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二:江铭简 ...
-
去F大教音乐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事情起因于“星娱”的败落。我原先在这家娱乐公司,接个闲散的音乐制作的活儿,偶尔写写曲子,应付上级派遣的差事。这不能怪我,我学的古典音乐,要说《革命练习曲》或者是《b小调协奏曲》我还能给你弹弹,或者闲的无聊也会画画五线谱。
但对于当下的流行音乐,我只能算是个半吊子,还摸不着边的那种。反正也不指望着这个吃饭,但好死不死星娱倒闭了,旗下艺人都作鸟兽散,像我这样的闲散户也该拍拍屁股走人了。但整日闲着也不是个事儿,朋友推荐我去乐团,我不是没想过,那种每天高强度的训练和满世界乱跑的巡演着实让我头疼。
于是便听从家人调遣,一通明里暗里的运作,我便到F大来教音乐,教的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艺术生。这门课程叫《古典音乐鉴赏》,是一门选修课,水得很。每周去两次,不是照着PPT胡吹一通,就是自我陶醉地弹那些曲子。
一开始学生还觉得新鲜——可能是觉得弹钢琴是一键多了不得的稀罕事儿。于是多看我两眼,可后来看得多了,这招就行不通了,因为那些让我热血沸腾的指法和技巧,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我手指翻飞的速度和距离有别,除了这个,他们只能睡觉了。
我可能天生就不适合当什么辛勤的园丁——只讲我的PPT和弹我的曲子,只要他们不站在桌子上唱戏,其余的我都不管。兴许有些误人子弟,但奇怪的是我的课向来座无虚席,据同事说,四分之三的都是女生,剩下的四分之一是陪女生来听课的男友,或者是想找女朋友的单身汉。
所以我常用的那个音乐教室,还有一个不大登得上台面的“雅称”——F大相亲角。我有些哭笑不得。
我与其他三人共享一个四楼的办公室。前面坐着的是一个姓陈的女教员,叫陈思思,教金融的,长得挺文静的一个女人。再有就是一个中年男人,可能是因为教思修的缘故,这人思想觉悟忒高,成天拉着我谈时政热点,国际新闻。他要是跟我聊聊我市明天股市大盘走向,我还能说道说道,可是这种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我也就只能听听了。
角落里那张办公桌一直空落落的,它的主人鲜少来。我只知这个人叫周澜,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但你知道的,人有时候总是神经搭错,好比别人不说还好,一说哪个东西不能碰,你不摸一下就觉得浑身难受。我也不能免俗,因为本来就是个俗人——这位周先生越是神秘,我就越想一探究竟。
于是有一回真的给我看见了这个神秘人物。下午的时候,我还在扣调子,忽然听得陈思思说了一句:“周老师,你来了。”
我抬眼去看,才发觉门口走来一个男人,略瘦,身量很高,白皮肤,看着很年轻,却梳着极为古板的发型——头发不很长,而且全都一丝不苟地梳在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中年男人的(特别是地中海之后)喜欢留的典型发型,搁在他头上却说不出的好看。他穿一身铁灰色的休闲西装,虽然没系领带,但从哪个角度看都比我更像个老师。
他听见陈思思的话,也只是点了点头,走到了自己的桌子旁,仿佛没瞧见我和那位“时政大哥”一样。
我想这位仁兄够高冷,很有挑战难度。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唯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可能就是人缘好了,而且喜社交,狐朋狗友遍地都是,但是像周澜这样,还没接触过。心里就想:也不知道跟这人处得熟了,他还是不是这样的性子。
一如我之前所说的,人就是这点尿性,越稀奇乏善的事物你就越来劲,于是我抱着一丝结交的心理,想着先这么着,人家不说话,肯定不想理你们。但在同一个屋檐下,还怕见不着么?
然后,我还真是想错了。接下来三个月这男人只来过办公室两回,每次都是拿了书就走,但他也不是要迟到,他的步调也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平稳,仿佛这人周身围着一圈合金铸的墙,让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难以触及到他。
可能他是个例外吧,这种学术派人士的严谨又规矩的行事作风,实在让人难以介入他的生活。他就像是一个精密的齿轮,在社丨会的边缘精密转动,不接触圆内,却又把握着不偏离,这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于是我对这个男人的兴味愈渐浓厚,或许我应该当一个社丨会学家,每日研究人性的美善与丑恶,饱满与缺失?
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继续扣我的调子,闲时与一群看似亲热实则疏远的狐朋狗友称兄道弟,或是在夜色中于某个夜店呼朋引伴,寻欢作乐。一如我之前所交代的,我是个吃穿不愁的闲散人,所以这日子怎么滋润就怎么来了。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今年秋季开学。
由于周澜这人平日里没有课都不来坐办公室的,外头也都风传这人背后可能有点人,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年轻就评了教授,还这么嚣张十天半个月去一趟办公室,再加上从来不考勤?虽说是学术宅,但也忒过分了。
所以说,说到这儿,你们应该知道,要想在学校里碰见一个上晚间课的周澜有多困难了吧?是在从教学楼通办公楼的走廊后,我下了课朝回走,恰巧碰见陈思思和周澜在走廊上说话。也不能说是碰见,因为是单方面的,他俩并没有瞧见我。
我是想收拾东西下班的,但从教学楼到办公楼就那一条走廊直达,要想走别的路,要来来回回绕一刻钟。我又不想打他俩眼前走过去——毕竟明眼人都能看见陈思思对周澜有点意思,而且周澜十天半个月来一趟学校,今天可叫陈思思逮着一回,我怎么好过去打搅二人幽会?于是只好站在不远处的教学楼下来来回回翻手机,但我是个正人君子绝非什么有着偷听癖的变态。(大姨:没错你就是变态跟踪偷听狂魔)
然而确确实实又听仔细了,真是叫人有些无语。
陈思思手里捏着两张硬壳纸,从我那儿正好看到反光的标志,应该是剧院的音乐巡演,想想也是,周澜那种人应该是不会主动邀女方的,看来陈思思这倒追之路挺艰辛。俩人来来回回说了不过几句话,我就看见周澜挟着书走了,陈思思木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起手抽张纸抚了抚眼角,也走了。
我心里有些波澜,也可能是小时候受的教育的缘故吧,我觉得就算一个男人不小心让姑娘难堪,怎么着也得想想办法找补回来;但像周澜这样有意让别人难堪的,实在算不上什么绅士。况且那女人还对他有点那方面的意思,这样的确是不应该。
不过转念一想,一个与别人同事三个月,见面数次,却从未和同事说过一句话的人,你还能对他有什么社交方面的要求呢?反思之下,还说人家周澜,你江铭简自己也教条的可以。
我这样想着,却不知为何,追了上去,喊住了他:“周老师。”
他回过头,表情依旧冷淡,但眼底终究有些不耐,我看见了,才觉得自己冒失——人家说不定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兴冲冲贴上去自己找不痛快呢?
果然,他的确不知道我是谁。我自我介绍了一遍,又借口请他帮我二舅老爷家的三姨娘的外甥的论文放个水,来跟他套套近乎。当然,事实是我并没有三姨娘,也没有外甥。
或许是周澜今日有什么高兴的事,也或许是他实在懒得与他人相处,但无论出于哪一种原因,他竟然答应了,我很高兴。但周澜这个人也真是实实在在的难相与,他只和你就事论事,一点门面话也不多说,真是惜字如金。这就好比你写个话本,一点水词儿没有,能不干巴么?
所以我一通话说下来,也觉得尴尬万分,幸好他答应了,他要是一口给我回绝了,我恐怕会石化当场。
他点个头算是告辞,走路的步调也依旧是循规蹈矩,但派头十足,不可谓不潇洒。
我却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头一回觉得结交个陌生人是一件多辉煌的经历,还成就感十足。所以说,我可能真的合适做一个人性研究员,而不是当个名不副实的老师去误人子弟。
待周澜走远了,我才想起来去找周思思:一来这女人“经验老道”,一定知道些关于周澜的奇闻异事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好打听打听;二来我一个科班出身的音乐高材生,虽然现在老不正经地当了人民的园丁,但还是要温习一下,免得生疏。恰好我又懒得去买票,眼下有现成的,我打着护花使者加解说员的旗号,辅以我的终极搭讪技巧,想来陈思思这种脸皮薄如窗纸的女人也拿不出什么正当理由拒绝。
果然一切都很顺利,安静地看完音乐会,我借口还门票的人情请她吃饭,她推脱不过只好同意。虽然已经事先订好了餐厅,但还是走流程礼节性地问她要去哪吃饭,她想了一会,真的报出了一个餐馆的名字——在离剧院不远处的一片老城区,名字我没听过,平时也不来这一片,还是请她带我去的。
有些猝不及防,按理说此时女方应该说随便,或者是就近找一个中档餐馆,毕竟我俩虽然在一个办公室待了三个月,但说过的话的屈指可数,实在谈不上熟。但她既然说了,我也只好跟着去。不过到了地方,才发现这女人真不是那种虚荣的人,她自然是知道我对这片不熟,但也没有趁此敲诈一笔——那餐馆是一家很有特色的川菜馆子,生意很好,小胡同外都摆满了桌子,坐着一排露天食客,卫生也是出奇地好。
陈思思心细,和善,不爱慕虚荣,总而言之,是现在社会上百里挑一的好女人。可惜周澜这人不懂风情,竟给拒绝了。说实话,要是姿色再出挑些,我都有些心动了。
一路闻着麻香的油沏辣子味,到了饭馆正厅,问了老板,才知道今天周五,外面的位子都满了,里面的桌位都是提前五天订下的。今天还真是状况百出。
陈思思已开口说让我换一家,但前头说了我算是个很“绅士”的人,想着要是现在走了,有些丢份儿。正考虑如何私下跟老板周旋,让他给我俩腾个座位出来,抬眼就瞅见门口走过来个男人,穿着身价格不菲的休闲装,他身后跟着个瘦高个,正是周澜。
前头那个人,我不算认识,但也脸熟。一个社交圈里的,酒会屡屡经人介绍麻木地递交名片,来来回回,年龄相仿的也就那么几个人,总是要清楚一些的,但不知他怎么和周澜有交情。我看见他本来是想拼个桌,但看见周澜就……毕竟他下午的时候回绝了人家姑娘,现在要一桌吃饭,着实难堪。
我看见了周澜,陈思思肯定也看见了。我正考虑着开口,要实在不行就真的换一家店。那边金栎却看见我了,阔步走来打招呼:“江少。”
我抬眼去看周澜的表情,他看见我有些意外,眼睛也似乎扫过陈思思,却始终没有出言打招呼。果然,陈思思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觉得这样僵下去,肯定要出事。当然周澜肯定还是泰山崩于面前而颜色不变,陈思思就很难说了,毕竟人家是姑娘,而且是我带出来吃饭的,我得负责把这事圆过去。
我笑了声,道:“原来是金小公子,也来吃饭呢?”
别看金栎成天泡在医术里,但他可是个人精,一见陈思思脸色不对,就知道可能有些不方便拿到台面说的事,至于他是怎么理解的……无非是我横刀夺爱抢了周澜的女人?随他去吧,反正日后有时间解释。(金栎应该是)
金栎道:“恩,我这儿不是要出国么,朋友给我践行来着。这是周澜,F大的历史系教授。”
这应该是我和学术人士最默契地一回了,我伸手:“江铭简。”
他也伸手握住我的,道:“幸会。”
于是,我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又重新“认识”了一下我的同事。金栎应该不知道我在F大教书的事,不然就得加上我的单位再引荐了。
我也就顺着金栎给的台阶,装作是介绍女朋友,道:“这是陈小姐,今天我本打算请她吃个饭,可是没想到这家店生意这么好……”
金栎是个惯会见机行事的,他道:“正好我前两天订了包间,这才来,也没入座。你们要不嫌弃,就去吧。左右我和周澜两个男人,怎么吃都无所谓了……”
我道:“那还真是谢谢小兄弟了。”
待他俩走了,陈思思脸色才好一点。
她轻声道:“江老师,谢谢你。”
闹了这一出,想必她也是无心再吃这顿饭了,于是我道:“没事儿,要我送你回去么?”
她摇了头,自己出去了,我耸耸肩:要是你知道我就是因为周澜,没事找事请的你,然后今天在这儿跟周澜演了一出好戏,别说谢谢我了,你砍了我的心都有。
但好赖,陈思思这篇算是翻过去了。细思下来,今天这回事,我动动嘴皮子就赚了周澜和陈思思两个人情,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
我觉得心里美滋滋的,连晚上回去喝粥都多喝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