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宫女守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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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世上最尊贵的人是天子。李文渊就是这样一个尊贵的人。古人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此话诚然。作为他的身边人，我确是常有些得道升天的惶恐。比如说现在。
我趴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地。口里一叠声的“奴婢知错了，皇上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语气十分诚恳。
做宫女这一行，首先是要懂得察言观色。刚才李文渊抿了一口我新沏的茶，轻轻皱了一下眉，我当场就给他跪下了。这是其一，其次是要常把“不敢”“恕罪”几字在嘴边溜溜。
这都是我从带我的管事嬷嬷桂嬷嬷那里看来的保命要诀，轻易不外传。可今天好像不大管用。
李文渊既没像对桂嬷嬷那样和颜悦色地把我扶起来，又没给我示意我起来的暗示。甚至，我从眼角逡了一眼，他的眉毛居然皱得更紧了。
“不对啊？！”我心下有些惴惴，但又不敢妄动，只得老实趴着。心里百转千回，全都是每次我来侍侯皇上前，桂嬷嬷那个喜忧参半、要哭不哭的便秘表情。“或许她早就料到今天了。”我有些哀怨地想。但还没等我腹诽完，李文渊淬着冰碴子的声音传来。
“跪着做什么？朕要你跪了么？”
我一激灵，当机立断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忘规矩地低着头。
“奴婢怕茶不合皇上的心意。”
“哦？”他语带讥讽，“便是不合心意，你又待如何？拿命赔给朕么？”
我硬着头皮，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若是皇上想，奴婢便是舍了命去，也没甚好说的。”
空气突然安静了。我不敢抬头，疑心李文渊正在盘算我的死法。连忙又补了一句“但奴婢希求皇上怜悯奴婢一条贱命，便饶了这次吧。”
我以为这句话一出，至多两个结局：要么他就此放过，要么他立即发话叫人拖我下去。但都没有，他给了我一个模糊的回应——
李文渊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我有些愕然地抬头，目光正好撞进他深如古井般毫无波澜的眼里。
他好像很悲伤，我想。
但我不明白这悲伤从何而来。
于是我僵硬地站着。
直到他苏醒过来一样背过身去。
“无事了，下去吧。”他说，语气里似乎有着很深的疲惫。
“诺。”
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在认真福完一礼后，迈着规整的宫步走出了朝阳殿。
一路上我都在想李文渊。他实在奇怪，他的生气、悲伤与倦怠都来得毫无征兆和缘由。
或许天子就是要有点奇怪才让人不好揣测？我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想了。
桂嬷嬷是我的教礼嬷嬷。我和她并几个小宫女住在文璟阁。
那是一处很小的院子。跟旁边的晴岚宫比起来，用寒酸两字都不能形容。
桂嬷嬷同我说，晴岚宫先前是一位贵妃的寝宫。那位娘娘原先受尽宠爱，风头一时无两。但后头娘家犯了错处，终是受了连累。贬在这里软禁起来，日日以泪洗面，竟犯了疯病，时时认不清自己是谁。
“竟还有这样的病？”我很是吃惊。
“这皇宫大内里，认不清自己的人还少么”桂嬷嬷当时正在帮我理被子，闻言，有些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我被她看得有些讪讪。诚然我之前跌到御花园的荷花池里一回，被人捞起来后很是生了一场大病，烧得脑子有点糊涂。可我既没疯傻，人也尚算清醒。
因着这事实在有些跌份，我便有些着恼地喊了一句：
“我可是记着你呢，桂嬷嬷！”
桂嬷嬷只是笑，“是呢，你记着我！”
笑闹过一回，桂嬷嬷的语气突然有些严肃。
“青荷，你以后莫要再去晴岚宫了。便是路过，也多绕着些。”
“怎么”刚闹过，我的语气还带着些许漫不经心。
“那位娘娘虽然痴傻，可到底还是主子。随意打杀了你，理都没处说去。”
桂嬷嬷的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眼神坚定得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我看着她的样子愣了愣，到了应了声“好”。
但这许诺并没有落到实处。
总归是人算不如天算。
桂嬷嬷不愿我去晴岚宫，李文渊却盼着我去。
所以我还是得去，因着桂嬷嬷说话不如李文渊有用。
一路上我都疑心上次沏茶的事到底还是惹了他不痛快：不然拿画卷这般末事，只需遣几个杂役去便了。怎的还使王公公到文璟阁来？
我磨磨蹭蹭往晴岚宫走，行动速度堪比乌龟。
领着我去的那位姐姐脾气倒好，见我这样也未出言相催，反而还放缓了步子迁就我几分。
不过她老回头看我，好像是怕我跑了。
皇天在上，李文渊还没死，我怎么敢跑？
但来回几次，她的视线实在看得我发毛。于是我决定跟她聊聊。
“请教姐姐，我们此去，取的是什么画卷？”
我突然出声好像吓了她一跳，大眼睛眨啊眨，没反应过来。
我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
“啊……你说画卷？”她往周围瞄了几眼，才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那都是皇上之前费了许多心思请来的画师给云妃娘娘画的像。统共就画了那么几张，可还没完工呢，云妃娘娘家里就出了事。唉，这可真是天不就人……”
“云妃娘娘就是晴岚宫里那位？”
她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奇怪我竟不知道。然后就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开了。什么皇上之前如何如何疼宠云妃；什么云妃来了之后皇上就没去过别人宫里，云妃那简直就是神话；什么天子出游都要她随侍；什么她之前使小性不吃饭，皇上纡尊降贵陪她啃了一周的馒头……
她说得兴起，洋洋洒洒，唾沫横飞，而且越来越夸张，连云妃批奏折，皇帝在旁边洗笔磨墨都出来了。
我哭笑不得，赶紧叫停，捡了一个我感兴趣的问题问她：
“云妃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瞪了我一眼，好像对于我打断了她传奇般的爱情演绎很不满。
我赶紧做出洗耳恭听的恭谨样子来。
她满意了，酝酿了一下情绪，才接着道：
“云妃家里是很显赫的。她爹是我朝的骠骑将军，前些年战乱，还立了不小的军功。她的兄长也算得一号人物，官家子弟，科举竟还中了探花郎。可叹时运不济，这位探花郎做事也实在欠妥当。他的辖区连下几日雨犯了涝灾，以致堤坝塌毁死了几百号人。可他竟也不上报朝廷处理，反而把事压了下来。后来事态严重民怨沸腾，才终于传了些风声到京都来。那时皇上震怒，直接把他下了狱。老将军去求，也遭了难。一家老小，男丁流放，女子为奴。偌大的将军府，竟一夜就空了。”她说到这里，有些唏嘘，“树倒猢狲散，当真是世态炎凉。”
但我听到这里，却觉得不太对劲。
“不对。”我在心里想，“这事有些奇怪。”
但究竟哪里奇怪，我一时也说不上来。托着下巴正想得出神，忽然一道冷冽的声音响起：
“朕竟不知道，何时一个奴婢，也敢怠逋上命了。”
我吓跪了。
但在这趴在地上的余裕里，我还溜眼往旁边一看。
很好，她也跪了。
我稍微放了点心，因为这至少说明，我作为一名合格宫女的应激反应还是很正确的，不枉桂嬷嬷栽培我这么多年。
于是我开始说话：“皇上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然而空气又安静了一次。我低着头看不到李文渊在干嘛，心里又开始发毛。
但我并没有发太久的毛。李文渊就是这点好，他不怎么让人等。
我听到他对那个宫女语气轻柔和缓地说：“你先下去。”
然后那位姐姐果断站起来抛下我走了。
那一瞬间我差点暴起伤人：怎么大家都是宫女你还要差别对待一下么！
但幸好我忍住了。
因为下一秒钟，李文渊终于像我无数次预想的那样，在我说完“恕罪”和“不敢”之后，像对桂嬷嬷那样和颜悦色地把我扶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宫女守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