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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病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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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病痛
空生病了。
一天晚上,我们仨陪纱纱逛街,回来途中空忽然觉得胸口痛,抽烟痛,说话也痛,后来呼吸也痛,奇怪的症状,最后甚至痛得没法走路。
“我给你说,烟抽太多是会遭报应的。”当时我说这句话,没想到后来一语成僭。
于是空晚上没回学校,我陪他去挂了急诊。
拍片结果是气胸。简单来说,就是空的肺破了个洞,于是空气进到肺里,不把空气弄出来,就可能会被空气撑死……这是空听完医生讲解后的翻译,其实确实差不多这样,但他说话样子太欠扁以至于我牙痒痒。
其实也似乎不是抽烟抽出来的,据说这病常是小孩会生的,长到这么大才发病的也不多,他很骄傲地安慰自己还没有过成长期——还会长高的。其实空的个子没我高让他一直有些不爽。
而无良的医生让他先回宿舍睡一觉,看看空气自己会不会流出去。
结果是第二天清晨空痛的起不来床,打电话给我时,连话都不能大声说。我与八戒打了120,把他扛进急诊室,再次拍片的结果是空气已经挤压了他70%的肺部,必须马上动手术把空气抽掉。
空的父母都出差去了,不在本城,没人能为他签字,后来八戒找来空他们系的辅导员,才解决这个问题。
无良医生安慰我们说是小手术,10分钟就好,只不过接下来空要住个10天半月医院。
他轻松地说完这些话,在我们都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准备做手术——就在空躺着的急诊病房里,用白帘子隔出块空地,带上消毒手套,旁边有个护士帮他递东西——打了针麻醉后,在我们一群人的围观下,医生直接拿刀在空胸口划了个洞,然后往里插针管,后来嫌洞不够大,又拿剪刀稍微剪了剪……固定好针管后,再用线将洞缝缝好,这个手术就宣告结束。
整个过程简单到简陋,甚至可以算粗暴,但也直接到毫无回转的余地。
空打了麻药,又被布隔着,看不见医生在他身上干了什么,而我却没扭头,甚至没眨眼地从头看到了尾——纱纱从一开始就躲到八戒宽大的背后。
空面色苍白地躺着,一言不发,眉头有些皱,或许他还是感觉得到痛的。但他的麻木更让我惶恐,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或许我会失去这个人。他是不是有一天会离开我,是不是有一天会变得麻木,是不是有一天会感觉不到疼痛?
这个想象令我胆战心惊。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手术情景,我承认自己有那么点被吓到了,躺在那里的是与你每天说笑的人——他就像块没有灵魂的、待宰的猪肉。冰凉的剪刀随意地划开他胸口,血毫无意外地涌出。
让我清晰地看见他是由什么构成。
后来我一直不敢对空形容那个景象,我怕他听到我的形容,联想到自己身上会吐。
手术结束后,空痛得哭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空的眼泪。我为了缓解气氛,嘲笑他说:“男人流血不流泪啊!”说完又想起刚刚手术的场景,有些不好意思,觉得他哭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仿佛知道我的一点惭愧,鼻子一歪说:“真的痛……”
我忍不住用左手握住他的右手,用右手帮他擦了擦眼泪。眼泪从指尖渗进皮肤,是热的。
于是空的住院之旅正式开始。
这几天,空不能动,要多咳嗽,让肺里空气通过针管进入另一端的透明水箱里就好。这并不是个轻松的过程,因为他一咳嗽就很痛,且万万不能将水箱弄倒——倒了空气会倒流回空的肺里——不管是上厕所,还是起身吃饭,我们都得小心翼翼地帮空保护他的水箱。
然后他每天都要爬起来去隔壁房间拍片,研究肺上的洞,有没有小一点。第一次拍片时,等了两个小时,那无良医生竟然说拍出来的片子没对上焦,得重拍。
真是长见识,我牙痒痒得差点拿印着肺的塑料片拍死那医生。
好在我与八戒守了一夜后,空的父母双双飞回魔都。
听说爹娘要来,空特意交代我与八戒去他寝室,帮他把烟盒什么的收收好——他在父母面前,可是个极少抽烟的乖仔。我们很仔细的搜寻了他的书桌与床头,收了三盒红双喜与一盒□□并两个打火机,发消息让他安心。
不想空娘来到学校,帮空收拾衣服被褥,一抖床单竟然又发现十二个打火机,黑着脸去病房看空……
我心里大骂这死小孩,他一块钱一个的打火机扔那么多在床上也不嫌睡着磕碜?
而病榻上的空极其浅眠。他醒着的时间太多,加之无聊,我与八戒除了上课外,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他的病房里。他每天说着:“你们快回去睡觉吧。”一边用根本不想让你走的眼神盯着你。以至于我几乎每天晚上都12点以后才回宿舍,有时还替换着他父母陪整通宵。他说话会痛,所以即使我就坐在他身边,他也喜欢发短信给我。
自从他做手术时我握了他的手,空似乎忽然爱上了我的手,什么时候想拿我的手研究一番,就发条短信说:“手。”我便乖乖将手递上。
躺在病床上的人最大。
这段时间里,空还与我进行了“晚上该不该关手机”这一深刻的辩论,现在我想,如果哪天我真的死于手机辐射,或许空要负责。
因为我对他说:“醒了有事没事就发短信给我,我会一直开机。”
现在仍是。
于是当日夜里三点,我接到短信:
“师傅,病房3床的那个老人去世了。”那个老人是我们注意许久的,80多岁的老太太,伛偻着身子,唯一出现照顾她的,是与她同样伛偻的另一个老太太。她每天帮她倒尿、擦身,与她说笑,喂她吃饭……护士说,她们是孪生姐妹,孤老终生,只有彼此。
接到短信时我想,那另一个人可怎么生活在这世界上。但却对空说:“我只愿她在生离死别那个瞬间,能微笑安然以对。”
急诊室就是这么个看尽生死的地方,每日都有人在我们身边死去。老人的呻吟,年轻人的沉默。流血的伤口,静谧的氧气管。他们各有各的家庭与故事,但结局都是一样的。
而我第一次知道我能如此纵容一个人。
我如此希望他此生喜乐安康,无病无痛。
空出院后那个周末,我一个人去了趟杭州,在灵隐寺,向我从来没有信任过的佛祖,虔诚许下这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