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经年》一只老妖

7、静夜

　　山里的夜异常寂静，偶有几声虫鸣低低吟唱，越发显得林深路远。
　　夜色如墨一般渲染，远处的山脉已看不真切，近处的树影婆娑，在黑夜的笼罩下恍似一道道高耸的围墙森然矗立，无端端让人生出一种压抑之感。
　　铁铲铲入坚硬的泥土，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尤为突兀。
　　几个身影在暗夜里悄然动作，不远处犹自躺着一排苗人的尸体，场面显得沉闷而诡异。
　　铲土的是驿站的两个小二，唐岚岚先前将人囚禁了起来，少年释放后给了一些银两。
　　犹是见过世面的人，老板当下也没多问，收了银子便吩咐小二将尸体拖到后山掩埋。
　　两个小二动作迅速麻利，不消片刻便挖出三尺见方的一个深坑，随后将尸体依次抬入，最后再培入黄土。
　　少年安静的站在一旁，看着一培培黄土落下，心里却是无法平静。
　　那样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悄然消失，从此化入泥土，与朽木同腐。
　　而这种情况，在人命如草芥的江湖上，却又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这就是江湖，争夺杀戮每天都在发生，根本就没人在意他人的生死，人们在意的只是那死亡背后的名利和地位。
　　师父说他是心有芥蒂才会将江湖想的这般不堪，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又要他如何说服自己。
　　他一直不愿入江湖，就是怕自己无法面对这种情况，然而江湖于他，却像一个魔咒，无论他怎样逃避，终究还是有什么力量逼得他不得不面对。
　　黄土一层层的落满，最终掩盖了一切。
　　“公子，你看还有何吩咐？”已是收拾停当，小二上前询问。
　　少年终是摇了摇头，“走吧。”
　　身后暗夜深重，山路绵长，好似没有尽头。
　　山里不知何时起了风，远远的从树林深处吹来，带着微微的凉意，最终又悄然远去，山林于是重新归于平静。

　　少年顺着山路回了驿站，大堂内早已收拾整齐，看不出任何打斗的痕迹，老板仍旧等在那里，少年吩咐了几句，便径直走向后院。
　　刚进院落，就听得一阵争吵声从里屋传来，少年不禁皱了皱眉，随即进了房间。
　　屋里唐岚岚和青衣少女站在桌前，不知因为什么争吵不止，小夜在一旁犹自着急又是万般无奈，此刻见了他，仿佛是看见救星一般奔过来。
　　“公子，你快劝劝这两个姐姐吧。”
　　“发生什么事儿了？”
　　少年不禁询问缘由，小夜于是解释起来。
　　原是唐岚岚要将青衣少女带回五仙教，解释令牌一事，青衣少女虽然答应，但提出必须先回一趟莺歌城，唐岚岚不依，于是两人就这样吵了起来。
　　“等我回去禀明师父，我自会随你回五仙教，你若不放心，大可随我一道去。”
　　“笑话，回了自己的地盘你还能乖乖跟我回来，你当我是傻瓜吗？”
　　“我不管你怎么想，但我必须得回去。”
　　“行，打得过我随你去哪儿都可以。”
　　两个少女互不相让，眼看就要动起手来。
　　“别吵了。”少年出声制止，环视一下两人，最终还是看向唐岚岚。
　　“唐姑娘，其实去一趟莺歌城与你也没什么损失。”
　　“你又帮着她！”唐岚岚禁不住生气。
　　“我并没有要帮谁。”少年并不急，缓缓说道：“你的目标除了这位姑娘还有那枚令牌吧？可是此刻令牌根本不在这位姑娘身上，你带她回去又有何用？”
　　唐岚岚这才想起令牌一事，想到最后一刻还被裘百川逃脱，心里就一阵不甘。
　　“你还说！要不是因为你，令牌又怎会丢失？我让你拦着他，你为何不去？”
　　“你当时受伤昏迷，我怎能丢下你不管。”
　　一句话丢出，唐岚岚愣了片刻，心底突然涌起一丝喜悦，脸上已不知不觉流露出神采，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你说……你是为了我？”
　　少年本是陈述事实，话出口才觉有些不对，此刻又见唐岚岚这般问过来，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眼见场面有些尴尬，小夜径自上前转开话题。
　　“岚姐姐，公子说的有道理，其实不光令牌，还有那个裘长老，他犯上作乱，总得把他也抓回去啊，你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打探一下，说不定能一举两得，既能找回令牌又可将那老头抓回去好好严惩一番！”
　　唐岚岚回过神来，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可仍是有些不放心。
　　“万一她要是反悔了怎么办？”
　　“我若是反悔，你大可再抓我回去，下毒绑架暗算不管什么招数随便你。”青衣少女说的斩钉截铁。
　　唐岚岚还是有些犹豫，想了想，又看了一眼少年，最终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
　　“我可以放她回莺歌城，但是有个条件。”说罢转身面对着少年，目光直接而大胆，“你必须为她作担保，跟我们一道去。”
　　面对少年有些惊讶的目光，唐岚岚颇为得意，“如果她到时反悔，你得任凭我处置！”
　　少年顿了一下，只道：“好，我答应你。”
　　一旁的小夜听了这话不禁高兴起来，“好啊，这样我们大家都可以去莺歌城了。”
　　“有你什么事儿？”唐岚岚没好气的瞟她一眼，小夜却似没看见般犹自说道：“其实我这次跟师姐们出来也是奉师父之命到莺歌城办事的，哪知半路被人掳了去，不过现在好了，这会去莺歌城说不定还能遇到师姐她们呢。”
　　最终达成一致，大家都松了口气，小夜显得尤为兴奋。
　　“太好了，我们可以结伴同行了。”转念又似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这样看来，我们几人还真是有缘，天南海北互不相识却能在这里相识相聚。”
　　“什么缘分，孽缘而已。”唐岚岚就似见不得人高兴，出口便是冷冷的打击。
　　但她此刻绝不会想到，就是这随口的一句话，却在不久之后，真真实实的应验在他们几人身上。

　　时近后半夜，少年嘱咐三人暂且休息，等天亮再行赶路。
　　后院厢房很多，本来三人可以一人一间，奈何唐岚岚死活不放青衣少女，说怕她趁机逃跑，小夜见状也怕她们再生争吵，于是最后解决的办法就是三个少女同挤一个房间。
　　少年已不再管了，心想只要打不起来就行。
　　独自出了房间，看了看满院的夜色却是没什么睡意，于是寻了个石凳坐下。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需要时间好好整理思绪。
　　夜色朦胧暗淡，应该再有几个时辰便会天亮，只希望明天的莺歌城之行不会有什么变故才好。
　　他这次出来本只为玉灵子，却没想到横生这么多枝节，如此一耽误，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慕容山庄。
　　想到这里，少年心里隐然一痛，义父已死，他回不回慕容山庄又有何意义？
　　咋起的伤痛如水面涟漪一般在心底缓缓漾开，直叫他透不过气来。
　　不想继续沉浸在这绝望的感觉里，少年抽出玉箫，执在唇边缓缓吹奏。
　　箫声清逸飘然，悠悠散开，如雾一般倾于茫茫夜色中，与之融为一体。
　　良久，忽闻一阵脚步声传来，少年放下玉箫，回头望去，却见青衣少女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
　　“吵到你了？”或许是不久前一道经历了患难，此刻的夜色又是难得的宁静，少年的语气竟像是多年的好友一般亲近自然。
　　青衣少女摇了摇头，缓缓入座，“我本来就没睡着。”
　　少年见她神色不对，不禁询问，“有心事？”
　　少女转头看他，“你怎知我有心事？”
　　少年道：“我这曲子有宁神静心的功效，你听了却仍旧睡不着，所以我便猜测你是有心事了。”
　　少女笑了一下，回道：“庸者以面窥人，智者以神窥人，你倒好，比智者还高深，以萧窥人。”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少女随后叹了口气，声音有些低远，“倒不是什么心事，只是有些心神不安罢了。”
　　“不妨说来听听，”少年安慰道，“虽然我不一定能帮上忙，但说出来，心里总会好过一些。”
　　少女看着眼前茫茫的夜色，良久才道：“我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这次本是奉师父之命出来办事，却没想竟与五仙教扯上麻烦，我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好像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还担心师父，她到底知不知晓这些，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深暗的夜色掩不住少女眼中的凝重，她喃喃的说着，仿佛是说与少年听，又仿佛只是说与自己听。
　　停了片刻，她又轻笑一声，道：“我模模糊糊的自己都不甚明白，想必也把你弄糊涂了。”
　　少年却是犹豫了一下，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个裘长老？”
　　少女又是一愣，“你知道？”
　　少年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并不知道其中缘由，只是见你被他挟持时神色有些不对。”
　　少女这才叹了口气，随后无奈一笑，“你还真是心细如发，那么小的细节都能被你发现。”
　　她没有再说什么，少年也没有再问，毕竟有关隐私，他也不好询问过多，当下只宽言劝慰，“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明天一早我们便启程，等到了莺歌城见到尊师，相信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少女点了点头，其实明白自己此刻再怎么担心也于事无补，于是神色也不禁轻松起来。
　　长舒了口气，道：“托你的福，说出来真的好多了。”
　　稍一停顿，突然又转头看着少年，“你倒是帮我分担了心事，那你自己的呢？”
　　少年一笑，“你又怎知我有心事？”
　　“你不是说你的曲子是宁神静心的吗？这宁神是为别人，那静心岂不就是为了你自己？”少女悠然道出，眼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少年愣了一下，遂即笑道：“你还说我心细如发，我看你才是冰雪聪明。”
　　“彼此彼此。”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心事忧虑都暂时抛到了一边。
　　“对了，”青衣少女似想到了什么，问道：“说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展怀。”少年毫不犹豫的道出。
　　少女嫣然一笑，“岳玲珑。”
　　一声巨大的开门声就在这时候响起，随即传来小夜焦急的声音。
　　“岚姐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啊？”
　　两人随即回头看去，只见唐岚岚不知为何怒气冲冲的走出房间，小夜跟在身后一脸着急。
　　“怎么了？”唐岚岚从两人身旁走过，却是看也没看一眼，明显火气很大，少年只得询问小夜。
　　“我也不知道，本来好好的，可是听着听着突然就发起火来。”
　　小夜心下着急，也没注意到自己说漏了嘴。
　　方才她与唐岚岚都没睡着，也都将院内两人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先回去，我过去看看。”少年嘱咐了两人一句便追了出去。
　　一路追至前厅，出了驿站，少年方才在树林旁边看到那抹火红的身影。
　　“回去吧，夜里风急，你现在还有伤在身。”
　　“用不着你操心。”唐岚岚没有回头，声音犹带着怒气。
　　少年无奈，“究竟是什么惹得你不高兴，你若将我当成朋友，大可将自己的不满说出来。”
　　唐岚岚猛然转过身，反问道：“你当我是朋友？”
　　“相识虽短，不过一道经历的这么多事，我自然愿意将你当成朋友。”少年说得诚恳。
　　唐岚岚却是更加生气，“即当我是朋友，那为何我问你的名字你不说，她一问你倒是说了？”
　　少年皱眉不解，“你就为这个生气？”
　　“我就为这个生气！”
　　少年叹了口气，道：“当时你我本就不相识，你又是那般盛气凌人，叫我如何告诉你？”
　　唐岚岚语气一噎，却犹是不让，“那我现在问你，你就会说吗？”
　　“你若现在问我，我自然会说。”
　　一句话让唐岚岚的火气瞬时降了下来，脸色也不禁好转了一些。
　　但突然转念一想，仍是不甘，“可你已经先告诉她了。”
　　说罢转身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独自生着闷气。
　　这般孩子气的举动，少年不禁有些好笑，无奈的叹了口气，“真不回去？”
　　“不回，”唐岚岚犹自倔强，“你要回便自己回去，用不着管我。”
　　少年无奈，也不再说什么，走上前坐在另一块石头上。
　　夜阑人静，树影风清，难得此刻这般宁静的氛围，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树林里暗黑一片，或许还要很久才会天亮，不过也无妨，身畔有人作陪，总不会觉得寂寥。
　　唐岚岚知道少年就在一旁，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而且，他是为她留下来的，这个认知让她的心情莫名的愉悦了起来，方才的气愤也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时间悄悄的隐去了痕迹，消融在茫茫夜色里，唐岚岚安静的坐着，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过这种体验，什么都不用想，只这样坐着就好。
　　一瞬间她甚至有种冲动，只想与身边的人就这样一直待下去。
　　困意不知什么时候袭了上来，头不受控制的跌下去，却意外地枕到了一个肩膀，温暖的触感消散了意识中的最后一丝警惕，她的心底仿佛跌入了一个云团，温柔的舒展开，直至将她全部包围。
　　四周的寂静犹如远古梵音，连空气都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唐岚岚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四周静谧无垠，仿若是过了几千年一样的感觉。
　　天际的第一缕霞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缓缓睁开双眼……
　　直至很久以后，唐岚岚依旧记得，那个微冷的清晨，她在少年的肩膀上醒来，旭日的光芒盈满树林，她抬起头，正好迎上少年温润的眼神。
　　只那一刻，风停云止，心却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