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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皂罗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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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隔天便移驾洛阳借鉴取经归来的玄奘大师,李恪虽留在长安陪伴皇弟,也只是纯粹礼貌地拜访几次。就是说,没有任何人会正儿八经地研究太子到底有何不妥了。
眼下困难都出自于李治殿下。
因为“单纯靠模仿我无法真正清除干净你身上的粗俗”,李治不依不饶地把自己的知识体系在我这拷贝一份——当真从《论语》、《孝经》这种启蒙书开始。
我冲他暗翻白眼。事实是,我没能流畅地复述他那张嘴就来、典故艰涩、难读拗口的骈文,有可能损害他出口成章的天才形象。我并非对古典文学一无所知,问题在于我从来没有学它来炫耀,而且这年代及以前正好是盲点。若我敢在背《三国志》时聊“诸葛亮上任三把火”,只会给李治借口嘲笑我连正史和故事都分不清。
“你背下来的就没一个字是编的?”某天我抗议道,“要我说,那些废话没营养就算了,你是太子你用得着嘛。连有趣都说不上,我记住它管什么用——本人的记忆空间可是给高考留着的!”
“要不,练字吧?”他的温柔笑容怎么看怎么阴险。
“你够狠。”我捡起《括地志》继续念。本来这些繁体字竖排版没标点的书看着就头大,幸好我这么多年的书还不是白读的。可毛笔书法我连门都是刚入,那个乌鸦却是相当有水平——叫我当众写字还不如哄骗大家相信太子失忆。先前我装做鬼上身划伤右臂,才勉强躲过一阵。李治因此花了一个时辰制造冷空气,虽然后来他也认可这点子。
因为明霁。我把血滴在明达的棺上,她看见时哭了,所有人好不容易才阻止她效仿。她没有号啕大哭,只是克制地啜泣着,一面吸气一面为哥哥擦洗伤口、上药包扎。当时面对这位泪眼婆娑的小公主,我都懊悔自己不是真的李治。
李治本人呢,视线一瞬不曾离开她,步步紧随,但不再徒劳地试图抱她。他的言语我可以转告明霁,他的目光我转达不了,按我原来的想象,这种目光是那WMN的(该猜想已被我永久性删除)。
我还没见过李治对哪位女性不绅士(除了我)。对小畹,他闹着玩也很有分寸;对侍女,他要求挺严但辱骂从来绝迹;他的嫔妃我经常见,他会翻白眼可更多是温暖地笑,无论是一团孩气的桂儿还是妖娆风骚的芸叶;即使是正室岳母柳氏夫人(与她第一次见面我就想到了《双响炮》),他都不过别过头念几句“苍天” ……明霁和谁都不一样,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要管,她在场时他才恼火我的存在,我靠近她时他活像我学校的教导处主任。她落泪时,他根本不会看别处,只待在她身旁,那缺少实体的苍白面庞上表情极忧愁极无可奈何又极不甘心——往往是明霁一走,他就更努力地奴役我。
明达的后事,李治也完全不准别人插手。每当我复述完他那花样繁复长篇大论的要求,礼部的大人们得傻上好一阵。
另外,我们还要从长孙大人那里揽回数量恐怖的奏章。李治继续在日后打理天下所需的知识中艰难跋涉,离魂这样的小事,根本就不可能使他分心。
所以我才在这就着《括地志》听他论述定州的风土资源这个那个。小畹从来不旁听这些“混账话”,所以无聊又乘了个平方。要我说,我知道定州是他的监国驻地就够了,又不是上任地方官,就算是事务也是他解决,我只是发言人。
“麻烦给个理由先?难道你要撂挑子出门远游,把我扔在李恪边上?”我冒险观察这片捉摸不透的云彩,“可你现在却对这堆奏章尽忠职守,明明你我都写不了字,只能看而已……”
得,凉风又来了。“孤很用得上。”李治回过头——他就坐在案上——眯缝起凤眼,我还没小畹的胆量质疑他。其实我喜欢他的音色,同样枯燥乏味的内容他啰唆起来到底不比别家,要忍也不是不行。“至于你…………真懂行的术士不是城门贴张告示就来献技的。小畹又不能去……只能靠你我自己。”
“话说回来,你好象还是离不开我……你自己的躯体很远。”
“那是孤不敢任你行止散漫,损孤声名。”他斜斜眼,语调慵懒。他没个可供暴打的肉身太不该了。
“好……小畹怀孕,去不了。你就一个人都不带去侍寝?”
“有何建议?桂儿?”
“你一定不是认真的。”我发誓论心理年龄桂儿还得叫明霁姐姐。
“太子妃都不成,何况别人?”他说得轻描淡写。真有侍寝还不是我来操作?我到这岁数仍是理论知识有实际经验无,而且……打死我也不要以这种状况获得初次经验。
这只乌鸦却已经…………看他和小畹讲的样子,真是稀松平常。
他们比我老辣的还不只这些。小畹还好,李治整个一夫子其外反贼其中,搭配上这精致缥缈的形容云雾飘绕的形态更叫人汗毛倒竖乱起鸡皮。此人虚岁不过十八,说到政局形势可以有如饿鬼见食,就算没听说过他日后行状也够惊吓,在他好象再正常也没有。深情地凝望妹妹,和巴不得兄长从来没出生,居然一点不矛盾。
“肮脏也罢,我打小就是这么过来的,你一时半会也得同流合污。”我想到这些时,他就这么对我说,口气随便,“所以,自命清高别挑现在。”
能躲则躲。
“王伏胜!”我叫了一声,门外太子的随侍宦官弹跳而入,恭敬请示我有何吩咐。
“你要干什么?”李治声音中终于露了怯。可他不至于没发觉,我不听话他也奈何不了我吧?
“告诉衡山公主及郑孺人,待会去御花园游春。”
眼下只是二月初,冰雪稍融,嫩芽新成,花蕾未现,确实没什么可游的。天甚至还有些凉——
“不关他事。”小畹瞟着那朵积雨云似的李治断定,“明霁在,他哪敢啊?”
随便啦,我才哪敢被明霁察觉有不对头呢,她老哥盯着我就像一认定有人作弊的监考员,直到现在我都没能流畅地对明霁说一句真心话。只有小畹当真是游玩,我心不在焉地附和几个字,然后继续冲道旁花草树木发楞,回忆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家里钢琴,顺便祈祷上苍,如果世上还有公正可言,某只乌鸦就应该在下个路口拐错弯,迷他个半点钟的路。
花园里只有我们,小畹不定时的滔滔评论,反而更衬托了寂静。明达的丧期嘛……我和明霁仍旧牵着手,即使说话很有些儿尴尬,她依然会向我的笑容回报满足的沉醉的样子,仿佛不存在任何悲伤。李治如影随形地跟随她,好多次想要伸出自己的手,与我们握在一起。
“你走路,不一定非得伴奏吧。”再次无功而返,他开始找我的麻烦。可他在说……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哼思凡。昆曲,公元645年绝对没形成的剧种,而且另外两人早已经听着了——小畹喜欢,这很好;明霁呢?万一她想想不对通报父皇,那就难打发了……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明霁其实也在恍惚之中,可能我得来首《牛仔很忙》这么离谱的她才注意得到。但我没兴趣试。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从来想不到会有跟杜丽娘比郁闷的一天。也不知谁倒霉一点,反正我觉得是我。离家千年之外不说,跟前还有一啰嗦比唐僧阴险比秦侩的家伙纠缠不放。(我保留想歪的权利,即使这厮到目前为止都不怎么像色魔——“色中魔鬼”,在哪本唐史演义里形容他的。)
来到这年头起码得看看千古女皇如何走出第一步吧……我躲着李治盘算,他看上去除了明霁再没别个,亲如小畹也是……少了点啥,更像是双胞胎吧。——好啦,要是这花园再找不着别人,我还不如回去乖乖背书算了。
“咱们到那歇歇吧。”小畹一脸兴奋地指向树丛掩映的一座凉亭,明霁马上点头赞成,非常雀跃的样子。看来,好歹是个值得一提的地方,承载了不少愉快记忆吧。
李治居然唱反调。“那里好象有人……”他说话时脸色明暗不定。
“谁敢不给太子让座啊?”小畹用唇型扔下一句,拉起明霁就走,我不得不跟去。
的确有人在。一位白色上裳着石榴裙的女子独倚阑干,周身透着落寞。她听见声响,转过头,目光即时与我相遇。
那一瞬我以为自己被匈牙利树蜂的尾巴扫飞了,虽说身体原地未动。闭眼片刻,刚才极速远去的景象原样呈现,这位女子正慌忙站起向我们行礼。她很漂亮,不输于这些天我见过的太子内妃,只是绝不可能再是小畹或桂儿那样的女孩子,而是个女人。
“哎呀呀……媚娘姐。”小畹话语中陡然有点紧张。与此同时,寒潮到了,其速度只有科幻小说里才找得着。
我斗胆瞄了眼李治,他现在大概和南极冰川差不多。他双眼射出的光聚焦在陌生女人脸上,我的意识将此情此景抽象成为,十六轮载重卡车驶向一只小白兔。
那边那位也在证实这么疯狂的想象……她肯定不姓武。我竭尽全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这念头上,好让脑袋不那么天旋地转,可惜收效甚微。李治身下那片草地都结霜了,他成心被发现吗?我迷迷糊糊地想——随便什么理由都行,我就是想离那女人尽可能的远,越快越好!
媚娘(但愿不是这倆字)紧张得抬不起头,什么都没多说就走了。她经过我时又是一阵寒义袭来,我实在顾不得风度,径直(至少我这么希望)走进凉亭坐下,几乎直不起腰。除了呼吸还够顺畅,一切都和全速跑完一千米相象得可怕。
明霁低低地尖叫了一声,扑进我怀里不住地问我哪里不舒服。“低血压……”我按自己的逻辑答道,幸好太小声了她听不见。好一阵我才缓过劲来,努力哄骗说只是肚子饿,明霁信了。她自告奋勇去拿点心,还不忘叮嘱小畹看好我。
“能够使唤太子心爱的衡山公主殿下啊……”小畹望着她的背影叹息,“还好没多少人看见。”
李治没跟着妹妹,他立在那里如同雕像一尊,好长时间一根线条也没动,只在从内而外地审视我。末了,他与小畹对视一眼,转身不发一言地离开。
人可以活在他人的记忆中,当记忆没有继承下去,那就是说有人在记忆里死了另一次。这种事不难,你看见了,绝口不提、颠倒是非、添油加醋都是手段,只要时间够多。谎言千遍成真理——这话可是你告诉我的。虚假的印象比遗忘更糟,后人自以为记住的我们,天效得是个什么样。不过,管那么多干嘛?他们与我们无关。
我梦见很久以前某人亲切地倾诉的歪理邪说,想要反驳偏偏挤不出半个字,急着急着就醒了。然后,那家伙的邪论和生搬硬套的几句辩论一并想不起来,记性真好。
灯已全熄了,大概是午夜吧。我揉揉眼,爬起来朝外张望,苍白朦胧云雾状的李治不在,这倒是头一回。其实也正常,每天睡眠以外的所有时刻他都在我身边提词(先前还包括洗浴),好不容易夜深人静没人来烦,他该是找宫里的鬼友侃大山了。——太极宫里鬼魂是不缺的,我被引见过。
从前朝便已起用的太极宫中,他俩是这么解释的,一个小宫女或宦官无声无息地消失完全正常,即便是皇帝的嫔妃遇见这般歹运也不奇怪。比起外面他们有更多的怨恨,于是也更可能留下来。那两位阴阳眼,打小就跟他们很熟。
似乎就有一位在这儿……她察觉到我的注视,抬起了头。有些血腥的画面在我眼前晃过。
“殷姑娘有事儿吗?”一具暗淡似烟的形体移近,嗓音却清脆如歌,这女孩……可能死时也就十三四岁……
“没事。太子找你来盯着——看护我吗?啊,对了。尚未请教芳名?”我相信我们是初次会面。
“叫我葭葭好了,殷姑娘。”她靠近我,甜甜一笑,果然只是个稚气的孩子。我理解称呼时还是迟钝,只有鬼魂叫我“殷姑娘”(死乌鸦介绍我时还犹豫了好久,欠收拾),而我并不认为现在的自己算,姑娘。
“太子上哪去了?”白天俩时辰踪影全无已是破天荒了,李治回来以后依旧凉风随身,拉小畹到一边几句话交代完毕,对我甚至只字未提,伪装“今日无事”。那位媚娘姓武,还是小畹告诉的。
“太子殿下多半是去公公们那里求教了。”葭葭偏着脑袋猜测着。那些老宦官(当然已故),比我班主任还有“咱家吃盐多过您吃米”的气派。“殷姑娘的事儿大家知道了,殿下都急到要找我们帮忙了,这可是头一趟。”
我晓得问题严重,但仅此而已。看样子,个中究竟葭葭也没问过。就小畹的反应来推断,使唤人不交代原因是李治的惯例——虽然不好强迫他说,可当事人我总得搞清怎么回事吧?
“……葭葭,那位武媚娘是什么职位?”我退而求其次,满足好奇心,“她——也像太子那样,能看见你们……吗?”
“她啊,今上的才人吧。法力?根本不可能。”葭葭不感兴趣地摇头,“全长安城,至少在宫里和满朝文武当中,从来只有太子殿下一个人懂这些。”
“…………那,小畹呢?”她不算一个人??(那啥文武才人马上被扔到光年以外)
“我回来了。”葭葭诧异地睁大眼睛,这时李治出声报告他的存在。他问了葭葭几句,随即礼貌而坚决地送她出门。转身返回时脸上挂着个心不在焉的讥讽微笑,我总觉得他在想(相传他爱得发狂的)武媚娘。
“小畹确实并非人类。”他一面说一面坐在床边,笑容淡去了,“葭葭他们一直视她为同类,可她自己不那么认为。……别让她发觉你知道,可以吗?”
我点点头,识相地把注意从小畹这儿转移。李治重新浮起讥嘲的神情中有一层期待——他等着我问武媚娘呢。我猛然想到,他对穿越者不陌生,兴许已经有人、不少人在明白他的斤两以前泄露天机?
“你好象很不喜欢那个武才人。”而我必须中他下怀,气愤。
他嘴角扬得越发的高,同时牙咬得越发紧,即便眼皮掩护着,杀气照样一丝丝地向外透。“她们所有人,所有妄图高攀我母后地位的人我都不喜欢。而武媚娘,是母后驾崩一年半后入宫的嫔妃中,最痴心妄想的一个。”
这时节我才知道自己想错了。李治不是不喜欢她,而是恨她。
“可我着实闹不清,你面对她竟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他厌烦地扬起手,像要把某人的形象驱散(每当他这么做我都有种能听见“自我随大王东征西战”的错觉),“什么异常都没有,尽浪费我时间。或许是你们某一世有过恩怨……”
不奇怪,那女人以后杀的人多了。
“另一种可能……”
“什么?”
“你起邪念了——可你应该是女性……是么?”
他绝对不怀好意!!!记起物理攻击无效前,我扔的枕头已穿过他飞了出去。不就是身高1米69又没留长发嘛,靠……算了,眼下我用的可是他这宝玉型(应该是)男人的皮相呢……
“我看得见你的真实相貌,放心。无论如何,你也知道武媚娘后来的事。”他用的是陈述句,脸庞再次像罩上面具。太多次了吗?这些对当下了解甚微的人记得一个才人并对她保持极大好奇心,太怪了是不是?而且,每一回,他们都窥视着他,眼神没准还很讨人厌……
“孤从未自时空旅者口中听得未来的一丝一毫,如今也不例外。”他声音冷淡,锐利的目光当真撤回了。“你没有如实禀报的必要。如此良夜,孤不想再听你提那贱婢。聊聊葭葭或者别的,不然就睡觉。”
我愕然,这位爷还真大度。好吧,再凑凑趣好了。“你是不是每次结识一位鬼魂时都得看见他怎么死的?”我咬着牙问,这些天看的血腥简直没几部恐怖电影比得上,“像葭葭,这样的孩子竟也……”
“嗯,这就是我眼睛的独到之处了。葭葭她是冒犯了……”李治的口气渐渐软了下来,甚至有了无可奈何的味道。他点手指数出几位皇叔,一票大不了他几岁、毫无人品可言、明摆着没家教的败类(我的课程自然包括记住李治的亲戚是何许人),于是我开始不停起鸡皮。
“他们的存在只向我说明一件事:你皇祖是不负责任的播、种、机。”我自觉保留“降低人类档次”这句已是礼貌到极限了。
“起码播出来也饿不死他们。”乌鸦斜着眼瞟我,居然饶有兴致。
“大唐太子你对宗亲的生存质量就这点要求……”动物保护协会都比他苛刻。
“很显然,你的标准更高。”
“我们那里是优生优育。既然生了孩子下来就该好好教。”我不甘示弱地盯回,他的表情暗了一下,MAYBE想到自己的几乎不曾理会的儿子。李治仅仅沮丧了一秒钟,然后继续保持那把冷血的蛮不在乎。这下换我嫌话题破坏情绪了——突然发觉自己已恶心到睡不着。
“你好象,一直都那么镇定嘛。”一阵冷场,直到李治来了这么一句,“大体而言,你比以前的时空旅者好隐藏多了。”
“适应性超强,也没有大惊小怪的习惯而已。——况且我见过的穿越故事比你长那么大读过的书还多,太子爷。”
“‘见过’?”
“本人读书从来不攻那些。”
“总之还是读书了啊……那么,是攻哪些的?”
真难向他解释……我细细整理涌上心头的那许多书籍,他们在记忆的图书馆,以我的爱好和印象由近及远地排放。我最想取出的那些,有个一致的特点——
“怎么了?他伸手在我眼前晃动。”
“大脑硬件与内存暂时不兼容。回太子的话,我爱读的书都是你死了很久以后才写出来的。”
“…………这很令你高兴吗?”
“有点吧。”
他翻了翻白眼(也挺好看的),殊不知这时候我才最确定他的性别。与李治形影不离,其实也没那么糟。特别是现在,我们相对无言时,似乎能看见…他年幼时的样子。
这么着一个人以后会跟武媚娘……说什么我都不信,莫非这是我的使命?开玩笑,没听说谁穿越是做专职红娘的,与其便宜别人,我不如自己回收……问题是,我对他没感觉,即使他的嗓音和我最沉溺的那位有得一拼。
算了算了,明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