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未漠时》金妮妮

14、思忆4

　　顷刻间，戏台两侧有丝竹声响起，初始清脆婉转，转而各色和声渐起，终是汇成了一曲悠扬意远的美乐。

　　少时，一名身量窈窕的花旦信步踱了出来，先是背对台下，极尽风韵之举，待引足众人的好奇之后，才缓缓回身，摆出一个身姿绰约的福礼亮相，不出所望的引来满堂喝彩。

　　待呼声低却，花旦才起身抬眼，美眸左右流转，玉手上下翻飞，口吐吴侬软语，咿咿呀呀的唱将起来。

　　乔琴虽是向来对凄婉哀怨的戏曲无甚兴趣，但此时在台下细看，见这花旦举步如和风拂柳，启齿似燕语呢喃，唱腔甚是温软和顺，竟也渐渐听入了神。

　　到底是小孩心性，珠儿一扫方才的闷闷不乐，犹自沉醉在这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中，本就饱满的情绪随着情节的起伏而上下波动。

　　而孟漠之与宋全两个虽是心有所属，此时竟也被这千娇百媚的花旦所吸引，四只眼睛直愣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再难转移半寸。

　　耳中听着花旦徐徐吐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乔琴那段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回忆被这华美唱词所触动，不由自主的抬眼看去，见花旦亮若星辰的双眸中尽是失落与悲戚，登时感同身受，繁杂的思绪纷飞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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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文隐向文寒打听来睿王加强守城盘查的消息，唯恐乔琴右臂的伤势被识破，便留了她在听雨阁暂住几日。

　　因着父亲执意置身事外，文隐便遵从他的安排，对外宣称病恙，整日待在听雨阁足不出户，除去读书写字，便是与乔琴谈天论地，倒是乐得逍遥自在。

　　一转眼便留居了十多日，乔琴对文隐日渐熟识起来，见他耿直单纯，不禁促狭心起，无聊时便对他多加捉弄。

　　文隐虽是毫不介怀，但瞧着乔琴乐在其中，便索性配合着她玩乐嬉戏，一时追逐着画成花猫脸，一时又跳入湖中撩水泼弄，极是尽兴开心。

　　这日，文寒来送晚饭，见文隐愈发神采飞扬，便笑道：“可是奇了怪，怎的在家关了五六日，公子的精神头竟比以往愈发好了！”

　　文隐接过食盒，兀自在桌上摆开碗筷，笑道：“这几日拒见外人，将凡尘俗事尽然抛诸脑后，真个宛如神仙般逍遥快活。”

　　文寒轻笑几声，转念想起一事，又说道：“睿王兴师动众，却平白费去这番力气，竟是毫无所获，只得撤了护卫回府，生生咽下了这口恶气。”

　　听闻此言，文隐顿觉心底微凉，不自觉的停了手上的动作，追问道：“此事便这样无疾而终了吗？”

　　文寒点了点头，感叹道：“谁成想，这孤身刺客竟有如此非凡的本领，飞出了睿王布下的天罗地网。”

　　转脸见文隐若有所思，文寒只道是扰了他用饭的兴致，忙笑道：“公子慢用，我先回前院去了，一个时辰后再来取食盒。”说着，便快步退出了。

　　意识到将要来临的离别，文隐登时痛彻心扉，只顾黯然伤神，以至于连乔琴的靠近都未察觉。

　　垂首呆望着桌上丰盛的饭菜，文隐兀自发愣了许久，直到余光偶然瞥到端坐在旁侧的乔琴，才猛然回过神来。

　　转脸见她面上亦是生了凄然的离情，心知她必然已经听清文寒的言语，文隐略定了定神，明知故问道：“阿琴，你可听到寒叔方才所说的话了？”

　　虽是不忍与不愿，可毕竟深谙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的道理，乔琴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维持着如常的语气，轻声回道：“我都听到了。”

　　文隐直直盯着乔琴，见她只一味低垂着眼帘不再发出任何言语，便强做了若无其事的姿态，将碗筷递在她手里，温言问道：“你是怎么打算的？”

　　木讷的接过碗筷，乔琴并无任何食欲，只紧紧的抓在手中，转念思及尚未完成的任务，只得下定了离别的决心，沉声说道：“我待夜深了便走。”

　　猝不及防的听闻此言，文隐心中实在难以割舍，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道：“为何走的这样快！”

　　话一出口，文隐便觉失言，忙分辨道：“我是说，路上的吃食还没准备，你的伤口也未痊愈，这样匆忙的出行，实是有些欠缺周全。”

　　不知怎的，以往轻若无物的碗筷此时竟如同千斤重，乔琴懒怠费力托举，索性放置于桌上，不由自主的轻叹一口气，低声说道：“我本就是无家的浮萍，何须讲究什么的周全不周全。”

　　听得乔琴的由衷感慨，文隐自心底生了无尽疼惜，忙伸手拿过瓷碗盛满了热菜，放回她面前，柔声说道：“快吃吧，都是你爱吃的菜样。”

　　转脸瞧出文隐目中难掩的关切，乔琴不忍再发自怨自艾之言，忙强打起精神，莞尔笑道：“你家厨子做饭这么好吃，我真真是舍不得走了。”

　　听着这句半真半假的戏言，文隐的明亮双目中染上了些许酸涩，借着低头轻笑稍作掩饰后，索性打趣着说出了内心所愿：“这有何难，你就不要走了，在我这听雨阁中住一辈子便是。”

　　这次，乔琴不再接言，只低头默默用饭，至食碗见底时，不待文隐添饭，忙放下碗筷，笑道：“真好吃，我吃的这样饱，再也塞不下了。”

　　默然收回一直凝神注视的目光，文隐端出食盒中的汤碗，盛了半碗递过去，见乔琴推却，索性自己喝了几口，而后拿起巾帕按了按嘴，自嘲的笑道：“今日的汤，有些淡了。”

　　二人不再搭言，便这样相对静坐了许久，眼看着天光消尽，文隐才起身点亮了阁中所有的蜡烛，又将食盒收拾好置于廊下的台基上。

　　不多时，文寒来了，见房门紧闭，只道文隐在内攻读书籍，不敢有所惊扰，在门外向他问过安，便提着食盒去了厨房。

　　眼见满室的蜡烛即将燃尽，听得外面敲过二鼓，乔琴知道离时已到，忙起身扎缚停当，正色向文隐说道：“公子的相救相助之恩，乔琴没齿难忘，若有机缘回报，必当粉身碎骨在所不辞。”顿了顿，又沉声说道：“公子，我们便在此别过吧。”

　　听得这诀别之语，文隐再难镇定，起身行至乔琴面前，抬臂搭上她的双肩，含了恳求之意，低声说道：“阿琴，你便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好不好？”

　　乔琴低头避开文隐动容的目光，双手捏紧了衣角下摆，犹豫了片时，终是鼓足了勇气，轻声问道：“公子，你告诉我，我该以何身份留在这听雨阁呢？”

　　见文隐迟疑着未做答言，乔琴顿感失落非常，索性横了心下来，轻轻拂开他的双臂，转身便走。

　　见此情形，文隐立时生了无限哀戚，只怕与乔琴再无缘相见，忙追行几步，从后面一把环住她，垂首附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道：“ 阿琴，不要走。你留下来，嫁与我为妻，做这听雨阁的主人，好不好？”

　　蓦地听得这番突如其来的真情剖白，乔琴顿时怔住了，不禁心跳如小鹿乱撞，玉面蒙上了一层绯色胭脂。

　　见乔琴无所回应，只静立不言，文隐只道是自作多情了，轻叹一声后，便慢慢松开了箍住她的双臂。

　　感受到身上的压迫消失，乔琴握紧拳头，暗自鼓了几次勇气，却依然不敢转身相迎，只得强压了语气中的欣喜，轻声说道：“我先走了。”

　　说罢，不待文隐发言，乔琴推门而出，忙不迭的足尖轻点，只三五下便跃出了后花园的院墙。

　　此后，每夜二鼓时分，乔琴便偷偷潜入后花园，隐身在晦暗处遥望听雨阁，却见文隐依然睡在矮榻上，仿佛自己还留在听雨阁一般。

　　那些时日，乔琴瞧着文隐有时向着闪烁的烛火自言自语，有时歪在架筑湖面的檐廊下望月兴叹，有时坐在床边摩挲着枕头黯然伤神，心中甚是疼惜，只是碍于面皮薄浅，不肯现身告知心意。

　　这日，乔琴照旧再行探望，却见整个后花园内张灯结彩，连听雨阁的内室里都布置的喜气洋洋，不禁满腹狐疑。

　　绕行搜寻一圈后，乔琴才找到卧在檐廊下喝得酩酊大醉的文隐，因着担心他会失足落水，忙扶了他进内室躺下，用水拧了巾帕，小心翼翼的为他擦去面上的酒渍与泪痕。

　　正垂首暗自悔恨时，突听得文隐轻声唤道：“阿琴，阿琴，真的是你吗？”乔琴抬眼看去，见他正不可置信的望着自己，忙笑道：“公子，是我，是我。”

　　文隐虽是狂喜，却又怕是因思念过度而生的痴想，索性伸手掐了大腿内侧一把，待吃痛的“哎呦”一声后，才相信这不是梦境，忙紧紧握住乔琴的双手，语无伦次的哀求道：“阿琴，你来了便好，快带我走，我们一起远走高飞！”

　　见文隐如此失态，乔琴不明所以，忙反手覆住他的双手，柔声抚慰道：“公子莫急，且先说说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暖，文隐渐渐平复了急切焦乱的心境，低声说道：“前几日，皇上突然颁下赐婚诏书，着我十日内迎娶安宁郡主。”

　　听至此处，乔琴顿时明白了整个后花园焕然一新的缘由，又听得文隐说道：“虽然与意娘青梅竹马，可我对她却无男女之情，只一心倾慕于你。那日，我见你未表态，便以为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只得对你死了非分之想。”

　　转脸看了一眼满面潮红的乔琴，文隐的脸上亦是飞了一抹红晕，继续说道：“现今你回来寻我，我便知你亦是对我生了情分的。”

　　见文隐明了自己的心迹，乔琴索性不再赘述，抬头对上文隐恳切的双目，含着十分的坚定决绝，正色说道：“既蒙公子不弃，我便随公子奔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