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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燕来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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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室之中,有香韵寥寥,燕安照睁开眼,见到的便是榻前女子——
是极为艳丽的面貌,道服朴素却不掩明肌若雪,桑木乌钗难能损其玉容半丝,虽是单单行立、神色也未动分毫,却不难窥出其进退间的闲华无双,秋波转便是风流情泄。
这样一个玉色秾丽的女子按理说,安照是从未见过的,可自女子眉眼之间,她辩出几分熟稔。
安照的疑惑未有多久便被惊讶给盖过,她不是应该,死了的吗?
鹤顶红,至毒之物。喝过掺了鹤顶红的酒的她,如何还能够活着呢……难道那毒是假的不成?
只是,她的好皇弟如何可能会放过她这位乱朝纲的皇姐?
或许是安照的惊疑之色太过显眼了,那女子将目光投向了她。
“安照醒了,怎么,忘记四皇姑了?”女子莞尔,巧笑嫣然的模样竟是让识惯了美色的安照一时失神。
回过神后安照想起一人——燕靖华。
燕靖华,千禧帝第四女,宫中卓贵妃所出。宫中曾是有嫡出公主的,但这位虽非嫡出却是有连嫡出都未有的宠爱。其十三岁那年,皇太后病逝,她自请入道家,为皇太后祈福。千禧帝舍不得爱女,又顾念她的一片孝心,便册她为容锦公主,在郊外为其耗万金置水月观,这是第一次破例。十八岁时,赐封邑江都,这是第二例。二十岁时早逝,加封平国衔,起荣陵,这是第三例。
如此盛宠,造就的自是大燕最难以举目可望极风华的公主。
可是这人,该去了的。
而且还该去了二十多年的,如今这又是……
安照在心中默念是鬼神不可信,鬼神不可信,鬼神不可信……
燕靖华见她神神叨叨,疑心是不是西宫之事吓着她了,又想起西宫一番变故,即对那不知好活的人咬牙切齿又是恨极之余心中起了一层担心。
燕靖华上前坐在榻上,将安照抱入怀中,轻抚她背,悉心安慰,“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靖华并非是韵贵妃独女,在她上头还有一个兄长还有一个早夭的姐姐并未得入玉牒,下头还有一个同母亲妹,虽比之交好的姐妹并不是十分亲近,但安慰稚儿事对她而言是轻车熟路的。
安照确实镇定了下来,但她的镇定是流于表面的,只因她发现了一件更为叫人惊奇的事。她变小了,小到了能让燕靖华轻易揽入怀中。子不言乱神,这会安照确实是栽在这上了,她竟回到了幼年。看她四姑姑未故的模样,因是四岁之前。
安照乖顺得趴伏在靖华怀中,努力回想起她四岁之前的事,可那时她还太小了,如何记得这些?便有,记忆也实在是模糊不清,她只能是装作乖顺的模样,样样听从靖华的安排。
索性靖华只当人是受惊了,并未做多想,更是心疼年幼的侄女,令奴仆捧食盆进屋伺候用膳。安照受惊太过,没有这些胃口,只是匆匆用了几口子红枣银耳粥就推说不要了,要睡了。毕竟这重生之事太过鬼神之谈,安照想莫不成是她在清殿大梦了一场,醒来面对的还是掺了鹤顶红的毒酒。
安照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靖华为安照将被子拢好,留下贴身的侍女青璧照看,独自出了故容苑,而她出故容苑时天已近黑。
此时至安照离东宫已过一白昼,东宫之中太子燕迟留不在,只有侧妃舒氏婧鸢,侧妃卓氏良玉还有太子长子燕承淇三个主子在。
舒婧鸢自被燕迟留送回冀缱绻就处于昏迷状态,而燕迟留离东宫前令卓良玉照料,卓良玉请了太医来看,只说是急火攻心、悲极所致,卓良玉再一联系早上燕安照舒婧鸢一同出去,回来时只有一个舒婧鸢就能将床上人昏迷的原因猜个七七八八,可这后事如何?
卓良玉望着床上昏迷的人儿,只能是轻叹一声,然后侍女将药为舒婧鸢灌下,又将来问事的燕承淇打发走,最后在冀缱绻的外间捧着绣架打发时间。
亥时,故容苑。安照悠然醒来,她并未动作,只睁着眼盯着头顶的罗帐的芙蓉争春图看,思考着这一天的奇遇。都说庄周梦蝶,可她这是什么?莫不是是蝶梦庄周?
珠帘挑动的声音嗦嗦,安照细闻下是有两个脚步声的,一个人轻些一个重些,并有环佩作响,啷当之声。安照猜其中一个人是靖华,可另一个?
光影撩动,安照将头轻轻往外转了一下,正好看着侍女青璧的行礼动作,另一个人的身形也就透过薄如蝉衣的罗帐显露出来,竟是燕平瑾!
安照活了二十多年,倒是从未听过这两人有什么交情,按理来说。一个是千禧帝最得宠的女儿,一个是千禧帝最得宠的弟弟,这两人关系亲近无可厚非,毕竟叔侄情分。可是寿王篡朝,举国皆知,燕靖华又岂是不晓得,他们这是?
青璧退下了,里间便只留下燕安照、燕靖华、燕平瑾,这三位燕家皇室之人。
“华瑾如何呢?”三人之中,最先开口的是燕平瑾,他声一响,安照呼吸便一顿,她是怕的,这位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数十年的摄政王纵使对她还不错,可是她还是怕这位,打她有记忆起就怕,说不出来的。
安照虽怕,但这屋中第三人却并不怕他。“安照才四岁,你们之间的争斗何苦捎上她?”燕靖华开口,言中不善,纵使安照看不清她的脸,却也能猜到她脸上的怒容。
燕平瑾似乎是已经习惯了燕靖华对他的怒容相向,连眼皮子也未抬一下,“这话你该去问她父王,当日在庄王、诚王之下……”昔日的太子迟留不过诸王之中最平平凡凡一位,伏低做小的日子没有几个人会再在他面前提起,可偏偏燕平瑾不怕,燕靖华也不拘。“他倒也舍得亲儿,或者说不愧是你燕家人。”
燕靖华是这世上少有的知道当年旧事的人,闻此,并不指出他话中所误,接问:“心狠手辣?”
燕平瑾闻声应笑,“是断情绝爱。”
话落下,燕靖华一时语塞。二人在帐外闲谈,燕安照在帐内,借着锦被遮挡目光是将两人的动作都收入眼底,事涉她父王,她却越听却越觉迷茫。脑子在较劲,可她对上辈子四岁时的记忆却是完全没有了,只隐约记得后来母妃曾提过她在四岁生过一场大病。
燕安照在回想上辈子的事,帐外二人仍在继续闲聊。燕靖华先起哀叹,美人愁眉,自是让人心动,“你今日不该来我故容的。”将美人蹙颦状收入眼底燕平瑾微笑,“可我还是来了。”
悠悠一声,燕平瑾眼中露出的情意是燕安照窥不见,燕靖华却能收下的,“我怕我不来,日后就连诀别的机会也不会再有。”
美人身子微僵硬,燕靖华能低头将燕平瑾眼底的情意忽视,却不能将旧日的纠葛忘去,当那些旧事是早该随当日的庄王之死而埋入深渊的啊。“你在乱言乱语些什么?”咬着牙,燕靖华走向燕安照的床榻以掩饰她的无措,燕安照连忙将眼睛闭上,继续听这二人的交谈。
而察觉到有人走近的安照气息霎时不稳。
“我有说错?”燕靖华的回避早在燕平瑾的意料之中,他冷哼一声,目光追随这她的背影。眉骨冷凛如风雪,又是他活在别人口耳相传中玉面阎王的模样,“这场棋赢得若是我,我会留下他?若是他胜了,同样我也只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这话中的他便是指尚在病榻上的燕平晟,这大燕名义上的主人。
玉手掀开纱帐,燕靖华的目光落在了燕安照的脸上,初来故梦时一张雪白的小脸现在已经恢复了些红晕,她弯腰在床沿坐下,低问:“避无可避?”
看着女子的背影,燕平瑾心中暗立下誓言,“我不会败。”而他又如何舍得败。
“你永远是这样。”相依的唇齿间泄露的哀叹是绵长的,至于那些纷繁旧事最是污糟,如何能入小孩子的耳呢?燕靖华伸手欲为安照整理被头,霎时又微顿,“父王宠了你这么多年,你为何就不能够放下心中的恨了?”
燕平瑾没有在意燕靖华话里为她父皇的开脱之言,在他眼中燕靖华还是当年那个不及他腰身的女童,“我若是放下了,当年的仇何人来偿?还有母后……”话头落在母后二字上时,燕平瑾想起来了许多的事,血溅西宫的事历历在目,他只能是叹一声“欲念已起,沟壑难填。”
燕靖华从来都知道,再多时光、仍是风花雪月也化不了他的那颗被复仇所侵蚀的心,而立场尴尬的她,并不应该参与这场避无可避的棋局,“我不该回这王城的。”
早已是大逆不道的燕平瑾眼中没有那么多的不该,“可你回来了,”燕平瑾向丽人的背影走去,“靖华……”一向自负的燕平瑾在距离燕靖华只有几步时忽然踟蹰了脚步,“若皇叔胜了你是否会留下?”
燕平瑾的忽然走近让对他十分忌惮的燕安照心生惶恐,窝于锦被之中的她不禁发颤,燕靖华眼中有厉色闪过,未离开锦被的手将被子又往上拢了一些。
皇叔二字,在他二人之间已有数年未曾道出口过了。燕靖华收回手起身离开了床榻,纱帐垂下,遮挡住了床上所有的光景,只有床头有个小身影鼓起。“皇叔知道的,靖华喜欢游山玩水,而这王城的锦绣繁华我早已是看腻。”燕靖华转身,面对他时嘴角已带上了笑,那笑像是不经意的,可燕平瑾却觉得那笑容里含的是嘲讽。
燕平瑾看着她,想要伸手去拥人入怀,却被燕靖华转身避过。他的手从靖华的肩头擦过,燕平瑾前半辈子活得无忧无虑做着尊贵的寿王,后半辈子却陷入于王府和先太后的仇,面对这些依托于他肩上的重担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可如今看着燕靖华他竟然有一丝犹豫。少年不识爱恨之时唯一漏过的情,到爱恨分明时仍割舍不了的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化作一声,“靖华……”
燕平瑾的犹豫全然落在靖华眼中,念及过往,舍不得何止他一人,可又能如何?真情不假,可棋局之上,黑白早就分明!“时辰已不早了,皇叔不该来故梦的。”这是驱客之意,今日的不请自来已经是破戒了,“故梦,今晚不会有人见到皇叔。”
人间万事冥蒙,而燕平瑾和燕靖华之间,“避无可避……”留下一言,再无回首,这场借口他用的不请自来终于结束。
骤然撞破他们二人之间的机密,燕安照心神不定,连睡意都半点也无了。
她睁眼,盯着头上帐顶,芙蓉实在艳盛,好看得紧。也是巧了,诸芳姿容,她独独青睐于芙蓉,说是莫怨东风当自嗟,安照偏偏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富贵里打滚的人物,哪是此命道的。
掺了鹤顶红的酒虽是珍藏数年的美酒,只是用命来尝这一美味,倒底是不划算的。
前生今世种种涌上心头,安照想得出神,连燕靖华靠近她也未发觉。
燕靖华透过罗帐看帐中的人,烛火照屋室,粉雕玉琢的小儿双目无神,靖华看不清那人眼中是什么,只觉得那该有着满满的茫然。
“安照睡醒了。”玉指挑起了罗帐一角,帐内的安照将目光移向靖华,正看见那人嘴上的笑,一笑生春,是芙蓉也不及的秾艳。
唇微动,安照不禁伸舌从有些干涸起白皮的下唇上舔过,她试着发声,只见唇动不闻声响。轻咳了两声,安照试着向靖华伸出小手,小手柔软的很,因惧寒而缩成一团,“姑姑。”
这一声姑姑声嘶哑的很,靖华面上露出几分心疼,恰到好处一般,“可怜见的,我家安照这么小就要遭这么大的罪。”她坐在了榻边,抓住了那只手,包在掌心中,望向安照的目里也透着暖意,“安照是什么时候醒的。”她温言软语,旁敲侧击着。
手被人抱着,暖和的很,安照歪头,“唔,好像好久了哦。”靖华莞尔,“好孩子,有瞧见什么人吗?”安照望着靖华的眼里有着懵懂,“什么人啊?对了,安照有梦着一个大坏蛋!”
听着她的童言稚语,靖华心稍安定,嘴角的笑意也浓了些,“哦,怎么个坏法?”
话问到此处,安照怔住,她好像想起来了,想要抓住却又抓不到。她上一辈子也是这个岁数时据闻生了一场大病初愈,大病过后她便再也记不得前尘种种,而如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阻碍着她回想起过去。
泪水在眼眶中聚集,很快便满出,随着那张稚嫩的脸落到了锦被上,留下一个黯淡的泪渍。
安照仰着一张可怜兮兮的小脸望人,让对这个孩子稍加留意的靖华也不禁起了怜惜之心。安照忘记了这几日的所有事,却是还记得东宫之中的舒婧鸢,大约那是她的难得牵挂,“姑姑,安照想要母妃。”
毕竟幼子,靖华如此想道。
想燕平瑾之事这小人大约是并不知道,便是知道了旁人也不会相信一个幼儿的片面之言。宴后,见过了父皇与那人后靖华便不打算掺和京都的浑水,纵然这场棋是非下不可,靖华也不想知道胜利将归属于谁,她现在只想远远的离开这。
“姑姑送你回东宫。”
靖华重诺,言出,便是必行。送人回东宫,倒也是方便她自己。
安照一番示弱,打动这女子心在她的意料之外。听闻方才二人的谈话,安照又非是那等呆木头,隐约能猜出其中奥妙。燕平瑾的手段她早见识过,何况——她于心有愧,不敢与人相交。这宫里头并非是什么安分地,哪怕是身处这位宠冠燕氏的姑姑的保护下,可是若教她知道自己听到了……
安照不敢想,她直觉想着燕家的女人哪是省油灯,便在人怀中,看着人精致的下颔,随她出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