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千里乐无殇》八度二夕

3、筑梦成空

　　我爹说我族是远古时代留下的筑梦一族，精通各种筑梦术，可到了我们这一代，约莫也就仅仅活着一百来人了，而我们一家长居深山，与外界的联系甚少，我曾经问过我爹为何我们从未去过山外的世界，爹爹告诉我，太太太祖爷爷正是因为来到了这里才得以避过灭族的灾难，这说明外面的世界不安全。
　　我发现城绝的时候，天上正下着一场从未有过的大暴雨，那时我刚刚采完药材准备回家，还没有来得及避雨，正好发现一个穿着蓝色绸布的少年侧躺在一片艾草里，少年的脸色苍白腹部鲜血直流，爹爹和娘亲告诫过我的道理出现我的脑海中，不能随便接近陌生人，可是另一方面，夫子说过，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我犹豫地踱步过去，蹲下身去望着他，心里正在矛盾地挣扎着，我伸出手想去探探他的鼻息，没料到刚刚到脸边，他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忽而微睁起眼睛，深棕色的瞳孔里映出了我的影子，我被他眼里的光震慑住了，支支吾吾地说着我是救他的人，随后他就松开了手，晕厥了过去。
　　我把他带回了家，细心医治，他渐渐康复告诉我们他叫城绝，城绝的到来为我们家的生活增添了很多的乐趣，他会告诉我们很多从未想过的事情，还有很多的游戏，他常常提起宣城，有时提起甚至会眼泛泪光，我想那一定是城绝来的地方。
　　家里人对于城绝多是喜爱的，族里的其他人也应该是喜爱的，因为自从城绝来了之后，他们来我们家串门的几率越来越频繁了，可是族里有一个人却对城绝来到表示很担忧，就是我们的族长，族长因此找过我爹很多次，都是问什么时候能够把城绝送走，爹爹每次都是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我爹对城绝的态度却从未改变，依旧温和，只是很多次，我看到他会在和族长谈话之后望了望城绝，又会别有深意地再望望我，那时候的我到底是太年轻，竟没能读出爹爹的眼神里是爱屋及乌的宠爱。
　　或许是城绝不想让我们一家人再为难下去，在他伤好了之后的第二天就准备辞行了，临走时，他把他颈上的玉坠取下了给我，认真的眼神里写满了温柔，清凉的玉身在他温暖的掌心下也有了温度，我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玉坠，看着城绝身着蓝衫的单薄背影在山林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心里忽而难过起来。
　　族长在城绝离开的当晚对我们族里所有人都下达了命令，第二天天一亮全族的人都要搬走，我们家趁夜收拾好了所有东西，只等天一亮的时候出发，我百思不得其解，自我从出世就一直住着的地方，现在却要因为一个陌生人来过而搬走，族长也未免太过于敏感了。
　　我们家全家人都围坐在一起，爹爹和娘亲在仰着身子睡觉，大姐在教才刚满五岁的弟弟下象棋，而我望着窗外其他家的灯火闪烁，他们一定都在忙着收拾行装，突然心里一阵愧疚，好像是因为我，才连累大家都要搬走的。
　　我起身揉了揉眼睛，突然想到山上那只每次我去采药材都会陪着我的紫貂，我向大姐随便编了一个我出去一趟的理由，便匆匆地离开了，那一刻，我真的没有想过竟会成为永别。
　　我把紫貂抱在怀里，翻过离族里最近一座山的时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而眼前火光冲天的景象却让我的心揪了起来，不安的预感包围着我，一群身着黑衣的人聚在了火光前面，我放开了紫貂躲在了壮大的槐树后面。
　　我不知道那群黑衣人的来历也不知道族里的人都怎么样了，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群黑衣人绝不是什么好人，我安慰着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鼓起勇气地在树后偷瞄了一眼，看到那些黑衣人没有了踪影我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试探地走向族里。
　　大火浓重的烟味呛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大部分的房子都被烧毁了，冲天的火光在上方盘旋缭绕着，看着几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横在路上，我忍住心里的恶心不顾一切地朝家里奔去，脑海里一遍遍飞过娘亲、爹爹和姐弟的画面，不会有事的，他们不会有事的。
　　曾经是娘亲和爹爹一手建造起来的房子早已被大火烧得残垣断壁，四处都是焦黑的一片，我捂着心口的疼痛想要冲进去找到他们的尸首，紫貂却在一旁死死地咬住了我的裤脚，任我怎么踢开它都不松口，看着紫貂眼神里的坚定，我叹息了一口气颓败地跪在了地上，自我出生以来亲人族人就是全部，如今全部葬送在这场大火之中，我要报仇，灭族之仇，不共戴天！城绝，我一定要将你的首级带回来祭奠我的族人！
　　我花了三年多的时间才找到了宣城，但看到宣城的城门就在眼前，我却因连日奔波体力耗尽没有了力气向宣城迈进一步，晕倒在了宣城的城门之下。
　　待我醒后我才知自己被城主的二公子救起，我问二公子为何要救我，二公子英眉入鬓，微眯起双眼回答我，因为看我很可怜。我不信他，夫子说过我族之人不可轻信他人，我信了城绝所以才带了灭族的灾难，到如今我便不会再信任何人。
　　我醒来之后二公子并没有下逐客令，而我也不急着走，我要养好身体还要打听城绝的事，我问侍女是否知道城绝，侍女沉思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对我说，城绝是城主的长子，也就是二公子的哥哥。
　　你想杀他对吗。这句话不是侍女说的，而是二公子，二公子高大伟岸的身躯逆光走了进来，脸上的表情阴暗不明，散发出的气场一如天人临世，侍女见到二公子进来，便退了出去。
　　不想。我淡淡地应道。
　　那看来我们做不了盟友了。二公子阴鸷的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
　　什么意思。我们联手杀了城绝，既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二公子的语气里循循善诱着。
　　我没有表态，只是在心里暗叹，城绝啊，城绝，你果真是坏，坏到连自己的亲生弟弟都想杀了你。
　　我从没想过再见到城绝会是在城绝迎娶世子妃的喜宴上，事过境迁，如今的城绝早已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模样，冠世华采，衣袂翩翩，不变的是那双深棕色瞳孔里的深情，只是他望向的人不再是我，而是世子妃——左相之女，上官菁。
　　我扮作侍女站在二公子的左侧，望着他们拜天地，拜高堂，拜彼此，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比当时看到城绝走出深山还要难受千百倍，可我知，有一人也和我一样难受，那就是二公子。
　　玉楼是宣城里最高的城楼，而玉楼也是宣城达官贵人经常流连观景之地。
　　世子爷可还记得我。我看着城绝负手而立于窗边，轻唤出声。
　　他浑身一颤，缓缓地转过身来，深棕色的眼眸里喜疑参半，轻轻地吐出我的名字，孟初。
　　我拿出了他当年送给我的玉坠，走到他面前在他眼前晃了晃。
　　世子爷，如今孟初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你可会娶我？
　　我娶你。
　　我们没有大婚之礼，也没有拜天地，新婚当日，他对我说他欠我太多。我在心里默许着，是啊，他欠我的真的是太多了。
　　成婚第二日上官菁便找了我，她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进去，因为二公子警告过我，不可以伤害她，所以我若听了她说的什么，她怕是会被我打成重伤吧。
　　他爱的只有我。她见我思绪游离，留下这句话便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握紧了手里的茶杯，垂下眼帘运用内力将茶杯震了个粉碎。
　　城绝自我们成婚之后再也没有踏进过上官菁的房里，我知那是因为他的愧疚，可我始终都没有问城绝是否爱她，而他爱不爱她对我而言，又有何重要，我都要杀他。
　　你将这包鸩粉每日按量加入城绝的饮食中，不出一个月他便会暴毙而亡，而鸩粉的毒发和天花无异，没有人会怀疑到你。二公子将一包粉末递到了我的手里。
　　世子爷，今日城里的事处理得可顺心？我一边为城绝倒酒，一边和善地问着。
　　城绝皱了皱眉，抬起酒杯凑到嘴边，就在他快要喝下的时候，上官菁的丫鬟暖玉冲了进来，大声地叫嚣着世子妃怀孕了，哭闹着要世子爷过去。
　　城绝听了她的话，只一刻也没有停留，也未曾望我一眼，放下酒杯便飞奔了出去。
　　我立在原地，手里死死地握紧酒壶。
　　二公子得知我没有成功并没有怪我，而是邀我于明湖上赏荷，摇曳生姿的荷花在一片绿色的荷叶中俏然绽放，碧玉生花，在深山的时候，我也见过荷花，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荷花叫荷花。
　　你觉得荷花生得美吗。二公子望着荷花，痴痴地问着我。
　　美。我坦诚地回道。
　　我也觉得荷花美，初初一见，菁儿便如这荷花一般，美得如一位误入红尘不食烟火的仙子。二公子眼神迷离，像是看见了多年往事在眼前浮现。
　　我并不作声，有关于上官菁，我大多是沉默的。
　　回到世子府的时候，才知道上官菁早已在我的房里等候多时，今日城绝去长安处理事务这几日都不会回来。
　　孟初妹妹，想不到你居然没死。上官菁看我的眼里闪过阴狠的神色。
　　世子妃是想趁着世子爷不在府里杀了我吗。我淡淡地应道。
　　如今的我倒是没有必要杀了你，只是，你不想知道三年前灭你族人的是谁吗？上官菁笑得妖媚，眉眼里皆是风情。
　　是我。上官菁咬牙切齿地说着。
　　你为何要杀我族。我握紧了双拳，浑身不自觉地颤抖着。
　　世子遇刺，精兵回来禀报查到世子的行踪，我便随城主一同到了深山接世子，还没有到深山时便看见了世子，世子一看到城主便跪地说要娶这深山里的一个筑梦人，城主答应了世子并带世子离开了，而我，就带领精兵进入深山焚烧了整个筑梦族。上官菁娓娓道来。
　　我闭上了眼，眼前浮现出族人的脸，眼泪不可抑制地掉下来。
　　我要杀了你！我猛然睁开眼，拔出了随身携带的剑向上官菁刺去，可在剑尖贴在她脖颈的那一秒停住了，鲜红的血滴滴滑落在剑尖上。
　　你杀了我啊，现在全府的人都看着呢，我是城绝爱的人，我也有了城绝的孩子，你如果想城绝这辈子都恨你的话，就杀了我吧。上官菁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惧怕，任由脖颈血流不止。
　　放开世子妃。府里的人闻声纷纷都围在了我的身后叫嚷着。
　　我斜了一眼身后的人，我一点都不怕和她一起死，只是，她杀了我全族的人，她一个人的命怎么抵得了我全族人的命。
　　我放下了剑，转身欲走，那些人见状都围在了我的面前。
　　让她走。
　　上官菁下令道。
　　那些人听着上官菁的命令，纷纷让开了道，眼神里都是想要置我于死地的狠绝。
　　我看了看剑尖上的血渍，这是二公子送的血珀，如今脏成这幅模样，我放开了剑任由剑滑落在地上发出了响亮的声响。
　　离开世子府后，我一路跌跌撞撞到了一个废弃的木屋里，若是要杀上官菁自然不能再依靠二公子，一切都只有从长计议。
　　我看着满城贴有追捕我的告示，压了压面纱，城绝，这个上官菁真的值得让你对我赶尽杀绝吗。
　　你们知道吗，再两日便是城主的大寿，左相大人会带着妻儿来此贺喜。茶舍里几个人开始闲谈开来。
　　说起来左相大人和城主可是生死之交，怪不得左相会将女儿嫁于下一任的城主，这回的大寿更是连妻儿也一并带来了，可见两家人感情深厚啊。闲谈的人开始越谈越欢起来。
　　我抿了一口茶，轻扬起嘴角。
　　城主的寿宴设在了玉楼，月色渐浓，我背着箭轻飞到最高层，朦胧云雾，竹林和风，脚尖轻立于亭角处，咬破自己的手指，用凌空中的血对这一层楼施展筑梦之术，只一刻钟他们都会活在自己的梦中。
　　满楼的灯火照得整座宣城犹如白昼一般，我凝视一会儿深山的方向，随即转身躲在窗边。
　　我望进窗子里，扫视了一遍，并没有看见城绝，拿出了一枝箭瞄准了上官菁，没有丝毫犹豫射了出去，迅速再换了一个窗口，我再瞄准左相射了出去，逐次上官菁的娘亲、姨娘、姐姐……脑海里一个激灵，筑梦之术已破，这时候必然会下令四处搜寻，我飞离玉楼躲进了竹林里。
　　那些箭早已被被施上了筑梦术，筑梦之箭射中，必死无疑。
　　孟初。城绝讶异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
　　我镇定地转回身看着城绝，他面容清冷，眉间聚集起怒气，眼窝有些微微下陷，整个人瘦削了许多。
　　你为何要杀上官菁和左相。城绝相似的问题我也曾问过上官菁。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从身后拿出了一支箭扣在弓箭里。
　　我不知道你对上官菁的存在会如此介意，就算我有了上官菁和她的孩子，但我也是最爱你的啊，再者，你可以对我说，我不要城主之位休了她便是了，没想到你居然想杀了她。城绝眼眶红红的，眼里的痛心让我心口一阵难受，他略带哽咽的声音在我的耳畔萦绕着。你可知我找你找得快疯了，我真怕我会再次失去你。
　　是上官菁，上官菁她杀了我全族。我望着他，一字一句吐出。
　　城绝不可置信地望着我，随即眼里光渐渐暗淡了下去。
　　所以，我也要杀了她所有的亲人。说罢，我抬起了手，对准了他。
　　城绝没有丝毫的抗拒，悠然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阵剑风闪动，一把剑贯穿了我的肩胛，我转身看见二公子那双嗜血的眼眸。
　　我说了谁都不可以动菁儿。他愤怒地朝我咆哮着，抽离出了剑。
　　彻骨的痛袭遍了全身，我看着他的血珀上沾满了我的血，血滴成注地向下流着，城绝见状过来抱住了我，我按住伤口，在二公子毫无剑术章法朝我刺过来第二剑的时候，举起我的箭躲过他的剑朝他的胸口刺去。
　　城皑！城绝在我的身旁呼喊着二公子，抱住我想去拉住二公子，二公子森白的脸上浮出了一个神色不明的笑容，落在了几棵竹子被风吹叠起的地方，吐出了一口鲜血。
　　城绝把我放在地面上依靠着竹子，想要飞身去看二公子，我拉住了他的手。
　　他都想杀你，你为何还想救他。我疑惑出声，二公子这样的人应当被人恨之入骨的。
　　你也想杀我，我不也救了你吗，是你故意把血珀留在府里，提醒我城皑想杀我，可我早就知道了，但他是我的弟弟。城绝拉开了我的手，飞身去看了看二公子，再把二公子也带了下来放在我的身边，我没有再开口相劝，只因城皑已中的筑梦之毒会让他在自己的梦中死去，除我之外无人可医。
　　城绝看了一眼我，出手封住了我的穴，让我暂时不会有失血过多而死的危险，再把我抱在怀里飞出了竹林。
　　你走吧，城皑绝不会放过你的，上官菁和左相的死，我不能弃之不顾，待我处理好这些事，我便去找你。城绝把我放在了城门口，望着我的眼眸里透出念念不舍。
　　我望着不远处聚拢起来的火光，深知我此刻不走，便再也走不了了，可是我从没有想过要活着出去。
　　好好活着，等我。城绝的话语似咒语一般在我的眼里燃烧起了光，他俯身在我的唇畔轻轻印下了一个吻。
　　我可以问你，你爱我吗？
　　当年的初初一见，让我至死难以忘怀。孟初，我爱你的。
　　我乍然一笑，眼泪不住往眼眶外涌出，城绝也哭了，嘴角缱绻起一个温存的笑。
　　我捂着伤口一步步离开了宣城，一步步都是不回头的坚定信念。
　　城绝，感念你的地老天荒终究没能将红豆熬成缠绵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