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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缘起 ...

  •   西晋永康元年,皇后贾南风以太子非己所出,恐其继位后自身难保,夙夜记怨,陷害太子谋反。惠帝司马衷昏庸,任贾后处置,太子被其毒害身死。

      四月,赵王司马伦伺机谋反,于金庸城诛杀贾后及其党羽,肆意杀害望朝之臣。虽然惠帝平庸实乃傀儡,但天下不可无后。谋士孙秀便向赵王荐选同族的世家之女继为皇后,赵王称善,遂仓促择了十一月初七为吉日进行大婚。

      转眼已是年末,大雪在洛京停留了一月有余。

      吏治腐败,民声唉唉,道路泥泞、朔风亦寒,素日里游人甚多的湖心亭此时只是一座颓圮的废墟,潺潺的湖水早已封为冰雪,连蓑翁都苦于垂钓另寻生路。四野里一片寂静,迷途的孤鸟轻轻划过都能惊起一片惊涛骇浪。

      遥遥望去,整片园子只剩下一枚突兀的小红点向湖心歪歪扭扭的挪去。

      羊献容走到亭子里把油灯放在几案上照明生热,自己则一屁股坐在不干不净的石椅上,暖在红色狐裘的毛皮里怔怔地盯着湖面。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冷风从衣襟灌入,她这才发觉煤油早已烧没了。羊献容瞅了瞅渐渐暗淡的天色,叹了口气,起身离去。

      湖心亭外是一片树林,白日里一览无余,一片明朗,到了傍晚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羊献容提着长长的裙摆,用树枝在前方点点,试探出是实路方才大胆行走。

      她不由得懊恼自己莽率的行径,私自逃出来游玩也就罢了,这要是被困住一夜还不被冻成冰骷髅。她想到这里不由得拿出帕子拭一拭额前的虚汗,加快了脚步,壮胆似得哼起了歌:

      “万言千语说不尽,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不圆……”

      丝丝冷风从耳际穿过,她稳住自己惊慌失措的心,握紧树枝,四处提防着。霎时间,有一团乌黑的东西从头顶飞过,她不由得大叫起来。旋即,那团东西“唰”的一声落在脚前,挡住了她的去路。羊献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处,双膝一软竟就这样跪坐在地上。

      冬夜月色朦胧,奶白色的银线模模糊糊地穿过树影照在四方,她借着光向前窥去,只见一只黑色的大鸟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已无生气。

      那鸟挺起的腹部被一只尖锐的短刀插着,乌红色的液体从它的体内缓缓流出,浸入土地,混合出苦涩且又作呕的气味。

      这里有人!她来不及多想,只能扶着小木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闭着眼睛猛地把短刀从大鸟的腹部抽离,转身向树林深处疾步跑去。

      “小丫头,我杀了那只鸟,只是不想让你一直聒噪毁我清修,你怎可恩将仇报盗我短刃?”

      缓缓而又低沉地声音从耳畔掠过,她顿住脚步,颤巍巍地朝上望去,一位黑衣郎君不紧不慢地倚在白雪皑皑的树枝上,偏着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似乎只是想要讨个说法。

      见羊献容警惕地退后几步,他拍了拍身上的落雪,身手敏捷地从树杈上跳了下来。

      霎时间稀疏的松叶和豆大的雪花纷纷而至,伴着如水的月光倒也生出几分美意。

      他一步步地走近她,她又一步步地后退,随即他向前快速逼近,羊献容躲闪不及整个身子都靠在了沾满雪水的树干上,滋滋的凉意从衣衫透到了心里,那不是寒冷而是恐惧。

      近九尺的男儿从上至下地望着她,羊献容感觉到了令人窒息的压迫。她索性壮着胆子,双手握紧利器横在二人之间,厉声说道:“你想如何?”

      来人也不言语只是看似随意地拍了拍羊献容靠着的树身,一时间树枝上挂着的积雪劈头盖脸地砸在她的身上,宛如一只娇憨可爱的活雪人。

      见小丫头恼怒,他气定神闲地说道: “没有用刃的力气,就不要乱玩。你伤不到我分毫,只会伤着自个儿。”

      “小女子并不想冲撞兄台,只是夜深露重想拾一利器防身而已。”

      羊献容自知此人深不可测,便不再以卵击石,忙敛起眉梢间的惊慌,挤出一抹笑意:“若兄台替我指明方向,等小女子回府,定用金银细软作为酬谢。”

      郎君盯着她那双打颤的纤手,过了半晌,从衫子里掏出一枚略加轻巧的小刃,一把抛在她的脚前。

      见羊献容怔怔地望着自己,他略有不耐:“给你的,捡起来。就这两把刀,你且放宽心。”

      随后他蹲下来寻了一些木块,从怀中掏出两枚火石,稍稍摩擦,霎时间橘色的火焰便生了起来:“下次不要再哼曲儿了,索性我脾性好,换个性情暴烈的主儿,可不早把你打昏了。”

      羊献容讪讪地笑了笑;“小女子技穷,让兄台见笑了。”

      噼里啪啦的火苗蹿地老高,橘红色的火堆让人莫名的心安。羊献容见他不语,壮着胆子一点一点地向他挪近,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

      她顺着温暖的火光,偷偷望着正在捣鼓火心的黑衣郎君。他眉宇肃杀,肤色偏深,眼珠儿是异域的琥珀色,鼻子异常的挺拔,周遭给人一种凝血的气息。可他的神采却是清峻的,又冷又冽,透着一丝仕人的儒气。

      她一边猜测着,一边拧着红色大裘上的水,哗啦啦地声音吸引了男子的侧目。

      一时间,四目相对。

      半晌,夜风沙沙拂过枝叶,羊献容面色晕红,匆匆挪开了视线。她搅着帕子,不一会儿,便听见他近乎渺渺地声音:“小丫头你既是南城女子为何此时身在洛京?既为世家小姐为何不养在庭院深闺,倒来这鬼地方险些让大鸟吃了?”

      朔风低吹,羊献容抖个哆嗦,刚刚卸下的防备又重新穿在了身上。

      南城不假,世家门第也不错。他,又不是如何得知?

      “兄台何故反问我?您既是匈奴为何此时身在洛京?游历?”

      她微笑着顿了顿:“还是派来的细作?”

      一时间,四下里了无声音,黑衣郎君平静地眼眸终于起了波澜。他眯起眼睛,盯着羊献容那张苍白无血的脸庞,不由得握紧手中的树枝:“小丫头,你急于捉住我的把柄,但我好心劝你不要多事。”

      他冷冷一呵,语气上扬:“我倒是好奇,你为何认定我是匈奴?”

      压迫性地声响激地羊献容攥紧泛白的指尖,她故作淡然,缓缓说道:“兄台穿着长儒衫子,洛京腔调比我还要标准,已然是实实在在的汉人。但你身上的味道却不是晋人的味道,一个人的乡音能改,穿着能改,可他身上故乡的烙印却难以更改。更何况,中原人哪有您这样的长相?”

      “就凭这些未免牵强,汉人之外分有五胡,何以见得我定是匈奴?”

      羊献容低眉浅笑,一朵芙蕖温在唇边,她从袖中掏出一方绣有梅花的绯色丝绢,细细擦拭着两把利器上的污渍。随后,不紧不慢地把刀背上的小字亮在他的面前:“我又不是傻子,这上面明晃晃的写着呢。”

      “你懂匈奴文?”

      羊献容迎着对方深深地带着探寻的目光,古灵精怪地笑笑:“略知一二,只能分辨出是哪里的文字,要说读懂,我权当鬼画符。”

      静了一会儿,黑衣郎君摇头笑出了声。羊献容诚惶诚恐地望着他圆鼓鼓的后脑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说了错话,惹了这个煞阎王。

      他引着一个火把走开,声色温和许多:“走吧。”

      “去哪?”

      “不想着回家还要在这过夜不成?”

      “哦......”

      “出门不带侍婢,当真令我大开眼界。”

      “……”

      她素日里极少出门,如今竟与一陌生郎君结伴而行,羊献容深觉不可思议。眼前的背影高大俊拔,稳若连绵岱山,她在林间行走,却不再觉得恐惧。

      她不禁喃喃:“兄台,是不是上了年岁的郎君对年纪轻轻的小娘都比较和善?”

      看着前面的男子没由来的踉跄一步,羊献容双颊像染了粉脂那般樱红,手忙脚乱地解释道: “兄台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老,我只是想夸你人善而已。”

      黑衣男子嗤笑一声:“看你的样子顶多二八年华,我应大你七岁有余,你这样说倒也不为过。”旋即,他又笑开了:“你方才还持短刃相斥与我,怎个又觉得我是好人了。”

      羊献容咬了咬惨白的下唇,食指捏着帕子,嘴角轻轻一弯:“至于你是否纯良,我就姑且不提了,还是先回答你方才的疑问吧。”

      风轻轻吹动她绾地有些松动的发髻,青丝拂面,衬着她的肌肤越发白皙,她沉了脸庞,有些苦涩地笑着:“我和家人千里迢迢来到洛京是因为我要出嫁了。”

      泥泞的小路上杂草丛生,时不时有不怕冷的小兽上下窜去。郎君愣了愣,心尖随着鼠类的“吱吱”声剧烈颤动。

      他侧着脸颊,神色不太和缓:“嫁娶姻缘是女子最重之事,你倒是个好性子,不拘在府中待嫁,倒野到这里来了。”

      见小丫头不动声色,他微微蹙眉,忽而一笑:“怎的?不会是对夫君不满,逃婚来了吧。”

      笑声热烈清脆,夹着用力过猛后的咳喘,无奈而又讽刺。郎君错愕抬眸,正巧对上她那双含着泪珠儿的眼睛。

      羊献容眼睑微颤,声色喑哑:“兄台,你果真独特。生了十五年,没几个人明了我想要什么。”

      “他已经四十一岁了,他的女儿比兄台都要年长。”

      “半年前,我还天天捧着话本子,想着何时何日能遇见我的良人,就像书上说的那般,一生一世倒也足矣。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我不甘心,却也抵不住天意。”说罢,羊献容神神秘秘地近乎有些着魔地抓住他宽大的衣袖,笑着流泪:“其实,我是怕死啊!怕我死后,殃及池鱼,族人怨恨,魂魄不得安宁!”

      他看着这个稚嫩的孩子发疯发癫近乎厥过去,不由得使出劲力紧紧握住她的肩膀,见她吃痛地微微蹙眉,他近乎狂躁地疾声说道:“世人皆怕死,成大事者并不是视生死存亡为无物,而是去抢夺、去博弈让自己避免最坏的结果。”

      他顿了顿:“痛?这说明你现在还活着。我只用了五成的劲儿,要想杀了你易如反掌。我对你哪里是好,只是觉得你这丫头有些胆识和气度,能屈能伸罢了。你若现在便畏畏缩缩,心惊胆战,嫁过去不出一年你便暴毙而亡。那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省得你再遭受一年的苦楚!”

      “你不会。”羊献容咬着贝齿,双目定定。

      “我不会?”玄衣郎君一把放开掌中的小娘,笑意冷冷:“那我也回答你方才的问题,六年前我到洛京确实是来游历的,只是我被晋人下了通缉令,逃到了高句丽,直到大赦我才匆匆回来。”

      “你猜,我为什么被朝廷布下了天罗地网?”

      狭长的眼睛里发出嗜血的光,羊献容欲躲闪,他便捏住她尖尖的下巴,逼迫她盯着自己眼睛。他轻描淡写道:“我杀了人。”

      “我这半辈子杀的人比你绣的花还多。所以,我从不是良善之辈,带你出去只是觉得你有意思罢了。小丫头,你还是太过稚嫩,记住,不要轻信任何人。”

      “所以我不该相信你?”

      “你自己非要说的,我也奈何不了。 ”

      美人瞪着浑圆的凤目,泪珠欲坠,黑衣郎君扭过头,将大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轻轻叹道:“好了,现在谁都看不见了,哭吧。”

      小丫头怔了怔,随即,玄衣郎君的指尖一片温热,就像第一次杀人时掌心布满的虚汗,恐惧而又无措。

      嚎啕大哭......

      喘不上气地抽泣......

      近似低语地哽咽......

      “你怎么这么磨叽?我的手都要被你的泪水泡软了!”

      “松开我的手!你还没出嫁呢!”

      羊献容赌气似得甩开了男子修长的大手:“我还不稀罕呢,硬邦邦地跟爹爹的手一样。还那么长把我鼻子都盖住了!”

      久久无人应答,方才的宁静渐渐浮现。一黑一红两个小点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世间万物仿若沉睡,唯有二人是活着的,是永生的。

      顷刻间,层层火把围绕着树林,漫山遍野的鸟禽都被噪杂的呼喊声惊起,霎时间百鸟腾空而上,叹为观止。

      玄衣郎君停住脚步,淡淡道:“有人寻来了,你好生离去,被人撞见怕是要辱了你的名节。”

      羊献容点了点头,接过他手中的火把,在火光下,她第一次大大方方地看着他好看的眉眼,她贪心地想要数清他睫毛的数量,想要亲自丈量他肩膀的宽度,想要知道他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毕竟此生永不相见,虽然他们才刚刚遇见。

      她拿着火把,笑的明媚。她有无数个想问的问题,末了,只化作一声客套的道别:“谢谢你,兄台。可否知晓你的姓名供我日日诵经求你平安。”

      他身在暗处,脸庞被细碎的树影遮盖,看不真切他的神情,只觉得他声音似有些微微地阴郁:“名字纯属代号罢了,何必纠结。那把轻巧的小刃送你留念,姑娘家持着也好以备不测。”

      羊献容吸了吸微酸的鼻头,从衣襟里掏出短刃递在他的手心。

      “保重。”说罢,她裹紧衣衫向着那一团团的火光走去。

      羊献容突然转身,见他还站在那里,她裂开嘴做了个滑稽的鬼脸,向那抹高峻的身影朗声道:“你不告诉我,可我却想让你欠着,记着,南城羊氏。”

      长长的裙摆随风轻曳,泪水缓缓滑过脸颊,再落,循环,滴在脖颈是噬骨的冰凉。

      泰山南城羊氏小姐,今年春时,择为皇后天下皆知。

      辞别后,君恩如水也好,君恩寡淡也罢,都与你再无瓜葛,今日便是生离!

      她一手举着火把一手用小树枝点点前方的道路,察看稳妥她才放心前行,一如初迷路时的模样。

      恍惚间,只听见有人呼喊着她的名字,她分不清是他还是那千百家丁中的一个。但有一句话,她听得真切,是一声低沉的、熟悉的、不可违抗的“活着!”

      只要活着,一切都变得简单。

      那一层层、一团团冲天的火把,是迎新的烛火,也是除旧的冥灯。

      十一月初七,帝后大婚,路逢暴雪,天色昏暗。护卫、宫女举灯前行,星星点点煞是好看。忽然,狂风大作,烛火一偏竟滴到新娘轿撵的金丝帷帘上。幸救火及时,皇后无碍,只是白色的银凤飞头还春折裥喜服被烧了六七成,灰黢一片。时人称之不吉。

      一年后,芙蓉殿。

      羊献容虚弱地眯开眼睛,苍白的嘴唇微微泛起笑意:“臣妾该死,未替陛下诞下龙子,还请皇上赎罪。”

      惠帝拍拍她的手,屏退众人,随即滑过一抹苦涩的微笑:“朕自己福气不够,子嗣祚薄已是报应,何苦再生个皇子被囚禁在金庸城。公主好啊!一生无忧,许给一个好郎君也就罢了。”

      “皇上何苦自责,江山社稷并不急于一时......”

      惠帝摆了摆手,仿若妄想除去那些脑后事:“今个可是大喜的日子,六皇女平安,皇后功不可没。嫡女降生,朕就做主,让你取个名字吧!”

      “皇上可当真?”羊献容喜出望外。

      “君无戏言。”

      咿咿呀呀的奶声唤醒了羊献容的元气,她强打着精神在夕雾的搀扶下半靠在绣有金丝凤凰的圆枕上。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开枚红色的被褥,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静静地躺在那里,美好而又安详。

      她不由得浅浅一笑,眉眼里俱是漫天星火:“皇上,您觉得隅安如何?”

      “隅安?”

      “安于一隅,余生喜乐。我们所求的不就只是这些了吗?”

      惠帝的眼角有些温热,他不由得想起那些战战兢兢的过往。他拭了拭溢出的泪水,叹足了尽四十年的愁苦:“黎川海,拟旨。六皇女司马隅安贤淑温婉、恭敬从礼,特赐封号清河公主。”

      羊献容用指尖轻轻揉了揉司马隅安小小的肉呼呼的掌心,不由得笑出了声。安于一隅,余生喜乐,母后没有得到的只愿你替我了却这半生的南柯一梦。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在网站上更文~希望大家多多指正~

    双女主文....没错就是我们的高颜值母女!

    有小伙伴问我历史背景,小说乃西晋惠帝年间,不是架空的文。虽然本人秉着尊重历史尊重史实的心,可我并非科班历史系出身,难免纰漏,还请各位指正!
    错别字和剧情也请小伙伴们捉虫~
    第一章字数较多……希望你们不觉得烦……
    微博互撩~手动链接,小红柚不是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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