蓝出席了和赵信的商谈。在靳柯蓝的眼中,赵信是个狡诈的生意人,他的年龄和风雷霆相仿,约莫五十余岁,生得肥头大耳,满面红光,一双眼睛小如绿豆,但是很有神,圆胖的脸上总是堆着乐呵呵的笑容,却透着股算计人的邪恶。总而言之,这个人让靳柯蓝感到不安,这种不安出于她的直觉,她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能凭此说服风雷霆放弃赵信的投资,但她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因而忧心忡忡。

      风轻倚着厨房的灶台,听着母亲的叙说。她对生意场一窍不通,对赵信也毫无了解,出不了主意,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又觉得辞穷。她洗了手,接过茶壶,帮母亲斟了一杯茶。靳柯蓝捧过茶杯,找了张椅子坐下,话锋一转,抱怨起大女儿风辚,快过年了还不回家,又在学校里忙她的服装大业,制版制衣,一门心思地想着赚钱,和她爸一个样,说着说着又数落起了风雷霆。风轻知道母亲抱怨姐姐,只是嫌家里太冷清罢了。她看着灯下絮絮叨叨的母亲,黑发间添了许多银丝,脸颊的皮肤松弛了,额头的皱纹也有加深,显出愁苦,可从前,这张脸曾经光洁姣好、笑容明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衰老和转变?风轻努力回想,记忆如同水雾,模糊不清,想得起来的,全是现在的景况——她白天是坚强冷静的靳院长,晚上是烦躁抑郁的失眠人,她整宿整宿地失眠,把安眠药当维生素吃,咽不下安眠药的时候,就坐在卧室里抽烟,一抽就是一个通宵。

      风轻夜间醒转,经过母亲的房门,曾见漆黑一团的室内,烟头明明暗暗的那一点光,由黑转亮,由亮转黑。她站在漆黑的门外,看着那光,感受到哀凉,惶惑地想:婚姻的窘困、爱的渐变与消逝,是否都无法避免?倘若无法避免,曾经的相互靠近、情深意重,又有什么必要?可那些纤细、脆弱、珍贵的情感,是如此真实地存在,它们在混沌的生活里如何安放?……少女的思考谈不上深刻,只是凌乱,碎片般掠过她的头脑,来不及把握就消失了。

      母女倆在厨房又闲话了片刻,靳柯蓝倦了,起身回房。风轻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找出一本闲书,试图专心致志地读一读,获得她想要的平静,可当她读到一个“行”字,或者一个“远”字,又长时间发呆的时候,她闭上了双眼,她感到某种深刻的痛苦。她合上书,想要结束这种发高烧一样的不正常状况。

      她找出笔和纸张,开始写信,她写了很久,等终于写好,夜已经很深。万籁俱寂中,她从书柜里翻出《平凡的世界》,这套书已经读完,她曾经提笔,打算写篇读后感,可书中倆段爱情都是悲剧,她难掩笔调的悲伤,还是放弃了。她总想赶走她的悲伤,仿佛那是一种残缺,但只要提笔写至深处,悲伤就流淌在笔端。写好的信里,就含着决绝的悲伤——请他要么给她爱情,要么就让她死心,她不想再维系友谊。

      开始也好,结束也罢,总好过此时此刻的心悬半空、纠结揣测,她这样以为。她看着窗外冥黑的夜色,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拨通了他的电话,柔声问:“那套《平凡的世界》我看完了,想还给你,你有空来拿吗?”

      喻行远说:“好,我半小时后到。”

      她抱着《平凡的世界》等在家门口,细数门前地面上的方砖,一、二、三、四,来回往复,数到八百二十八的时候,喻行远来了,骑着自行车,停在她的面前。

      纵然她已经做了决定,她依旧心乱如麻。她垂着头,把怀中的书放进他的车篮里。

      “看完了?” 他瞧着她放好书,笑着问道。

      “看完了。”她点点头。

      “怎么样?”他依旧含笑问,“好看吗?”

      “好看。”她勉强镇定了自己,道,“这书是你推荐给我的,说说你的看法,你为什么推荐它?它哪里写得好?”

      喻行远想了想,思考着说:“小说很写实,看里面的故事,就像看到了真实的生活。看完之后,我几乎不相信那些故事都是虚构的。”

      一年来的通信让她知道,他是个关注事实、理性务实的人,所以爱读现实主义作品。她为自己对他的了解而微笑,道:“你说得对,小说很写实。不过,你有没有发现,晓霞这个人物的塑造很浪漫?”

      “浪漫?”喻行远有些不解,语带询问。

      风轻道:“你看晓霞,她积极、勇敢、正直、善良、热情……书里面写她,全是正能量。她是个只有正面、没有负面的人物,但现实生活中的人不是这样的。真实的人物有阳光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有正能量,也有负能量。就算少平,也有自卑、沮丧、痛苦和绝望的时候,但是晓霞没有,路遥不舍得写她的任何负面,她寄托了路遥的理想,是一个浪漫的塑造,她不属于真实的平凡世界,所以路遥最后不得不让她牺牲。我知道小说为什么那样结局,不过说真的,我不喜欢那个结局。”

      “有道理。”喻行远认真地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道:“少平和晓霞都是生活的强者,他们也许都有负面,但我相信,他们的正能量远远超过负能量,他们没有被生活的困难打倒,都能迎难而上,给人鼓舞,是真正的强者。小说的结局确实遗憾,真希望晓霞没有牺牲,和少平有个幸福的结局。”

      风轻低头沉思喻行远说的话。那也是她的相信和希望,可晓霞没有牺牲,和少平会有幸福的结局吗?她隐隐担忧:假如晓霞活着,她和少平之间其实困难重重——阶层的差异、地域的距离,未必能让他们如愿结合;即使爱情战胜了一切,他们排除困难走到一起,也未必就幸福;爱情可能会消磨于现实的琐碎,消磨于他们之间的差异所带来的冲突,他们很有可能变成平凡世界的一对普通怨偶——就像风轻的父母那样。

      倘若认真写篇读后感,此时的风轻,笔触只能如上悲观。她不喜欢自己的悲观,她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她翻开车篮子里的书,抽出她写好的信,递给他,道:“这里,我写了一篇文章,想不好标题,请你帮我想一个,好不好?”

      喻行远接过信,有点意外,然而郑重地朝她点了点头。

      门前短短几句交谈,保持镇定耗去了风轻的心神,她没办法再若无其事地说话,她的心一直在狂跳,她希望他快些走,再不走,她怀疑她的心脏要跳出口腔。好在喻行远一向敏锐,意识到她没有邀请他进屋的意思,他彬彬有礼地告辞了。

      她看着他离去,返回屋内,奔至顶楼的平台,看自行车渐行渐远,他的背影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外套被风吹得鼓起,像小小的帆,折射出银色的光芒,那光芒没入人流,变浅变淡,终于不见。

      潜城的天空和往常一样,灰蓝的天幕上笼着东一团、西一团的白云。最近的那团白云之下,晾衣杆横斜交错,衣物翩飞起舞;晾好衣服的女人们聚在屋后晒太阳,手里拿着针线活,从东家长说到西家短……

      小城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没什么不同,唯有她的心,像风中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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