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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番外 - 矿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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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宏的父亲是一个挖煤工人,常年驻扎在外,基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
那是李宏两岁的冬季,李父比往常提前了一个月回来。
“秀珍,我回来了。”李父打打身上的积雪,笨重的墨色棉大袄把他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沾着冰晶的眼睛,好像一只站立的大狗熊。
李母在里屋听到喊声,将怀中的李宏往上搂了搂,急忙跑了出去,“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边说边将一条毛巾递给了李父,脸上笑盈盈的。
“村长托消息叫我回来的,说是我们村里要开矿。”李父摇着一只拨浪鼓伸到李宏面前,“乒乒乓乓”的响声逗得他直乐。
“以后我就不出去了,在家陪你们。”
李宏抓着拨浪鼓的珠子准备往嘴里放,被李母轻轻拍开了。
“开矿?”李母抱着李宏回到了里屋,把他放在了床上,哄了一会便睡着了。李母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李父,两人相对而坐。
“我没听说要开矿啊。”
李父握着茶杯暖了暖手,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信。
“你瞅瞅。”
李母看到信后依旧眉头不展,手指在村长的名字上来回摩擦,字迹晕成一片。
“后山的确有个煤矿,不过我听咱爸说那个煤矿三十年前因为事故被封了,这么多年就一直没打开过,怎么现在……”
李父把茶喝了个透透的,这才觉得热量又回到了身体,看着有些陌生的房子,熟悉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那股热血滋养得每寸皮肤都痒痒的,回家的感觉真是好。
“我明天去村长家问问。”笑嘻嘻地将空茶杯放到了茶几上,一把拽住了李母的手,痞痞地盯着对面脸颊通红的妻子,手指在她的手心里不停地打转。
今夜雪下得很深,陷下去的脚印被洒落的雪花又一层一层地盖了上去。看门狗望着天空飘下来的的白片子狂吠,挣得铁链“咯擦咯擦”作响,主人撩开窗帘看了一眼又迅速合闭,屋里的热气蒸得人有些微醺,将剪好的窗花小心地搁进篮子里,眉眼微挑,预示着到来的新年。
第二天一大早李父便出了门,还是穿着昨天的大棉袄,不过脖子上多了一条渔网红围巾,把下半张脸都裹了进去。
“村长!村长!”李父扣扣合着窗帘的窗户,透过缝隙使劲儿往里瞅。
“驳云啊,这么快就回来了。”身后的村长将肩上的挑子放到地上,掏出一根烟递向李父。
李父笑着摆摆手,将攥在手心里的信伸了过去,“我这次是来问问开矿的事。”
村长拍拍胸前的烟灰,问了另一个问题,“你那儿有多少人?”
冒了一口烟,烟气模糊了他半张脸,“二十五岁以上的。”
李父狐疑地盯着村长,被围巾缠着的脖子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村长,你这是?”
“咱们村的人不够。”村长将烟头弹进雪里,又摸出了一根,“开矿要六十九个人。”
李父扯扯围巾,手心里的信早已汗湿,“最多二十三个。”
村长在心里细细盘算,脸慢慢皱成一坨,不自觉地低嘘几声,“还是不够,少三个。”
“村长,后山的矿怎么突然要重开了?”李父从李母那里打听过详细情况,按矿的规模来说村长要求的人数有点多,这让他心中生出了一个小疙瘩。
“这个……”村长作势又要点燃一支,被李父拦下了,“上面的意思。”说着手指向上点了点,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架势。
李宏摸摸鼻子,“我想办法,什么时候开工?”
“腊月二十七。”
街道上摆了不少堆满雪块的三轮车,脚下的积雪已经化成了黑色雪水,裤腿上沾了大片污点。
“李驳云!”王满刚一掌拍到了李父的后背上,又在他的头上胡乱抓了几把,“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告诉我一声。”
“昨天。”李父笑着躲开他的贼手,“被村长叫回来的。”
“开矿的事?”
“嗯。”
王满刚不再胡闹,手搭在李父的肩膀上和他一起向前走,“我妈也去给我报名了,但因为年龄不够被拒了。”
王满刚愤愤地吐口气,“我好歹二十四了,又不是未成年,真是想不通!”
“我想去后山的煤矿看看,一起?”
王满刚思索了一会,回家里拿了两张薄饼跟着李父一起去了。
矿洞就在罗生河的旁边,洞口被几块大石头和烂木板堵着,前面立着一块“永久性关闭”的石碑,上面还有ZF的批章。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李父重复着石碑上的关闭时间,若有所思。
“听说里面出过人命。”王满刚沿着洞口走来走去,最后坐在了洞顶的石块上。
“怎么回事?”
王满刚捡起一块方砖,用力往地面一砸,像说书人一般沙哑着嗓子开始娓娓道来。
三十年前,村里组织了五十名精壮劳力开山辟石,准备在后山挖一条连接外界的通道。当挖到三十米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扇大铁门,旁边的墙壁上刻着一行小字:“夷阳煤矿”。
村长立马向上面报告了这件事,很快得到了停路挖矿的指令。一时间,村里年满十六周岁的男子都志愿加入了开矿的队伍,李宏的爷爷也是其中一员。
但是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的顺利,一连挖了几个星期都没有发现半点煤渣,前人铺好的铁轨也被一座大石块隔成了两段。
这块大石头砸了三天才砸碎,然而铁轨也到此为止,前方又是无尽的山石。当时的村长心里十分着急,毕竟上面对这件事很重视,也允诺了丰厚的奖励。左思右想之后,决定继续挖下去。
发生惨剧的那天是个阴天,凉风习习吹着格外舒服,工人们如往常一样朝着矿洞深处挖去。
两侧的石壁开始渐渐变化,先是浅灰,然后是驴皮的深灰,最后竟变成了颗粒突起的墨黑。矿洞里的气温骤然升高,一滴一滴的清水从石壁的细缝里渗出来,没过多久便停止了。
跟在身后的李宏爷爷觉得事情不对劲,提议洞里的人赶紧撤退。经验老成的工头觉得李宏爷爷人小胆怂,怕是要耽误他赚钱的门道,便把他轰了出去。
几个胆小的工人跟着李宏爷爷离开了矿洞,刚到洞口,身后便传来了一声声凄厉的嚎叫声,各种惨叫交叠在一起,在矿洞深处久久不散。接着洞顶轰然崩塌,石块把洞口堵了个严实,声音戛然而止。
经过上面几个月的调查研究,矿洞被永久封闭,不得再次开启。
“没想到我爸也参与过,他从来都没对我说过。”李父有些恍惚地说道。
王满刚从洞顶跳下来,摔了个狗趴,不在意地撇撇嘴,“要是那些人当初听李伯伯的话,他们也许就不会死了。”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又骑到了石碑上。
“对了,”王满刚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神秘兮兮地对李父说道,“我听张麻子说,他有天晚上领着小姑娘来这约会,从洞里传出来类似吃东西的声音。”
“然后,他就当着人家小姑娘的面吓尿了,哈——”王满刚趴在石碑上笑得前仰后翻,活像一只抽筋的大毛虫。
李父也跟着抿嘴笑笑,眼睛却狠戾地盯着洞口,仿佛在和洞里的黑暗隔石对望。
回到家的李父心情格外沉重,离开矿的日子还有小一个月,但是种种迹象表明村长的目的并不在于开采矿洞本身。三十年前的关闭,三十年后的再开启,源头都是那场导致七十人丧命的矿难。
“你要去咱爸那?”
“嗯,咱爸是在坡上还是坡下?”李宏爷爷自从李父结婚后就一个人在坡上生活,有时也会被孝顺的李父堂弟叫回去住几天。
“应该在坡上,你堂弟前些天去了外省。”李母给李父收拾了一大袋子衣服,又塞了几个路上吃的馒头。
“最晚一个星期回来。”李父摸了摸睡着的李宏,拎着东西走了。
绕过村口的戏台往右边的小路直走,就到了村里集中办公的地方。几间被砌修得规整的平房,最近的是广播室,挨着村大队,后面修建着十几家规模不一的工厂,各种运作的声音经常夹杂在一起,让工作的干部们饱受折磨。虽然申请了很多次迁移办公场地,但都被位置不够给驳回了。
李父经过砖厂门前,看见村长被几个工人围在中间,几人时不时地放声大笑一番。慷慨激昂的村长无意间瞄到了门口的李父,尴尬地冲他扯了扯嘴角,招呼着工人走进了办公室。
穿过砖厂后面的小树林,就到了坡上的路口。坡上是鸿李村的后花园,建国以前属于隔壁村的范畴,后来重新规划土地,将坡上划分给了鸿李村,并拨了一笔整顿的款额,让原本破败不堪的坡上迅猛发展起来。
李父绕过面前的树干,便看到他爸拎着一只鸡坐在路口的石墩上,朝着他的方向挥手。
“爸,你怎么在这?”李父跺跺鞋上的积雪,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