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皆妃》夜斐然

7、君子无争

　　南朔烟雨朦胧，罗刹海春风十里。
　　我斜倚在湖汀小筑的美人靠上，望着不远处的坟茔出神，堤岸上垂柳飘絮，杨花纷飞，一抔黄土下故人万里，阴阳永隔。＂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那日，沐相抱柱，血溅金銮殿，死不瞑目。凤右丞并未罢手，一奏再奏，高宗震怒，命人鞭沐相尸，道了句，挫骨扬灰，永不复见！＂修随远这几日气色好了许多，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冷冽。他说得云淡风轻，没有任何情愫。
　　＂凤远山那只老狐狸，口蜜腹剑，心怀鬼胎。只是可怜父亲，一生为了东陵风氏呕心沥血，到头来，却换得一场莫须有，呵呵呵呵…＂我笑得凄洌，只觉得身体愈发地冰冷，＂兔死狐悲，鸟尽弓藏。他早就知道的，却始终不肯放手。到底是何苦？…＂
　　心里空落落的。对于父亲，我有着太多的看不透，他心似琉璃，慧眼独具，早知结局，却迟迟不肯抽身，宁愿以身犯险，死生相护。到底是为了谁？这个世道，有着吃不完的亏，还不完的债，谁又能真正地置身事外！

　　＂小幺儿，父亲想要见你＂慕容轩来时，我正发着呆，他同随远抱拳行礼，随远颔首不语，熟练地拍了拍我的脑袋。慕容轩目瞪口呆，我愤愤然地瞪了随远一眼，起身对慕容轩行礼，换了声＂大哥＂，便乖巧地随他去见慕容阙。
　　及至此刻，我依旧不熟悉慕容阙，这个听完＂十族灭，沐相亡＂后，便一口认下我的父亲。我来此也有些时日，和他真正的罩面的机会也仅那么一次。尽管如此，他给我的感觉却似亲人，我也似乎能够明白他和父亲为何能够成为生死相托的莫逆之交。
　　这几日，阙夫人，也就是我现下的＂母亲＂，带着我一一熟悉了家中兄姐。除我之外，慕容阙和她还育有二子一女。
　　大哥慕容轩，慕容世家这一代的佼佼者，深得乃父衣钵，敦厚笃行，沉稳豁达，娶妻宁殊戎，南朔宁王的长女。
　　二哥慕容珏，天生体弱，恶疾缠身，自幼被送往药王谷，长居终南山下，所以至今我尚未得见。
　　大姐慕容荻，素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豆蔻年华就已名满江湖，但真正让她声名远播的却是她的一腔痴情。早年在东陵我就已有耳闻，她对潮声阁阁主薛采衣的情根深种，四国之内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至于我，慕容嫣，传闻出生之时，天现异象，一代大德云中子云游路过，相中于我，将我抱走抚养，多年居住于苍茫山上。
　　如此看来，慕容阙的儿女，除了慕容轩，似乎没有一个安生的。

　　再见慕容阙时，我眸子水光潋滟，他的变化让我惊心。初见他时，他还是一头青丝，青衫风雅，俊秀之态，而今已是两鬓霜染，一身风尘憔悴之态。我唤了他一声＂父亲＂，他对了抿嘴颔首微笑，眸子满是怜惜。
　　＂轩儿，你先退下吧。我有些许事情要单独同嫣儿讲。＂慕容轩闻言，毕恭毕敬地退下，门也随他＂吱呀＂一声关上。
　　＂他的尸骨，被那人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烧完也未放过，扫了灰，洒进了皇城外的护城河。我没法，只能潜入相府找了些他旧时的衣衫物件，埋在那冢里，也算留个念想吧！＂他说得潸然，我早已哭得泣不成声，＂你娘和你那两个姐姐，以及相府上下百余口，皆被斩于他死后的第二日午时，曝尸三日，弃之荒野，如有收尸者，斩立绝。门生受牵连者甚广，除皇城外，各郡县都有波及。沐相案轰动东陵，却未闻三国，风静海果然好手段！沐槿护了他一辈子，到头来，却换来这般对待，真真叫人心寒。＂
　　在此之前，修随远刻意将这些事情讲得支离破碎，我仍听得痛彻心扉。现下，慕容阙一一道来，我胸口一阵绞痛，跌坐在地，全身瘫软不得动弹。他惊慌地看着我，头涔涔而泪潸潸，我示意他没事，并对他说了句＂修随远＂，便晕了过去。

　　我见到了他们，这是在梦里还是在记忆深处，说不清，亦道不明。
　　我看见了父亲血溅金銮殿的漠然表情，那曾经灿若星辰的眸子里竟然没有丝毫爱憎，有的只是满满的寂寥，像极了这南朔的烟雨。我看见了母亲和姐姐们如惊弓之鸟般焦急地守在家里，垂泪天明直至人头落地，她们都未曾缓过神来。接连两三日，血漫长安城，死亡气息笼罩在相府上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朝树倒猴孙散，花落人亡两不知。这就是命么？

　　我睁开眼时，随远正揪心地看着我，他的手抚在我额头，容颜憔悴，神色倦怠。＂我这次又睡了多久？＂我仍旧无甚气力，随远久病成医，瞧他的表情，我自知不妙。
　　＂不久，方才两日而已。＂随远的语气有些愠恼，＂但若时常如此，怕是会长睡不醒！＂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笑了笑，道，＂那你要救我，我现下还不想死。我还有好多事未做，好多债未讨，死了，我会不甘心。我若不甘心，即便化成厉鬼也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说得义正严辞，他听得寒芒四溅，我话音未落，他便应了句＂你若死了，我亦不会独活，所以你无需化作厉鬼。＂我听了，吐了吐舌头，觉得甚是无趣，便不再言语。

　　＂珏儿，你瞅瞅，这到底是怎么了！＂慕容阙带着一人，急匆匆地赶来。那人五官姣好若静女，白衣寂寂，谦雅有礼。我凝眸望着他，只觉这人斯文恬淡，慈悲无争，仿若隔着远山秀水，氤氲朦胧。确实如大姐所言，＂二弟是个君子，君子无争，御风无形，坐望无心！＂
　　＂父亲，二哥＂我的声音低若蚊蝇，慕容阙颔首，神色心疼。慕容珏望了我半晌，眉头微微蹙起，似有什么想不明白。
　　＂如何？如何？嫣儿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为何时常昏厥，数日不醒？＂
　　慕容珏并未回答，而是进一步走到我床前，切我脉象，问道，＂小幺儿，近日可有忧心之事？＂
　　我默然，他也不追问，继续道，＂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是心病，非良药可医。该放下的当放下，该忘记的便忘记，耿耿于怀，终无药可医！＂
　　我抿唇，眨眼，苦笑，他摇头，作揖，避后。慕容阙一声叹息，修随远呆若木鸡，一室之内，个中心思，各自琢磨。

　　那日问诊后，慕容珏每日都会来看我，隔三差五地带一两本医药典籍教我研读。我自幼过目不忘，天赋异禀，学起来如鱼得水。
　　熟络后，我打趣他，＂二哥，你这样做，算不算背叛师门啊？＂
　　他浅笑，答得坦然，＂医者父母心，对非常之人，当用非常之法。你非池中物，故求人不如求己。＂
　　我故作糊涂，继续问，＂二哥的意思是说，嫣儿我是顶顶厉害的人物喽，所以像遇见我这种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应当破格而对待，是与不是？＂我的厚颜无耻，早在那一十二载里，被修随远磨砺得旷古烁今。
　　＂是！＂君子答得利索，我却有苦说不出，瞪眼看他，他还是一副平和冲淡的模样，我觉得自找没趣，便埋首苦读，不再装疯卖傻。

　　修随远是在慕容珏回来的第三天离开的。他只对我说，有些许事情要做，少则两三月，多则一年半载，忙完便会回来。他将天机鸟留给我，反复叮嘱，去往他处定要告知，我应了他。然后，相望无言，我知他定有事瞒我，他也怕我问他太多，所以匆匆作别。
　　那日烟雨朦胧，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雾霭沉沉的罗刹海上，心里空落落的。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小幺儿，可是伤心得很？但却不可伤心！＂君子的话，有时听起来会让人疯魔，譬如现下，我有一种想要暴打他的冲动。
　　＂见鬼的伤心！＂我没好气地答他，＂你个伪君子，真小人。哼…＂
　　他继续人畜无害地笑，望着雾蒙蒙的罗刹海，又望了望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送君千里亦终须一别，但有心人，终会相见。＂我不置可否，他继续说，＂三个月后，父亲会送你回苍茫山。而这三个月里，你得学着保护自己！＂

　　＂流沙之东，黑水之间，有山名苍茫。苍茫入海七千里，存羽人于丹丘，留不死之旧乡。＂
　　一一巜四国异志·苍茫篇》
　　蒼茫山是聞名遐邇的仙山，是個立于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存在。
　　依稀记得，儿时父亲带我去过一次，跋山涉水，道阻且长，难于上青天，即便如此，仍旧寻隐者不遇，抱憾而归。之后，父亲再未有过上苍茫的念头，也再未提过苍茫山。
　　再闻苍茫，也就是关于慕容嫣的那段传说。然，我并不是慕容嫣，苍茫于我，并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