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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共眠一舸听秋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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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两盏灯。
渡口寂寥无声,似也在酣眠。唯那两点星子儿似的灯光,顺着蔓草间荒弃的小径,由远及近。一深一浅的脚步在江边停下,眼前忽而开阔,一望无际的皆是流水与星痕。听得“咕噜”一声,二人循声看见藏在江边的小船。一盏灯灭了,有谁拾起缆绳跳上船去。
“宛玉。”男子温润的声音在船头响起。
月光幽幽浮起,船下的人持着一明一灭两盏灯,静默不语。
“送我一程吧。”男子又道。
夜色清冷,微润的水气和着重夜的露水从指尖开始泛凉。女子抬起头来,眼前背对着月光的身影只可见墨黑的轮廊。蔓草随风划过,发出细细的揉搓声。她知道在这片蔓草间必还藏有许多人,无数双看不见的眼正警戒万分地盯着他们。
“你一路保重。”她唯有这般说。
“宛玉,送我一程吧。”他固执地说道。
她叹了口气,把剩下的一盏灯也灭了,横搁在草地上。男子伸出手来,她迟疑一下,缓缓地握住。冷玉纤柔,触上那熟悉的热度,却低下头去。
蔓草又一阵摇摆,气息更近了。她抬高声音,“我只送你到邻近的渡口,天亮前我便回去。”
他知她是说给别人听的,微微地笑着,仿佛她愿陪他走一程已是极大的满足。他松开握住她的手,弯下腰拾起横在船头的桨,一面已重重地划出一串波浪。
手心失了温度,只无措地垂着。她站在他身后,这一步咫尺天涯。也不知划了多久,桨声忽停。她还自恍惚,乍然发觉他已走到她面前。那么地近。“宛玉。”
她只呆望着他,那许多痴恋不舍牵连着忧伤萦绕。“宛玉。”他又道。
这一夜,他已经唤她了多少回。她惊觉过来,却又突发奇想——既然她可以随他上船,既然这一步可以迈出,那为什么不能就此和他一道远去?二人并肩坐在船头。船没了方向,也似无依的孤魂,任命运把它推向前方。
她叹了口气。月色黯淡了些,但也瞧得出几分颜色,她从来都没有这般恨过,却终究无法诉说。他在她右侧,衔着那叹息的尾端,悠然道:“此情此景,道让我想起一句诗来。”
他的从容却教她心灰意冷,她知道他是早知道她的婚事,却一次也没有提起过。若知无缘即相忘,这是他曾经说过的,难道他真已完全释然,洒然离开?
她轻声低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他摇摇头,指着那一江寒碧道,“‘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宛玉,你还要与我疏远到什么时候?”
“我何曾疏远过你?”眼眶中晕着泪,只强忍着不要落下来。
他握住她的手,她没能挣开,只哀恸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双眼都模糊了。他道,“那你便许我。许我有朝一日,共行天涯,许我有朝一日,不离不弃,许我有朝一日,鸾镜相对。”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仿佛唯有“相许”才是这世上唯一的温暖与牵挂。可是,怎般相许?怎能相许?他也曾许她在京郊的梅林里建一座庭院,陪她看尽花开花落。“魏明。”她反握住他的手,“我许你,可是……”
“我会回来的。”他在她耳边轻语。她一惊,半晌才道,“那他们?”
“凭他们也想拦住我!”
见她神色犹豫,他笑道,“怎么,你不相信?或许哪天早辰你一觉醒来,已经在侯府之外了……”
“没正经。”她微红着脸转过头,“侯府守卫那么严,哪里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守卫森严是说给外人听的,只要你行行好把窗户打开,就安心等我吧。”
她没心思听他笑闹,追问道:“就算这样,我不会轻功,你准备怎么带走我呢?”
“恩……我打算去买个麻袋。”
“什么?”
“我打算去买个麻袋。”
他拨开砸向他胸口的小手,一倾身,却突然把她整个儿抱了起来。她不禁惊呼,又怕惊动了岸边的人,便去摇他的肩。
他轻而易举地把她闹腾的手束缚在怀里,向舱内走了几步,却又轻轻将她放下。“你……你干什么?”她歪着坐起,发丝因刚才的挣扎散了大半。
他朝她一笑,依旧在她身侧坐下。“下雨了。”
她惊诧地望向舱外,原来不知何时,已有晶莹的雨泪从云层高处洒落。再去看他时,才发现他发上衣上都已经湿了。而自己——
他的侧脸微笑着,窘迫中的她只能把头低得更低。离别的伤感似乎被氤氲的水幕冲淡了些,她绞着衣袖,又听他叹了口气。
“怎么?”
“这下连秋雨也有了,单是‘共眠一舸’还差些。”
话说了一半,复转成笑音。她忽然有些恍惚,只凝眸看着他的侧影。
恭谨有礼的他,嬉笑怒骂的他,狂放不羁的他,然而她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伤痕,只是又极快地淡去了。
“魏明。”
“嗯?”
“我相信你。”
“我知道。”
“你一定要来。”
他认真的表情一闪,突地笑出声来。“你慎重地都快赶上写遗嘱了,哪来这么多话。我们又不是不见面了。”
“我哪有多话。你刚刚还拉着我许这许那的,现在倒来说我。”
“我哪舍得说你。”他弹了弹衣袖上的水珠,珠丝儿全蹭到她衣衫上。她抓住他的手,嗔道:“做什么呐?”
“猜猜。前面是谁?”
她向前看去,果见江心处静立着一艘小船,原来就在他们随波逐流的这会儿,岸上的人已经赶在前面候着他们了。
“不就是梁陌吗?不对,右边的是谁?”
“再仔细看看。你再说不认得,他可就要伤心了。”
“陆景轩,是他!他不是在临屏吗?”
“义父这次可真是用心良苦。”
“他来押送你?父亲就不怕他放水?”
“他不会的。”魏明肯定地答道。
“那你还打得过他吗?”
“担心了?”
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她气不打一处来,干脆站起身不看他。他自然也跟着站起来了。眼见那船越来越近,他忽然道,“你衣衫湿了。”
她一怔,“你的也湿了,有什么关系吗?”
他突然拉住他的手走出舱去。她用另一只手擦了擦颊上的水,“你……”
还未说完,整个人便被一鼓推力推入水中。江水翻腾了一会儿,便见她露出半个头来。他望了望对面的船又望了望她。
“宛玉,你没事吧。”他大声喊道。
她的一只手已攀上船沿,两眼直直瞪着他,满面的水痕湿漉漉的。对面的船再也无法坐视,抡起桨便朝这边赶来。
他蹲下身朝她眨了眨眼。
“咚。”
魏明向水中坠入的身躯毫不留情地把她攀在船沿的手掰了下去。
她坠了下去,无法呼吸,亦无力挣扎。恍惚还是三年前她坠入在忘影湖中,那温暖的怀抱将她环绕。醒来后,她才知他的不同,他才知她的眷恋。
十六年如梦还是一梦十六年?他为何将她掷入冰冷的水中?她为何再不想挣扎?
想要坠得更深,却不能。
“宛玉,醒醒,宛玉。”
衣衫果然尽湿了。她的头被托起来,身子半浮半坠。她不自禁顺着水流靠过去些,却被狠狠地拨了回来。
“宛玉,醒醒。”
“魏明!”她乍一看见便哭了出来。
他被她弄得手足无措。低声道:“别哭了。再哭我们就都要掉到水里去了。”
他只一手攀着岸,似乎已经乏力了。她连忙抓住凸起的土块,将身子稳下来。“这是哪儿?他们呢?”
“前面应该就是天慈山。四周都是芦苇,他们一时找不到我们。”
“天慈山……”她忽然明白过来,“你早就准备好了吧。”
“算你不笨。”他暖暖一笑,“有力气吗?”
“还好。”
“你向上撑一点。我推你上去。”
她依言很快爬上岸,然后回身向他伸出手。
他没有去拉她的手,自己翻上岸。她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见他还喘着气,便问,“累了?”
他看着她笑道:“没办法。谁叫我还驮着你呢?”
“你还说!莫名其妙地把我推下去,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她忽然缄默。
“不说也罢。我们走吧。”
休息了一会儿,魏明的体力已恢复。熟门熟路地在山洞里取了衣物,她望了望四周,忽然打了个寒噤。
魏明在前面引路,一面低声嘱咐道:“马在北边洞口,我们得趁夜离京。”
“你不觉得很怪吗?”
“是太静了些。不过应当没别人知道这个地方。”话音刚落,他忽然身子一颤。
他回身握住她的手,她也同样想到了他的疑虑,唯有深深地看进他眼里去。他抖手灭了火折,山洞里唯有两个人的呼吸。
她深吸一口气,“如果景轩,景轩找来了……”
“宛玉,记得我在船上对你说的吗?”
“你说你会回来。”
“对。这世上已有太多的悲剧,我们不能放任命运安排。除非我死了。除非我死了,我一定会回来。”
她仰面看着他,渐渐连他的眼也看不清了。而那灼灼的目光始终凝视着她,直到她紧抿着唇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宛玉,别哭,别哭呀。他们还没找到我们,我们还有机会。”
他伸出手替她拭泪,刚触到她脸颊,她忽地向后退了一步。二人都有些怔住,她的心突地一跳,便胡乱拿袖子在脸上擦着。
她的袖子本就湿尽了,从里面抖出沥着水的绢帕。虽才是初秋,夜间已是寒意慑人。湿漉漉的袍袖,清冷的风,将肌肤一层层剥灼。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直到她捏着绢帕呆呆地看,似乎还要看许久。他才道:“你走在我后面,不要发出声。”
她抬起头,“好。”
他从她手中抽出绢帕,也不作解释,便向前走去。
很快便到了山洞的北边。皎洁的月光将洞沿照得略亮了些,她一抬起眼便看见一轮蛾眉月,不禁喜道,“雨停了。”
他只焦急地去看系在树桩上的马,却从他们身后走出来一个人。
“大公子。”
他缓缓回过身,惨然一笑,“一别经年,陆兄武功又精进不少。”
陆景轩从阴影中走出,月光柔软地勾勒出一个轮廓。她身子一震,“你跟了我们一路?”
陆景轩避开她的目光,沉声道,“侯爷命我等护送小姐回府,护送大公子到临屏。”
“子不闻古来万事东流水?子不闻繁华一梦终需去?子不闻尘烟浩渺皆虚妄?子不闻爱彻心血痛别离?”
江水滔滔翻滚而过,赭衣男子顺势倚在船栏上,看着脚下远去的流水嗟叹不已。任凭江浪打湿衣襟,他犹自吟哦着,仿佛万千伤心事集于一身,又仿佛醉酒长歌、故作疏狂。
“又是一个伤心人。”纳兰宁函走出船舱时正听到最末一句,不由暗发感慨。抬头看去,只见天色阴沉晦暗,显是将要下雨了。这时从舱内又走出一人,这人穿着与赭衣男子一式的蓝袍,腰间跨着一把铜色弯刀。他径直走到赭衣男子身前,道:“大公子,请回舱吧。”
红为正,赭为副,蓝为偏。纳兰宁函想起临屏有座阮洚营,是涅鄢国屯兵重地,将士从京中受封回营走的便是这条路。纳兰宁函起先以为他们是军中的同僚,却发现蓝衣偏将说话时右手有意无意地向腰刀伸去,满是戒备。
“陆兄,”赭衣男子叹了口气,“快到临屏了吧。”
“是。算来只剩两个时辰了。”
“往后怕是再也回不到京城了。”
“公子莫说丧气话。等我去云陵复命时一定请侯爷让公子回去。”
“那时回去又有什么用?”赭衣男子忽然愤闷起来。
“公子不要怪我多话。候爷待您不薄啊,唯独这一件……”
赭衣男子偏过头去,脚轻轻踢了踢船栏便不再理他。蓝袍偏将一口气说了这些,却见他毫不理会,便也负气道:“罢,罢。公子如今心气高了,景轩的话也不中用了。”
这话似乎引发了什么联想。纳兰宁函从侧面看去,只见那赭衣男子虽还盯着江面,脸上已没了玩世不恭的神情。一时气氛尴尬,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我知道。”半晌赭衣男子冒出这么一句。蓝袍偏将竟觉几分心酸,正待劝慰几句。大公子又道:“你回舱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比翼转眼成分飞,毕竟谁遇上这种事都不会好受的吧。蓝袍偏将进舱后,赭衣男子舒了口气。本以为四周再无他人,却看见一位陌生的年轻公子负手立在甲板右侧。刚才的对话大概他全听见了。
难道侯爷还派了一个人来监视我?赭衣男子不由一惊。但再看了一眼,登时明白这人绝不是侯爷派来了。纳兰宁函虽只穿了件素色蚕衣,但见发髻上的玄云木簪中嵌琉璃金纹,举手投足间还是透出一股富贵气来。
看见他的神情变化,纳兰宁函不由暗笑。赭衣男子腰系宝剑指上结着硬茧,单看他右手微曲可拳可掌也应是个习武之人,不会都站了这会儿了才发觉自己吧。
“你是……”
“在下为云陵纳兰氏。”函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实名。
“在下魏明,是阮洚营都尉。”
纳兰宁函在云陵时就听说涪商侯派了个亲信到阮洚营当都尉,没想到就是他了。当即行礼道:“原来是魏将军,在下有礼了。”
魏明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连说不敢当。解释道:“我不是驻军将士,只奉侯爷之命查探些事物,白担了都尉之名。”
纳兰宁函性情谦和,是从内而外的,而魏明的有礼,却似在收敛着傲气。露才招灾。这一点,宦旅中人除了细心规避,还得慎语谨行。纳兰宁函这样想着,不免对魏明多了层惜慕。另一方面,纳兰宁函知道父亲让自己娶王侯之女,也是想借着与皇家的关系使自己多结交些人。
纳兰宁函于是道:“将军不必客气。言语知心性,将军是旷达之人,可否屈尊与在下一酌?”
魏明想了想,道:“在下爱酒,实不敢多碰”
纳兰宁函奇道:“将军既然喜爱,为何不愿畅饮?”
魏明道:“多少人被所爱而误。公子若有心,对弈一局,如何?”
“如此甚好。”
纳兰宁函引着魏明到自己屋中。因在船上,屋子都较低矮。二人屈身坐下,纳兰宁函带的小厮把棋盒布好,又端来棋秤。
魏明打量着这棋秤也不是易于携带的物品,顺口称赞道:“公子带的真齐全。”
纳兰宁函道:“这棋秤与棋子是找匠人专门做的,棋上特别刻有标记,盲人也可以同弈。我三弟说他遇到了一位盲眼奇人,便央我寻人做这套棋作赠礼。”
魏明摸了摸棋子,果然黑棋与白棋棋子上各刻有不同的印迹。棋子吸在棋盘上,便不再脱落,想来是易于盲人触摸。魏明一面赞叹设计棋盘的人构思精巧,一面感叹道:“失去眼睛,连对弈也成难事。可知我们能保全自身,也算幸运了。”
“是这样。”
纳兰宁函落下一子,正想问一些与涪商侯有关的事。魏明已道:“公子既家出纳兰,可与纳兰府的二公子有来往?”
纳兰宁函有些惊讶,道:“在下正是。”
魏明神色骤然一变,放下手中棋子,道:“你便是纳兰二公子纳兰宁函?”
纳兰宁函见他不信,调侃道:“宁函不是什么人物,魏将军不会见过有人冒充吧?”
魏明垂下眼,拿起棋子放入棋盘。纳兰宁函看出棋中破绽,吃他一子,笑道:“怎么?在下也不是有意隐瞒身份。对于军营中人,在下虽愿结交,也怕惹出事情。”
魏明抬眼,面色已经温和,道:“在下听说公子将在月末成婚,有些惊讶公子在此。”
谈到婚事,纳兰宁函有些腼腆地道:“我是为了祭祖才到临屏的,祭祖结束,还要赶回云陵。”
“是这样啊。”魏明没有再说什么,手中棋子步步向纳兰宁函一方攻去。纳兰宁函渐觉不敌,道:“将军不仅能武,棋技也胜过常人。”
魏明道:“公子应该也会武吧。”
“只会一点。我资质普通,倒是三弟坚持练着。”
“用心而已,何问资质?”
听到魏明有些责怪的言语,纳兰宁函反倒觉得这样更亲近,也不为自己辩解,道:“惭愧了。”
言语间胜负已分。二人数了棋,魏明比纳兰宁函多八颗棋子。
魏明起身告辞。纳兰宁函道:“在下倾慕将军才华,将军回云陵时,切往纳兰府上一聚。”
魏明定定地看着纳兰宁函,纳兰宁函目视着他,关切之心溢于言表。
“再会。”留下这一句,魏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