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心疯》鱼九卿

4、一次日思夜想的晚餐

　　孟绍辉人坐在办公室里，手上翻着秘书拿过来的材料，心思却早就飞到了十万八千里以外。

　　君子有成人之美，这是孟绍辉早就明白的道理。那天医院里看出了白鹿的心思以后，说没有失落感那是假的。他识相地没有对白鹿展开全面的追求，心里却不甘心的要断断续续给那人打电话发消息。

　　但是昨天发生这事，凭孟绍辉的七窍玲珑心猜，八成是两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他承认自己也有暗中窃喜，承认自己想要趁人之危，觉得自己仿佛是被白鹿迷了心窍一样，又一次追逐着新鲜感和刺激性，面对着白鹿冷淡的挑战跃跃欲试。

　　他的生活又像以往有了新的目标一样，打了鸡血一样运转。他隔三差五的往人民医院送花，进口的玫瑰像不要钱一样。白鹿拒绝了几次，后来也懒得管他，每次都得到整个楼层的起哄，然后淡定的把花分给平日熟悉的女医生和刚毕业的小护士们，让他们摆在办公桌上与值班室里，繁忙辛劳的工作间隙中看到可以有点好心情。他仿佛是冬天里神经外科的Flora，所到之处都能飘洒着玫瑰的芬芳。

　　他也送巧克力来，结局其实跟那些玫瑰也差不多，成了紧急情况下大家的储备粮。连霍郁鸣也笑他白鹿这么多年跟着自己蹭吃了多少女孩子的心意，头一次自己也吃到回头的巧克力，不错不错好好发展别让人家伤心。

　　他给他打电话，如果他不接他就一直发短信到他回电话为止。白鹿回电话的时候声音其实也充满了疲惫，只是孟绍辉故意无视掉了。因为如果白鹿不想说话他也就不说话的话，那他们两个恐怕要失去联系。

　　他约他出来吃饭喝酒，白鹿总是会用工作忙太累了拒绝。孟绍辉也不急，没脸没皮的耐心询问等待。

　　他一个月以来在白鹿面前刷足了存在感，虽然白鹿与他讲话的语气还是中规中矩不冷不热，可是孟绍辉心里就是有一种十拿九稳的谜之自信，毕竟还从来没有哪个人要他真正上心追求这么久。

　　所有的起哄和打趣白鹿也没有辩解，照单全收，毕竟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其他送玫瑰和巧克力的借口，而且他也不太想让霍郁鸣知道这是一个来自男人的浮夸的追求。说实话，他还没准备好。

　　白鹿时常盯着办公桌上的两支玫瑰出神，他把它放在玻璃的空橙汁瓶子里，它们就在那里恣意舒展而后败落。他思考着如果霍郁鸣或者其他人知道了其中的隐情，问自己什么问题，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己到底是怎样看孟绍辉的？自己到底想怎样对待他？怎样对待两个人的关系？一时间千头万绪，自己也搞不清楚了。他仿佛什么东西都不缺，但是又什么东西也没有，当他想要伸手去追求些什么的时候，才意识到根本不知道想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那天下午跑去医院找白鹿其实也是一时兴起。谈了几个月的合作终于拿下了，孟绍辉带人刚签约了回来，把庆功宴定在了第二天晚上，就放加班了很久的几个年轻人回去休息。手里忙的事情告一段落，他的心情舒畅起来，突然就很想见见白鹿，而不仅仅满足于听到那人的声音。

　　于是孟绍辉调转车头没有回家，直接去了人民医院。他没挂神经外科的号，直接上楼去了那天偶遇白鹿的地方，却没急着进屋找人，站在神外走廊里的宣传栏前面悠哉游哉的欣赏小白医生的证件照，想再给那人一个偶遇的惊喜。

　　过了一会儿看到有护士经过，才拉住女孩问她知不知道白医生在哪个办公室。

　　“小白大夫啊，他在手术呢。”女孩看面前这个男人穿的整齐有品，笑起来表情殷切热情，倒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哦谢谢你，那他在哪个手术室呢？”孟绍辉依旧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其实心里开心激动的不行，只想快跑过去见他。

　　“顺着这边走到头，往右手边一拐就能看见灯了。”女孩为了掩饰脸红，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午饭前就进去了，快六个小时了。”

　　“六个小时！没出来吗？”孟绍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啊，手术中途不可能随便出来。这是很正常的工作，每个手术日都是这样的。”

　　孟绍辉低头想起了白鹿之前有的时候为什么有气无力的感觉，自己却还要缠着他没完没了的东拉西扯，心里不禁感叹，白鹿没有手撕了自己真的是素质高。他闷闷地谢过了小护士，再也笑不出来了。

　　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坐满了等待病人的家属们，而焦急地等着医生出来的，他还是头一个。孟绍辉没理会他们莫名其妙的目光，独自站在窗口前一脸愁云惨淡，回想起自己月余的所作所为，更是感到无地自容。

　　窗外面开始下小雪了，在路灯的灯光下仿佛是静静飘洒的金粉，今年冬天的雪好像格外多，还没过年就已经下了几场了。楼下的小花园里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但是小路上已经被人踩的干干净净。人们拢着帽子戴着口罩走得匆忙，谁来医院不是因为有急事呢。

　　煎熬中手术室外面的灯灭了，那些人都站起来聚集到门口，后来病人被推出来，主刀的大夫也出来，人群簇拥着他问病人的情况，那人忙着给他们讲解手术情况，没注意到窗边表情阴沉的孟绍辉。他能看出他很累却不得不保持最大的耐心，反复安慰患者的家属们，一群人从孟绍辉旁边走过，窸窸窣窣的在走廊里渐行渐远，手术室外面小小的骚动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走廊里空无一人。孟绍辉望着他们的背影莫名的烦躁，心情更是跌进了谷底。

　　没看到白鹿出来，不知道白鹿怎么了。他执着地站在手术室门外面，等着面前那扇门再次开启，盼着那人走出来，哪怕像那天噔噔噔地跑上楼去找霍郁鸣那样满心欢喜，哪怕从自己身边像一阵风一样飞速走掉不理自己。

　　但是白鹿没有，过了很久，他只是轻轻推门走出来，手里拎着半袋透明的液体，看到孟绍辉站在面前，累得连翻白眼走掉的力气都没有。

　　孟绍辉听到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依旧是不咸不淡的问道：“你怎么来了？”

　　这一声叹气好像狠狠揉捏着他的心脏。

　　孟绍辉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拉起白鹿攥着东西的那只手，反正他也没心思反抗，抬到自己眼前，看清白鹿冰凉的手里捏了半袋打开了的葡萄糖溶液。

　　他沉默地望向他的眼睛，白鹿略有些不自然地抽回被攥住的手，顺手把袋子藏到口袋里，干巴巴地开口解释道：“我就是……刚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低血糖……”

　　孟绍辉缓缓放下那只空了的手，手上却还残留着白鹿冰凉的触感，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不好意思开口。挣扎了一下，才低声对白鹿说：“我……”

　　白鹿却头一次没挂断电话或者不耐烦走开，而是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平静地注视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抱歉，我……是我打扰了，我不知道你们这么累。”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反而让白鹿感觉一整天的疲惫有所缓解似的。

　　他今天一天跟了两台开颅手术，都不是主刀，跟着主任屁股后面团团转听使唤，已经累得没脾气了。

　　“没关系，”他伸出一只手拍拍孟绍辉的肩膀，“好歹，你的那些巧克力，给我们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说了这句话他就感觉手底下的身子尴尬地僵硬了一下，白鹿心里哎呦一声暗想糟糕说漏嘴了，自己也感觉有些失礼，赶忙打岔道：“收工了收工了，一起吃饭去吧好饿。”说完就继续向前走去。

　　孟绍辉听见他的话，好不容易有点轻松的样子，但是他还是站在原地没动，回头看了白鹿离开的背影几秒，白炽灯管下的他仿佛更加形单影只。

　　他回过神来，快步追上去想问他：“你那天晚上，喝……”

　　白鹿听见孟绍辉突然又提起这个，有些慌张的转身示意他闭嘴别说了，回头看了看走廊里有没有认识的同事在附近，低笑着摇头对一头雾水的孟绍辉说：“嘘，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这顿让孟绍辉日思夜想屡屡不得的饭最后就在离医院不远的拉面馆解决了，白鹿饿到虚脱，孟绍辉也不忍心带他去很远的地方吃什么精工细作的东西。两个人也没说什么废话，只是在角落里相对而坐，呼噜呼噜地专心吃面。地方太挤，桌子下面的脚和膝盖时不时的就会碰到一起。店里服务生来来往往的忙碌，外面也总是有人掀开厚厚的门帘进来，摘下被室内煮面的温暖湿润上雾的眼镜，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招呼老板来一大碗牛肉拉面。

　　这一切的烟火气息都太浓了，就好像是已经相依为命了很多年似的。

　　孟绍辉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夹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么奇怪的事情，还好白鹿没说什么，高高兴兴地吃完面条又端起碗来喝了半碗汤，才发出一声满足的感叹。

　　“啊……活过来了。”他抽了张餐巾纸随手擦掉额头上薄薄的汗，“哎呀快过年了有几天吃不到牛肉面了。”

　　孟绍辉于是好奇道：“都过年了你还想跑过来吃面？我每年过年回家都被塞的什么也不想吃了。”

　　“我大年初一排了值班，不回家。”

　　“你家里人过来找你？”

　　“我爸妈要去泰国。”

　　正在孟绍辉心里暗暗感叹这一家人都是这么潇洒的吗，白鹿的手机响了。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却露出来一瞬间厌烦的表情。这个表情是下意识的，瞬时的，却是与此时此地的氛围格格不入的，偏偏被孟绍辉捕捉到了。

　　“喂，有事吗？”

　　一个耳熟的开头，孟绍辉想，难道白鹿跟谁打电话第一句都是问有事吗？没事就不能打电话了？

　　“嗯，嗯，吃了，不去，值班。不用，不要，没事，嗯，挂了。”

　　白鹿快速地结束了这通电话，看到孟绍辉正用关切询问的目光看着自己，心里感觉有些低落。

　　“我爸。”白鹿也懒得跟他解释自己家里的情况，只是简单的告诉了他来电的人是谁。

　　好了，现在他的软肋，他的秘密，他的怪异，他的恶劣和阴暗面，他想要粉饰的太平，被这人看了个清清楚楚。他害怕如果孟绍辉是个混蛋，那他现在易碎的生活无疑会被他捣个稀巴烂。

　　他怕孟绍辉这时候刨根问底，没什么能瞒过他的眼睛。但是孟绍辉偏偏嘎然而止了，没再问下去，自觉地结了账，开车送他回家。

　　白鹿坐在副驾驶上，心不在焉地把手笼在空调出风口暖着。他有点拿不准孟绍辉要怎样，有些人比如他自己就是那种越了解越让人想要疏远的人。孟绍辉爱上的不就是他苦心经营的假象，一副白净阳光的皮相，一个谦和有礼的性格，一个优越高尚的工作，怎么能知道他相熟十年的兄弟不知道自己爱的是男人，他温柔以待的同事们不知道他其实根本不感兴趣和他们是否成为朋友，他们不知道自己家里母子半年都不一定打一通电话，过年可能都不会见面。他太怕自己格格不入，太怕拿出真心给别人把玩。

　　然而与孟绍辉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注定脱离了正常的轨道，要不是他把自己当鸭子，自己也不会这么厌烦他，乃至厌烦到根本懒得在他面前换上乖巧可爱的伪装，完全随心所欲，电话不想接就不接不想回就不回，吃饭不想去就不去不想理就不理，抛弃了将近三十年待人接物一丝不苟的基本法。

　　车停了，他解开安全带，侧目却仍旧看到孟绍辉期待的眼神。白鹿心里撇撇嘴，这人别是个傻子吧，就爱热脸贴人冷屁股。

　　“今天就不请你上去坐了，困。”他转头跟孟绍辉说。

　　孟绍辉说不失望是假的，但是他也想到白鹿估计是真的累了，笑着点点头，对他摆摆手。他盯着白鹿走了几步站在门前掏钥匙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门下车叫住了那人。

　　“白鹿，你知道，有些事情，其实你可以跟我说的。”

　　白鹿面无表情的回头看了他几秒，嗯了一声就进了防盗门里。

　　孟绍辉在原地站了一会，抬头看到3楼一家客厅的灯亮了，才跺跺脚上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