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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 9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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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家一年中请吃最多的还是张书记。在我的印象中,这是经常性的,时常是隔不了半个月一个月就又要请一次。从我记事那天起就是这样。
      虽然我只有三四岁,但是,和家里请吃其他的大队干部不同,请吃张书记时,我一开始就会感到极大的不安。但这样的内心冲突就像一个人在半睡半醒中的紧张和焦虑,非常不清楚,非常模糊,却极为尖锐、折磨人。
      和四十岁的我时代的人们不同,小时候的我的那个时代人们相信越肥的肉越好,营养价值越高,我们家是没权没势的,没后台的,每年大年三十集体分给我们的那点肉瘦肉占多半,爹把这点肉提在手里,尴尬地向众人自我解嘲地说:“我这人喜欢吃瘦肉!”爹每次请张书记那是要一连几天出门去,天黑了才回来,就为求他所说的“熟人”,割到一头肥猪身上最肥的肉。对大队其他那些干部,他是不会这么认真的。他说:“只要把张书记维好了,大队那几个算个啥。维只有维一把手,掌实权的人,维了他下边的人那不仅可能得不到好处,还要挨整,因为在哪儿都是一把手说了算,权越大的越说了算。”
      爹说的“维”是方言,其意就是巴结、讨好等等。
      爹说:“请张书记一定要真正的大肥猪身上最肥最好的肉。如果一时买不到这样的肉,那最好不要忙着请他。因为假如这次的肉比上次瘦了点,假如这次的肉不那么肥,甚至于跟请其他大队干部的差不多,那张书记就会对你有看法了。这样还不如那些从来一顿都没请过的人。请他也就是为了让他对你不能有啥子看法。再说,就算他不会产生啥子看法我们也只能这么去作。因为在这世上活人就只能这样活人,有啥法呢!”
      爹经常在我们面前发表这样的高论,不管是关乎抽象的大全对象,还是具体而微的某个人、某件事。他几乎所有的高论都会在我们面前说出来,并且总爱使用上升到哲理的高度的语气和措词。
      他终于割到了他理想中的那种肉了,揣得严严实实地拿回来了。除了这一块肥肉外,其他的他什么也不会买。他说:“给张书记吃的最好就是只有最好的肉和酒,别的啥子陪衬的东西都不要有,因为陪衬的都是花里胡哨的、不值钱的东西。对张书记这样的人可不能这样,要给就给最最实在和纯粹的。”他还说为啥子每次请其他那些大队干部来吃他们吃得那样干净,连煮肉的汤都让他们喝了,这就因为桌子上摆的多,但实惠的并不多。他因此而要求妈每次给张书记煮的肉都不能不熟,但不能过熟,不能回锅等等。再肥再好的肉怎么会没点瘦筋筋啥的呢?他每次都要亲自监督妈把这些瘦筋筋剔除掉。他说:“要给就给他绝对的尊敬!”要把这些瘦筋筋都剔除下来又不影响肉的“整体”,显然并不容易,公认的厨房里巧手的妈每次都干得那么小心而吃力,爹还在一旁说:“不能把肥肉伤了!”有时妈都会烦了,没好气地说:“要弄你自己来!”妈干完以后,爹见上面还有瘦筋筋肉的迹象,用菜刀是不能剔除了,就用小刀把它们挖出来。他躬着身子那么认真小心地干着,妈在一旁的样子都像有些恶心似的。爹自圆其说地说:“你们哪晓得人是啥子啊!他吃着吃着,突然吃到一点瘦肉筋筋了,也可能就在心里对你有个啥想法了。就为这点小事他也有可能就记恨你,以后遇到什么事时整你。很多遭整的人都是因为他们过去犯了这类无心的差错,挨了整,甚至于给整得家破人亡,也到死都没有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哪里把人得罪了!”妈不耐烦地说:“你想咋个弄就咋个弄,说那么多干啥!”
      请张书记来吃也不会是在白天,不会大张旗鼓。沟里人天天请张书记“宵夜”是大张旗鼓的,我们家请张书记和这种性质的“宵夜”有所不同,相对而言,是更实质性的、更真诚的请张书记吃喝、给张书记好处。爹说不在大白天请而是晚上请,不能大张旗鼓,是“为了维护张书记作为领导干部的形象。”不过,像我们家请张书记这种性质的请必须是不公开的、不大张旗鼓的也是约定俗成的,是在遵守某种“潜规则”,必须遵守这个“潜规则”的主要原因就是你大张旗鼓地请,别的人就都没办法不大张旗鼓地请了,给张书记办的规格也得和你一样,这样一来,多少人家那是真的只有宣告家庭“破产”了。
      请张书记这一天,妈会请半天假在家里煮肉,爹向张书记约了时间,往往是天一擦黑张书记就来了。他是那么准时,一次也没有误时。我们家修了新房子后,家里最好的房子就是我的“学习屋”了,每次也就在这间屋里请吃张书记了。张书记一阵风似的大踏步进来,目不斜视,如入无人之境,直接走到桌前坐下,什么话也不会说,连头都不会点一下,看也不会看谁一眼。爹连忙以一个最乖巧、最温柔、最妩媚的小女人一般的声音叫妈“把东西端上来”。还热气腾腾的切得一片是一片的肥、白、亮,还流着油的肉端上来了,张书记拿起筷子就吃,一下也不会停,吃上几片就将面前一整杯酒一饮而下,爹连忙又给他满上。从头至尾张书记都只盯着碗里,但绝不是一副馋相,像是什么也没看见,只是为有个地方放他的目光而已。他一次也不会看看他面前的杯子,整个形象是那么让人那肃然起敬,心生敬畏,他传来的只有不绝于耳的“喳喳”的咀嚼声,这声音都让人感到不是人进食的声音,而是快速翻阅红头字文件的声音。
      他每次来我们一家人都是紧张的,配合默契的,这也和请别的大队干部不同。我们三兄弟那么听话懂事,谁也不会有一点自己也吃点的念头。一家人就像一个人一样把这件事情当作关系到我们一家人的生存和安全的神圣的事情在做。所以,爹对我们也很放心,每次我们都在场,爹负责给张书记斟酒,我们三兄弟默默地蹲在暗处,有一种给张书记做警卫的心理,妈守在门口,是为防这时候突然有外人上我们家来了。
      给张书记的都是最好的肉和最好的酒,但是,我们一次也没闻到酒肉的香味,挨得再近也闻不到。这不因为给张书记的酒肉不香,而是面对张书记,我们的感官都不同了,受到什么东西的抑制了。在三兄弟里面,在请吃张书记这事情上,我比兄弟俩更听话、懂事,这还表现得越来越突出,连爹妈都注意到了,用一种奇怪的、好像对我有新发现的眼光看我。
      其实,我会这么特别,只因为从一开始就在忍受着一种那么模糊却又那么强烈的内心冲突和折磨。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受这折磨好几年,在好几年里只要一请张书记我都会陷入到这种折磨之中,这使我每次都更加刻意地显得听话、懂事,像一个小大人,而不是想着那好吃的为啥就没的我的一份。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整个情形就像是这样:我屋子着火了,但我在半睡半醒中,火一着起来我就觉察到了,可是,我没醒过来,也醒不过来,但焦虑是有的,还是很强烈的、折磨人的,于是就做梦,做没完没了的奇奇怪怪的恶梦,这些恶梦反映了我面临的现实,但又都把这些现实改装得面目全非,我和这些虚幻的、只是那真正的危险的影子的东西搏斗着,如此竟是好多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一下醒来了,看清整个现实,看清了自己,看清了一切。
      我突然明白了一切,但我并没有说做什么就什么,而是照样像一个过早长大和成熟的孩子,在请吃张书记的事情上,配合爹妈,理解爹妈。
      又请吃张书记了,我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屋角里,让自己半隐半现地显在从桌子上射来的灯光之中,盯着狂吃大嚼的张书记和忙着给张书记斟酒的爹。爹是那么兴奋、激动,几乎是忘乎所以,滔滔不绝地向张书记倾诉着,倾诉他的理想、抱负、人生计划,倾诉他的满腔热情和梦想,一点也不保留,就像对最知心的朋友,对他最信赖的上司,对他心中的偶像。张书记只顾吃喝,一句话也没有,对爹在我听来简直就是波澜壮阔、辉煌瑰丽的倾诉只是过一阵子才那么冷淡地似是而非地“嗯”一声。爹完全没有觉察到什么,越说越得意忘形,竟左一个“只要你张书记帮助我!”右一个“只要你老人家支持我!”每一次爹都总是会滔滔不绝地向张书记说什么,张书记也每次都是一言不发只顾旁若无人地吃喝,直到这一次我才听明白了爹向张书记倾诉的是他理想、抱负,他的人生梦想和人生计划。听明白了爹每次向张书记倾诉的竟是这些,我震惊不已,为爹感到无比的悲哀。我理解他请张书记,因为这关系到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起码的生存的安全,但我无法理解他竟然把张书记看成他的知音、他的神。我感到我的责任更大了。
      每次都是张书记把一碗大肉吃完了爹那激情澎湃的倾诉才到一半,甚至于才开了个头,但张书记把筷子一放嘴一抹就起身如进来时一样大踏步向外走去了,叫爹都搞不赢相送,好几次都是张书记人都到屋中央去了爹才醒悟过来,忙着像那么样一个小女人地相送,发出的声音也完全是那么一个小女人的声音,一点也不同于刚才倾诉时的他了,而他的倾诉则像一刀切下去似的断了。但是,到下一次,他还会这样,并且还会以“我上次说……”接上上次的话头继续倾诉下去,手舞足蹈,就好像张书记来就是为听他压抑和埋藏于内心中的一切似的。
      妈守在门口,张书记走到门口一定会停留一下,对妈说上一两句话,听不到他说的什么,也许是客气话之类。他每次都会这样,我也每次都请注意到了。他从来没有对爹说过一句话、一个字,如果他对爹的那种倾诉偶尔会含混地“嗯”一声也算得上对爹出声的话,那也就只有这个了。他当然更不可能对我们几个小的发话和出声了。对爹和我们三兄弟他甚至于看都没看过一眼,目光从我们身上扫过去那也是从纯粹的物身上扫过去。但是,他每次都会对妈这样。我还注意到他在对妈说话时甚至于还要特意向妈靠近一点,有两次他的肩头都挨着妈的肩头了。
      张书记走了,家里立刻显得又是一个冷寂如冰的世界了。爹刚才那种热情四射的瑰丽的倾诉不管是什么也是家里唯一有色彩的东西,但是,爹已经完全把它收回封闭于他里面了,要等下一次请张书记时他才会打开,就像他是一盏灯,只有张书记在才是点燃的,张书记一走他就熄灭了,而他熄灭了一家子就都熄灭了,因为一家子只有他才可以点燃自己。张书记走了,爹熄灭了,举起手里那个酒瓶,认真地看还剩下多少,然后把它拿去藏到只有他才知道的地方。在一片冷寂的家里,爹会多少有点愉快地对妈说:
      “把煮肉的汤放好没?这个油碗也拿去放好。明儿天给娃儿们煮顿油油饭。”
      和请别的大队干部不同,请张书记我们的收获会很大,有那些瘦肉筋筋,有煮肉的汤,还有那么一个沾了厚厚一层油的油碗。这对我们来说已经是过节的水平的了。但是,除了最初几次外,至少是我就不再感觉到第二天吃那一顿“油油饭”有香味了。而这一次,爹照例说明儿天给我们煮一顿“油油饭”,分明是他这话一出口,家里就更加冷寂了,只是不知道他注意到没有。
      张书记又被请来了,一切都和上一次是一样的。但是,我有所不同了。我站起来,在屋里度着步子,有两次还走到门口去了,装着防有外人来了似的往外看一眼,妈很高兴我这么“懂事”,还为我让开了一下。我来回在屋里走了两三圈,又到老地儿去蹲下,蹲一会又在屋里来回走上两三圈,听着自己“嗒嗒嗒”的脚步声。爹妈没注意到这有什么异常,张书记更是看也没看一眼。不过,感觉得到两兄弟多少意识到了我的不安。
      又是张书记被请来了,一切都和上一次是一样的。我不是老默默地蹲在那儿,而是站起来在屋里度步,度了两圈就去蹲下,蹲了一会儿,我站起来,稳步、沉着地走过去,爬上桌子前一条空板凳上,把为张书记一人高照的油灯拿过来,仿佛要对它作个研究似的对它进行了一番细看,可能就一两分钟,然后就又给张书记放回去了,没事一般地从板凳下来回到老地方蹲着。
      这就是我的“壮举”,也是开始对多年来折磨我的那种内心的不安进行一种清算。我这个举动当然很微小了,但是,它顿时在屋里激起了一阵不安。张书记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认真看我,也是第一次认真看我们家的人。爹一下就停了他那壮丽如火河的倾诉,看了我好几眼。妈和兄弟那里则有明显的骚动。
      我并没有感到胜利的喜悦。当然,我也不可能感到胜利的喜悦。过了一会儿后,我又站起来度步,但这一次我是假设并没有张书记在场的度步。就跟完全在自己的家里、自己个人的空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度步一样。我让自己整个身心都完全是这样的度步。在这种事情上,这种假设什么是真的就什么对我是真的、假设什么是假的就什么对我是假的的事情上,我可以做得异乎寻常的到家和完美。在很多很多事情上,我都可以做到假设什么是不存在的,它对于我就是不存在的,假设什么是存在的,它对于我就是存在的。在这种事情上,我能做到的是大多数人想都不要想的。不过,我之所以能做得这么好,并不因为我善于伪装什么的。我这和伪装是无关的,我能把它做得这么好,就因为我恰恰不是在作假,不是在欺骗。我赋予我这种性质的度步的任务是,要让这种度步中所包含的那种“精神”像一枚钉子一样打进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张书记的心里和肉里。我很恐惧,感觉前途莫测,更感觉到自己无能完成这个任务,但我别无选择。
      第二天,妈照例把“油油饭”给我们煮出来了。我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把这种“油油饭”吃上一口了。我不说话,不声明,不发作,只是以无限接近岩石的那种存在状态来表达和实现自己。我不吃“油油饭”,一口也不吃,一顿他们吃不完放到下一顿吃,下一顿我照样不吃,饿了一天也不吃,不吃也没人叫我吃,爹没发现,两兄弟当没看见,妈也不来劝我或警告我。到下一次请张书记时我还是这样,不同的只是我在无限接近岩石的状态上有所进步了。就这样,到后来,请张书记后第二天就没什么“油油饭”了,妈已经把那煮肉的汤和那些瘦肉全都倒了茅坑了,再往后,就是请了别的大队干部后的那些“油碗”妈也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洗出的水全部倒茅坑。我岩石般地沉默着,妈不声张,两兄弟也不问那些好东西都哪儿去了,只是有一回爹见妈始终没把“油油饭”给我们煮出来,就问妈:
      “菊花,哪去啦?肉汤哪去啦?还放在那的啥?放好,晌午给娃儿们好好煮顿油油饭。”
      妈没吭声。但是,不知何故,爹也没有再问。到下一次张书记一抹嘴走后,爹还是那样似乎很愉快地对妈说:
      “菊花,把那锅煮肉的汤和那点瘦肉放好,明儿天给娃儿们煮锅油油饭吃,那点瘦肉晚上煮出来让娃儿们吃。”
      妈突然没好气地说:
      “煮,煮个屁!早就倒茅坑了!”
      爹没说话,但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很难看了。从此,他虽并没有停止请张书记和大队干部们,但他再也不过问他们剩下的那些东西都哪里去了,只是改变了请张书记的地点,不再在我的学习屋里请张书记了,请张书记时我也只能在我的学习屋练毛笔字了,想到张书记面前去表现一番,把那枚钉子给他打进去或打得再深一些也不可能了。爹也没有对我发作,而是把我们叫到他跟前去对我们进道:
      “你们要知道,我们的一切都是他们给的。没有他们,我们不仅没有好的,连坏的也没有。所以,我们要把我们所有的好的都给他们,贡献给他们,这样我们就还有坏的,并不是一无所有。”
      我觉得他说的道理我是懂的,也承认他说的是事实。但是,我知道自己还是不可能承认他、同意他。他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做那些举动要把那样一枚钉子打进张书记的肉里去,是因为那样一个强烈的意象总是在我面前,在这个意象中,我看到张书记就是一种怪兽,他意欲吞食我们的一切,他也能够吞食我们的一切,但是,我们有一样东西是绝不能让他,也包括这世界上的任何人吞食的。这不因为我要这样,不是我选择这样,而是因为事实本来就是这样,天然的就是这样,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保护这个东西的,如果我们连这个东西也保不住,我们的存在就是虚无和尘土。我是张书记吃完了离去时到门口又对妈有那种举动时发现这个的。
      我只有沉默,继续我无际接近岩石状态的沉默。我已经打算走上一条不归路,那前边除了漫漫无尽的岩石以外什么也没有。下一次、下下一次爹请了张书记后,那肉汤和瘦肉妈还是倒了茅坑了,因为我不改我的沉默,爹就不再对我讲那些大道理了,而是凑到我鼻子底下狂怒、凶狠地说:
      “你,就是你,只有你,是全世界最坏最坏的!我要把你当成敌人来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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