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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 8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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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又经过那么多曲折,就到了“月夜行动”的最后一个晚上。对这个晚上就是“最后一个晚上”我有强烈的预感,出去行动前我望着已经在灯下开始干夜活的爹妈和兄弟他们都有一种和他们作最后告别的心情。我在月下呐喊、歌舞——在我赋予它的目的中,我在月夜的行动就是一种创造“美”的行动——完了之后回到家里,爹妈他们还在干夜活,他们干的夜活是把一大堆青麻杆刮出麻衣来,这是用来扎鞋底用的。我站在他们面前了,爹没有像以前那样叫我躺到那条板凳上去,家里也没有一个人理我。实际上,像这样已经有好些天了,爹不再打我了,就像完全看不见我还在进行我的行动,家里人也谁都当我完全不存在一般。这种沉默让我异常痛苦,才知道过去每次进行完“月夜行动”一回来就有一顿毒打在等我是什么样的幸福,今夜也才知道不能再这样沉默下去了,不管给我什么后果都比这种沉默要好。
我又看见幻象,看见成千上万的“自己”,一个个如光如电,跑去抬那条大板凳,跑去把那一捆黄荆棒塞进爹手里,要他打我,哪怕是打死我。还看到成千上万的“自己”,一个个如烈火如闪电,跑去干夜活,把他们手里的活全抢过来干,把全天下人手里的活都抢过来干,还给他们下跪、磕头,请求他们惩罚和饶恕,我这一个个“自己”把头都磕破了,火红的“血”涌出来,一会儿,屋子里就成了一个火海、光海、电海。当然,这只是我的幻觉,但是我身心的感受就是有那么猛的火在烧我、那么强的闪电在不断地击中我,我已经到了一秒钟也无法支撑下去的地步了,尽管我纹丝未动,还真像一块立在他们面前的岩石。
终于,他们活快干完了,在收拾打整了,爹也向我开口了。我悄悄松了一口气,那些幻象也开始退去。爹向我说了一席话,大概意思是我从今天起就不要再去上学了,他也不可能再让我上学读书了,回家好好当一个农民,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去接受人民群众的教育和改造。他要我明白,这一次并不是像以前几次一样,让我不读书当农民只是在家里关了几天就又回到学校去了,这一次是真的让我当农民了,我不要再抱有其他幻想了。他说这是他和妈商量了好久的,他们已经对我什么办法都用了,现在只剩下这个办法了。他还说这也不只是他和妈的意思,而是外面的广大人民群众意思,还是知道我的事情的大队一级领导干部的意思。他说他再有心护着我,看我还小,不想一棍子把我打死,不想我就只有当农民前程没有希望了,但是,他也在这沟里活人,广大人民群众,甚至领导干部都有这意思了,就是他没办法的事情了。他还说了很多,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听得出来,爹是当真的,至少是他当不当真也要看我接下来的表现,而且,不管他当不当真,他所说的领导干部和广大人民群众却是当真的,我不接受他们开出的条件,他们就是一定会当真的,这种事情也远不是只发生在我身上。说完了,他就叫我去起猪窝。所谓起猪窝,就是把我和哥哥从外面背回来的土,再泼上些水而制造出来的被称之为“猪窝”的东西起出来。其实并没有猪,更没有猪窝。没有几家养得起猪,因为连人都快饿死了。我和哥哥每个月都要把这种“猪窝”制造一次,是为了完成生产队每个月都会下达的“干粪”任务。生产队给每家每户都下达了这样的任务,每家每户的“干粪”也都是这样制造出来的,先背回土,泼上水,这就叫“猪窝”,把“猪窝”起到一边堆好,就叫做“干粪”了,可以等生产队来验收并背去投放到庄稼地里。我和哥哥每个月为制造这种“猪窝”,肩膀都要肿一次和消一次,手上还要打几个血泡。爹要我今晚上用一晚上时间,以把一灯盏油点完为限,我去倒满一灯盏油,一灯盏油点完了我就可以睡觉,明天早上起来接着干,把“猪窝”全起出来,这就是他交给我做的我当农民的第一件事,从后天起,我就和妈一起天天出工去给生产队干活,和广大人民群众一起劳动,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教育和改造,直到我成为一个合格的人,这个社会会接受我、容纳我的人。
我立刻机械而标准地行动起来,去点灯,给灯加满煤油,去找锄头,然后去圈房里开始干活。在这个时间内,我的心情的复杂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更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绝望。不过,我仍然像岩石一般,像是我的未来仍和从前一样,发生什么都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可能发生。
我标准而紧张地干着,不一会儿,就把“猪窝”起出了好大一堆堆在爹指定的那个地方,还堆得像模像样的,由于灯盏的位置放的低,这堆现在该叫“干粪”而不是“猪窝”的东西在墙上浓黑的影子看上去要比“干粪”堆本身高大许多。我把灯盏的位置放得低是有意识有目的的。经常都在苦役般地劳动,苦役般的劳动让我身心受到的伤害只有我自己知道,尤其是在这间圈房里,我更意识到这种伤害和痛苦。这间圈房的墙是我和哥哥用了整整一年时间筑出来的,这半年时间我们除了上学、吃饭、上厕所和必要的睡眠,都在干这活,干的全是只有身强力壮的成年人才干的活,活虽然最后干成了,受到了爹妈和人们的交口称赞,好多人都说看我这一年的表现,我已经在开始变好了,但是,这一年的苦役在我身心上留下的“东西”似乎永远也不会磨灭了,特别是在这间圈房里,我更会意识到它,而它是让人无法承受的。灯盏的位置放得低,屋里的东西的影子就都会大许多,这使屋里影子、灯光、物体能够互相映衬、互相对比而形成一种“景象”,而“景象”总是能够使人身心放松和愉快的。在这间屋子里,我特别需要这么一种安慰。
不过,今夜我已经不需要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互相映衬、互相对比给我提供风景了。我劳动了一会儿,“干粪”也有好大一堆了,屋子里就出现了一些惊人的另类的景象了。首先是我命名为“白色神魔”的那个幻象。这个幻象追随我已经有些日子了,天天晚上在我床前闪耀,大白天,我行走在路上,它也会突然出现,其状无法言喻多么穷凶极恶,现为一个可怕的宇宙性魔怪状,张开血盘大口向我扑来,一下子将我吞进去,我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意识恢复正常时,我还心有余悸和惊魂未定之中,感觉是,我,还有整个世间都是刚才被这个魔怪吞进去又吐出来的,还不怀疑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消失不见了的,在世上哪儿也找不着我的,偷偷向四野环顾,怕都有人看出来了。不过,对这种事情,比起从前,我更能够平静地、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事也不可能发生地对待了。
今夜,我进圈房刚开始干活它就出现了,只不过不是现为可怕的魔怪状扑向我,而是一个浑圆的白色的东西,并且越来越明亮、真实、强烈、耀眼,在很短的时间里它就有最明亮的月亮那样明亮耀眼了,就好像月亮从天上下来了,到这间屋子里的我面前了,它就是这个样子。这让我不能不有些惊异了。而且它始终在那个位置,形态稳定却在以飞快的速度不断更加强烈、明亮、抢眼,在那儿欢笑、歌舞,最后美得令人叹为观止,也令人心生恐惧。不过,尽管它始终也在那个位置上,但是,我怎么也接触不到它,走不到它背面去,看不到它的背面,它也不遮住世间任何东西,不影响我视看世间任何东西。我想,它也许就只有一个面,如果真有只有一个面的事物,它也应该就是这样子。当然,我更在想,它不过是我幻象而已,正因为是我的幻象,所以就是这样子。
第二个出现的幻象是一堵墙整个就像一滴墨水在一张纸上慢慢浸润、扩散开来那般,一种只能把它形容为“鬼神黑”的黑色出现在墙上,那部分墙我看不见了,从灯光中消失了,“鬼神黑”慢慢扩大,越扩大就越黑,最后,整堵墙让我眼睁睁地看到从灯光中消失了,看不见了,只有这种“鬼神黑”了。这比“白色神魔”还让我惊异,幻象能够看起来遮住了现实之物的现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看它扩散的那样子,我担心这种“鬼神黑”会扩散至整个圈房,最后整个圈房的所有墙都是这种“鬼神黑”了,那时我也就真在不是比喻的而是实实在在的地狱里了。但没发生这种事情,“鬼神黑”扩散满了那堵墙就不再扩散了,只是在无声而飞快的越来越黑,黑得最后我不能不说它是神的眼睛了,要不也是一整个神的血浸进了那堵墙里了,我甚至于不得不想到,那堵墙可能已经真的消失了或整个质变了,变为神的血或神的眼睛了,它再也没有我们通常所说的实物的真实性了,已然完全是神的没有一颗电子的真实性的美的梦了。我开始把它命名为“墙上黑斑”,继而命名为“墙上黑魔”,最后命名为“墙上黑色神灵”。
接下来出现的幻象是我又看到“自己”,不是很多,只有几个,只不过是那般清楚和稳定,就好像它们是把以前我看见的成千上万的我“自己”进行集结综合而形成一种更高、更真实的我“自己”。这些“自己”的其中三个,出现于一种要么形容为“虚无之境”要么形容为“梦幻之境”的“地方”,它们出现在那个方向上的那几堵墙我也看不见了,就像它们是放电影那样放映在这几堵墙上的,我看得见这些“电影”,就看不见放电影的“银幕”了,不过,很显然,这些“自己”既不是把墙遮住了也不是把墙质变了,让原有的墙消失了,事情应该是它们占据了我脑里的某个位置,让这些墙暂时从我脑里的“视野”中消失了,我也就看不到这些墙了,只是看不到它们而已。我还斗胆上前去摸过,墙的确硬硬的还在。
除了这三个“自己”,还有一个“自己”我称之为“劳动之神”,它是一种似乎只能说是纯形式的存在,只有一个轮廓,只是一种清淡的光。它也在干活,在起一种宇宙性的“猪窝”,只不过在它那里一切都是光或完全无形的、我看不见的。它在我起“猪窝”的地方起它那种“猪窝”,在我来回的路上来回,速度快如闪电,我还没有来回一趟它就来回千千万万趟了,不时直接从我身体中对穿而过。虽然我知道它是我的幻象,幻象而已,但是,它每次对穿我而过,我的心脏中间窄窄的一缝都有如刀切过的纯生理的疼痛,随着一次一次的这种疼痛,我感到自己的体温在飞快的增加,似乎过不了多一会儿,我可能就自燃了。它看起来不及圈房高,但我抬头望了一眼才知道最好不要估量它的高度,这一看我的感觉是它是看起来不及圈房高但实际上它高过长空、高过九天、高到了宇宙的尽头。它让我心脏的那种纯生理的疼痛我承受不了,也很恐惧,但我又觉得只有它每趟来回都对穿过我的心脏,都将我切割,我才算完成了我的“使命”,尽到我的“责任”,而我必须完成这种“使命”,尽到这种“责任”,我别无选择。
那三个像放电影“放映”在那几堵墙上的“自己”,每个的形态和大小和我本人差别不大。其中一个我命名为“创造的自己”,它在一个由一种虚淡的光形成的类似“学习桌”的上面“创造”,只见成千上万个个至美至奇的“作品”从它手下源源不断地出现,堆放在“学习桌”上,学习桌显得像天地般广阔,这些作品就像天地间的事物那样之多,也像天地间的事物那样形态各异、千奇百怪,只不过它们都是由一种虚淡的光构成的,而且全都只能说成是鬼神的作品,比起人的创造和人间万物,也只有它们才是美的。
另两个“自己”并排站在一起,一个也是由虚淡的光组成的,一个则是黑黑的。虚淡的光组成的“自己”在怒形于色地大骂,对着他前面我只看见了一部分的只能称之为“虚无之境”的虚空大骂。它是“愤怒的自己”。看这“虚无之境”,感觉它里面有一个主宰一切的、至高无上的造物主的存在,造物主就居于这虚无之境中,又感觉到它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的虚无和沉默。“愤怒的自己”骂的就是虚无和造物主,骂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和虚空,它的骂声在无边无际的虚无和虚空里没有回音,它就因为没有回音而愤怒和诅咒。它是绝望的,也是愤怒的。
黑黑的“自己”则在忏悔地恸哭,哭只有无边的虚无和虚空,哭自己的哭声只有在无边的虚无和虚空里回荡,永远也得不到任何应答和回音。这不是什么,就是它无边的罪过,万劫不复的堕落,它的深渊和地狱。
还有一个“自己”是我看不见的,它跪在爹的床前忏悔地恸哭,请求他们理解和原谅。我不怀疑爹妈他们是看得见它的,尽管我知道他们看不见它,因为他们是不看的。对这个“自己”的真实性我想都没有想过应该怀疑它,在我现在这种状态下,也不可能想到。
不过,我没有也不可能因为这些个“自己”出现而改变我的“原则”。这个“原则”就是我不过是岩石、尘土、机器那样的存在,一切,当然包括这些幻象了,都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可能是。除了对这些“鬼神事物”做了那么几个有限的、小小的实验外,我仍在标准地、一刻也不停地干活。心中几次涌起几乎是无法遏制的恐惧,但是,它们也都很快就平息了,我心灵的大海又恢复我认为只有它才是真实、才是一切、无止境地强化它就是一切的一切的那种平静,还有那种放弃和空无一物。
对这几个“自己”,我知道它们是幻象,是虚无,即使有它们所对应的真实之物,那也仅仅是我大脑和心脏里的一些平常的时候一般不可能的细胞的活动,总之是纯物理和生理的活动,只在形式上不同于我的身体平时的纯物理和生理活动而已。但是,我也不可能看不到它们实实在在的是我们生命和灵魂深处的几个“结构”,这几个“结构”对我们的整个人生都具有支配性的意义,是它们定型了我们的人生,决定了我们的人生,我看到,正因为我们有这么几个“结构”,我们才成其为人的,不然,我们就还是动物。也可以说,在动物进化成人的那一瞬间,人就有这几个“结构”了,人作为人的行为模式、情感模式都被这几个“结构”定好了。人有自由意志,可以忽视和压制其中任意一个或几个“结构”对我们的作用,但这种忽视和压制肯定会造成恶果,把人变成怪物。面对这几个“结构”被激活了并现于我面前,我看到,任何一个人像我这样见到这几个“结构”和它们对人生的意义都是迟早的事情,即使活着不可能,在“黄泉路上”也一定会。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我一刻不停地干活,我的“自己”们,还有“白色神魔”和墙上的“黑色神灵”按自身的规律变化和演化,越来越见惊心动魄。一会儿后,我的“自己”一个一个地消失,消失得只剩下“忏悔的自己”还卓然站在那里恸哭,其余的都消失得那样干净,不仅是看得见的干净,还是听得见的干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干净啊,让我如此体验到了一种干净、寂静和“无有”本身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使人安定和宁静的美。
我以为“忏悔的自己”也会如此这般跟着消失,但是,它没有,还在越来越黑,黑得仿佛所有的“自己”都转化为一种能量而汇集在它身上了,所有的“自己”的能量都汇集在它身上了都还没有停止,还有能量在源源不断地流向它。在它那鬼神般的黑暗和丰姿到了使我再次感到深沉的、如死之将至的颤栗之时,我看到了它的“眼泪”。“眼泪”也是黑的,也是那种黑,在它的脚下形成了黑黑的一滩,这一滩眼泪越来越多、体积越来越大,也在越来越黑,在这个过程中“忏悔的自己”也在慢慢地消失而去,就像他把自己整个毫不吝啬地哭成了眼泪,到最后,那滩“眼泪”看上去都有起出的一整个“猪窝”大小也黑得无以复加的时候,“忏悔的自己”就完全消失了。
“忏悔的自己”消失了,它哭出的“忏悔的眼泪”却如一段河水一样流动起来。实际上,“忏悔的眼泪”看上去只有一大堆“干粪”大小,可是,看它那也只有“鬼神事物”才可能的气势和壮丽,我不能不想到它就是冥河,也只有它才可能是冥河,冥河如果存在,也只可能这样存在,要这样存在才是真正的冥河。当它流动起来的时候,我在它里面看到了多少灵魂的劫难、呐喊、哭泣与诉说啊。
“忏悔的眼泪”流动到那堵墙的墙脚跟了,也流动到圈房门前了,圈房门和那堵墙成直角相接。“忏悔的眼泪”的前端消失了,这完全就像电影里的什么东西运动到银幕边了,继续运动就像运动到银幕外去了,再也看不见了一样。我想,这就是“忏悔的自己”消失的方式,它消失后,所有有关我的“自己”的幻象就都消失了,也就是一个白白梦结束了,不管这个梦是不是有些意义,想要告诉我一些什么。
可是,“忏悔的自己”虽还在以那种方式消失,那个门角处,也就是圈房门、那堵墙、地面三者相接的那个地方却冒出一种黑色的浓烟来。它就是现实的而非幻象的东西,实实在在的浓烟,这是一眼就清楚的,不可否认的。我疑心它是我们家着火了而从现场飘到这圈房里来的浓烟,并有了马上冲出去救火、救家里人的冲动。浓烟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黑,堆在门角里,把圈房门遮住了一大半,我看到它要是因为家里着火了而有的,那就是家已经整个在火海里了,爹妈兄弟都在毫无知觉地情况下烧成焦炭了。继而我看到,要是它是着火引起的,那就是我们整条沟都在火海里,一沟的人都被烧成了焦炭才可能的,甚至于是全世界都在火海里,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烧成了焦炭才可能的。它是那样有限却又是那样深远,包含一切,如果把它判断为是着火引起的,就只能这样说了,而我一时也想不出它还是别的什么引起的。它堆在那里,还在增多、变大、变黑,也越来越见规整,有模有样。我发现自己就是有冲出去救家、救爹妈兄弟、救一沟人的冲动,也不敢去开那扇门了。
但我还是没有停止干活,为了这么个东西而停止干活还是我做不到的。一会儿后,“忏悔的眼泪”完全消失了,那堵墙也显出来了,但只限于没有被那堆黑色的烟雾状的东西遮住的部分,而黑烟还在增多、增大、变得更黑和更有样子。这时候我判定它不可能是烟,因为如果是烟它就会弥散开来,但是,它一点也不弥散开来,而是自成一体,有模有样。我又怀疑它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瘴气,人们说在某些地方晚上就会有瘴气活动,人遇到了瘴气轻则生病重则丧命。但是,跟着我就看见,要是它是瘴气,那就是把整个宇宙的所有瘴气,所有有毒、有害的气体都集中起来压缩成这么大一块,也不可能有我看到这个东西显得这么有毒、有害、凶险。我还想到它是人们所说的那种叫原子弹的东西爆炸了形成的某种东西。但是,跟着就看见,如果它是原子弹爆炸引起的,那就是地球上所有国家的原子弹都爆炸了,所有国家都是一遍火海,多数人都成了焦炭,剩下的也都一个个成了怪物,这才可能让人看到这么一个东西。它就是黑黑的一堆,但是,它里面包含着比宇宙事物还要多的气象,只不过所有这些气象都是凶恶的、恐怖的、阴森的、怪诞的,都是那些我们一般会称之为“负面”的东西。
我感到它是个整体。等它的整体全都到这间圈房里了,在我面前了,它开始如一种流汁物或软体物那样向前流动起来。它似乎是要向我流来,流来把我吞没和消灭,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但它没有向我流来,而是朝那堆我起出来堆放在那里的“干粪”流去。在流动中它形体变矮了,也变长了,前端呈舌形,所流到之处的地面也整个被它盖住了,它从上面流过的地面显出来,一点也没有有什么从它们身上流过的痕迹。它前端舌形的那种弧度之美,我想到了仅在被我形容“女神在天空中倒影”的那个幻象的“头顶”上见过,可是,那是个幻象而这是个实物啊!不过,我更加不胜惊讶的是,它应该有影子,即使它是烟雾它也该有影子,可是,完全没有这样的影子,放得那么低的灯的灯光朗朗地照在它那一边的地面上和墙上。我往它里面看去,看到了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的只能形容它们为灵魂的“生命”的跳跃、闪耀、叫喊、舞蹈、展示和展现,仿佛刚才那万千恐怖的气象就是这些灵魂和“生命”诞生时的景观,现在它们诞生出来了,则是另一番景观了,只不过同样壮观和伟大。
它流到那堆“干粪”跟前了,就像一种实物受到阻碍一样前端的速度变慢了,这使它前端隆起,慢慢地越过“干粪”堆,后端跟上,一会儿后就把整个“干粪”堆覆盖在它下面包裹在它里面了,也让我眼睁睁地看到“干粪”堆只要是被它覆盖和遮住的部分,就不仅叫我看不见了,而且没有了影子,在地面上和墙上的影子干干净净的消失了,灯光如没有遇到“干粪”堆也没有遇到这堆神秘黑物似的朗朗地照耀着神秘黑物那一边的地面和墙壁。我往圈房深处那堵墙望去,发现自己希望的是这个神秘黑物会继续流动,越过“干粪”堆,流到那墙跟下,那种“虚无之境”或者说“梦幻之境”出现了,神秘黑物流进去,成为“虚无之境”和“梦幻之境”里的东西,这样,我也就安心了,不会把这时候看到的看成让我遇到了什么构成严峻挑战的事情。当时那个“创造的自己”就是现于那里的。这时候,我不再怀疑它和那“忏悔的眼泪”的关系了,它就是那“忏悔的眼泪”到我们人世间来了而不是在阴冥世界或虚无飘渺的梦境中的东西的样子。我希望的只是它就这样又成为“虚无之境”和“梦幻之境”里的“事物”,而它不是这样的“事物”是什么呢?
但是,神秘黑物没有越过“干粪”堆继续流动,而是将整个“干粪”堆笼罩和包裹起来之后就停止前进了。
我继续劳动,没有为这个神秘黑物而停止干活,停止违背我的“原则”。但是,我每次把“干粪”往神秘黑物中我估计中的“干粪”堆的位置倒去,都有把“干粪”倒向了地球另一端甚至外星球之感。我还眼睁睁地看到倒“干粪”的粪箕接触到神秘黑物的部分没有了影子,神秘黑物如空气一般没有阻力,粪箕接触和进入它多少就多少没有影子,没有得干脆而彻底,我像抢夺似的把粪箕拿出来,看到的是粪箕毫发未损。有两次,我还因为要做到准确地把“干粪”倒到那堆“干粪”上脚都不小心踩到神秘黑物里面去了,看到自己踩进去部分也干脆而彻底地没了影子,我如踩到了蛇似的跳了出来。我终于停了下来,发现自己大喘着粗气,身上大汗淋漓。大汗淋漓倒是我熟习的,但是,大喘粗气则是第一次,我不可能允许自己因为任何紧张和恐惧而大喘粗气。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感到自己的处境的极端倒错和混乱。神秘黑物以似乎比闪电还快的速度旋转着,成了一个完美绝伦的半球体,像是它最后还会变成一个球体。我抬头看屋顶。我希望它能够继续“发展”,变成一个球体,球体升起来,升到屋顶,那“虚无之境”、“梦幻之境”出现了,它进入到“虚无之境”和“梦幻之境”中而还原成它本来的存在。只要它这样,我就会忘记它,永远不去想它,更不会去想如何解释和理解它。
但是,我希望的事情没有发生,它变成一个完美绝仑的半球体之后,就不再改变它的形状,也不移动它的位置了,紧贴着地面,让我再也看不到那堆“干粪”和它盖住的地面在哪儿去了,仍然从整体到它的上面的每一个点都有剧烈的、似乎比闪电还快的运动。
我最后意识到自己不得不面对它了。我的意识异常清醒。“白色神魔”和“墙上黑色神灵”在那儿闪耀。虽然我看不见也不敢去看,“千眼巨神”则在屋外的屋顶上闪耀,全宇宙中的高于人的生命都在注视着它,为它的美而颤抖和赞美。“千眼巨神”是从我克服穿过“连体鬼”会见到那样一个神的影子的恐惧之后我相信出现于我背后紧跟着我的一个神。我相信它有无数双眼睛,每只眼睛都放射出万道豪光,把我的一切,我的全部罪恶和秘密都看得一清二楚,随时准备对我致命一击,而我只要敢回头一看,就会毙命或化成一缕青烟。我不怀疑这个“千眼巨神”就是宇宙之外的太阳的一团火落在了我背后,它在把宇宙之外的太阳的能量源源不断地接收而来,到某个时候,整个宇宙之外的太阳就在我背后,不,我面前了,那时候,我不毙命也会毙命了。我始终都处在对鬼神的绝对恐惧和颤栗中,这个“千眼巨神”出现后,就更是如此了。但是,有一晚上走过那片竹林时,我还是鼓起了勇气回了一下头,但只算是侧了一下头就马上回过头来了,因为我看见了,只看见了“千眼巨神”的一个边缘,却看到了无法言喻的伟大和壮丽。这之后,“白色神魔”就出现了,我相信,“白色神魔”就是我这回头一看从“千眼巨神”身上“啃”下的一块而形成的。这几个神卓越而平静地闪耀于我的意识之中,我的意识在平静的敬畏和恐惧之中,也不可能不异常地清醒和开阔。
面对它就是得理解和解释它。我看到,除了它本身之外,不算它遮住的地面,也不管那堆“干粪”,就当那堆“干粪”完全不存在和我并没有在那儿倒有任何东西,那就一切都是正常的,没有一丝毫的差错与不同。当然,还得把“白色神魔”和“墙上黑色神灵”也除外。然而,难道不是这种正常恰恰包含着最大的不正常吗?我如何解释被它遮住的地面怎么我就看不见了?如何解释那么大一堆“干粪”哪儿去了,怎么就凭空没有了它本来有也必然有绝对不可能没有的影子?难道它可能会消失为虚无吗?这个神秘黑物难道会是一种实物吗?它是实物会没有影子吗?会这样美吗?那它不是实物又是什么呢?
我一时感到自己处境的极端荒谬,一时又感到一切的平常和自然,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但我说行动就行动起来了,开始对神秘黑物做实验。我对它做了很多实验,用锄头去进入它,看锄头的影子变化,用手去进入它,看手的影子变化和手在它里面的感觉。对于这个实验我最想做的就是探测一下那堆“干粪”是否还在,实物进入它之后是否变成了虚无。但是,要探测“干粪”堆存在与否,就得深入到它里面的一定的深度去,这就终于是我不敢做的了。
在它表层一定的深度内,实验证明实物并未消失为虚无,只会出现那种失去影子的现象,但我感觉到它里面还有一层,如果敢进入到这一层之中,就会发现实物成了虚无,只不过同样是实物一离开到它之外了就又恢复原状,一丝一毫的变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也不会有。我用手臂来做这个实验,但是,这个实验还是失败了,因为我不敢探测出在它里面的一定深度内,实物会变成虚无。我还闭上眼睛看它,到屋外去透过门缝看它,脱下衣服想要遮住它的一部分,还把灯照在手里,从所有可能的角度去照它,等等。结论是闭上眼睛也能看见它,怎么改变我眼睛的朝向我都整个看见它,我要么是整个看见它,要么就是一点也看不见它。用任何实物都不可能遮住它的一点点,任何实物也都不可能在它上面投射上影子。我还把灯吹灭了。吹灭灯后的它看上去更加强烈和生动,就和黑暗中的鬼一样,而且表层还有一层辉光,这是在灯照的情况下看不出来的。我看着黑暗中的它,感觉到了死神滚烫的脸正和我的脸紧紧相贴着,看到了它不是别的,就是死神送给我的一个宇宙性的坟墓。我坚持了一阵才把灯又点着。我身上有火柴,是爹吩咐我带上的,说圈房里深夜有风,怕把灯吹灭了。
我还发现,它是两部分构成的,一部分就是它的黑的表面,这个表面是没有厚度的,但是,我看到的那种剧烈的运动就发生这个表面,它也就是在这种运动中越来越美,由冥河样的变成了神的脸一般的存在;一部分是它里面,只要我做出想要看它里面的选择,它里面就会显出来了,并且显现出它里面不是黑的,而是透明的,只不过透明之中是无数的气象,这些气象瞬息万变。在这种透明之中,我看到了那堆“干粪”,它没有消失为虚无,但已整个改变,如果从其我们一般理解的那种物质性或实在性来说,就像是如果作为当时的它是一座高观山,那这时的它只是画上淡淡的几笔,只不过这淡淡的几笔却出自上帝之手,尽摄亿万气象于其中,比宇宙的脊梁还要壮观。它已然完全成为神秘黑物中那无数气象中一个,成了神的梦幻地狱中的一道风景了,似乎是它完全消失为虚无后就是这个样子。不过,虽然只要我选择看它的表面或里面看到就是它表面或里面的整个,不可能只看到它表面或里面的一部分,但是,我却不可能同时看着它的表面和里面,看它的表面时里面就是不现,看它的里面时表面就不见了。
我做的这类实验的最后一个是把灯放到它跟前,犹豫了一下,果敢地把灯一下推进它里面去。这一下让我看到的是它消失了,但我和整个圈房也消失了,“猪窝”那里是亿万鬼灵地呐喊、抗挣、跳跃,似乎要挣脱束缚冲将出来,屋子中央的那个根柱子成了擎天柱,屋顶成了阎王的宫殿的穹顶,特别是每一片瓦上都是四个一组头对着头的凶神恶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我自己则成了坐镇中央的阎王!地上那几根稻草我还看得见,但是,就是它们也都个个成了似乎可以将宇宙撕裂的宇宙大闪电、宇宙大恐怖!过后,我把这一经验形容为“这个时候,圈房成了从虚无之中爆炸出来的宇宙!”对这一大恐怖,我以我一贯的作风坚强地忍耐了一阵才把灯盏一下从神秘黑物里拉了出来,拉出来后它原模原样,连上面的浸满了煤油的蚊蚋的尸体都是原样,什么也没有改变,圈房里的一切也都原模原样,连一粒尘土也没有改变。
做了这些实验后我就盘腿朝着它坐好。它在我坐着的时候就高过我不少了,但就是这样我仍看见它整个,而我在不考虑有它和那堆“干粪”存在的前提下就必然会有不可能没有不可能不是那样的影子稳稳地、清晰地投射在它后面的那片地面上和那堵墙上。我要真正地看看它。我选择的是看它的表面。我“放弃自己”地看它。我相信,看什么和想什么一样,只有“放弃自己”地看,才能看到真相,对自己放弃得越彻底,看见就越多,越接近真实。
我这一看看见的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只能简单地说它的每一处每一点、每一时刻的每一处每一点都是无比生动的,都是一个活的、独一无二的、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小宇宙,我看清看全看透了这些小宇宙的每一个的一切,我看到的就是无数的小宇宙、无数的神灵在我面前的生灭不已。我相信我看到了宇宙、世间、生命和人的那最后的真相,这个真相就是这样的生灭不已,这样的活的美和创造的燃烧。它是永恒的活火,永恒的创造的燃烧,永恒的上帝的至美至奇的梦。在那么几个瞬间,我相信自己完全和它成了一体了,完全消失在它里面了,我成了这个永恒的上帝的梦和对这个梦的观看者,此外就再不是别的什么了,不是人,不是我。
但我意识到了这样看下去危险性。再这样看下去它会真的冲出一个什么来将我吞没,吞没为真的连一颗电子的真实性也没有了,只剩下作为虚无的我了,而我还没有准备好,还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吞没。但是,在我打算结束这种观看准备站起来而还没有站起来只是把头转向一旁的时候,我一下接触到了它一直在我身边我却这时候才意识到它的“寂静”,好像这个神秘黑物也只不过是这种“寂静”的一个外衣、一种表现而已。我一接触到这“寂静”就一下子看到自己在宇宙中的所有一切地方,在宇宙中的每一处每一点我都全在,无限惊羡地、永恒地注视着这寂静,这寂静至善至美,宇宙中的所有一切都是这寂静的化身和表现,我没有身、没有心、没有脑、没有骨骼肌肉,只是这寂静的纯粹的观者,我就是这寂静,这寂静就是我,这至善至美的、透明的空无一物的无限广阔深远的寂静就是一切,就是本源,一切都是相对和短暂的,唯它永恒。
这个经验太强烈和广大了,过后我把它形容为“上帝的眼睛”,而它在我身心中留下的那种美丽而深刻地印象过了多年都还在。我从这个“飞升”经验中摆脱出来站起来之后,也意识到刚才我接触到的寂静并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就是我身边这个时候的这种寂静。跟着,我想了一下,就到那把锄头跟前去观察锄头。这把锄头在家里被称为小锄头,是我干活专用的。我当时用它对神秘黑物做完实验后把它慎重其事地放在“猪窝”旁边,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我意识到了要理解和解释这个神秘黑物,首先就得理解和解释像这把这锄头这样的纯现实之物。我把这把锄头看成纯现实之物的象征。对这把锄头观察之后,我又把灯盏拿在手里,对着屋子中央那根柱子改变角度和距离地照,观看那个由柱子形成的在圈房深处那面墙上的影子变化。我无比认真地做着这些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