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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 7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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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饭去上学,我往那条大沟塄看去,果然看到了几个妇女站在那里,手里勒着鞋底,看样子都特地梳洗打扮了一番,身上穿着过年过节才穿的衣服,也不时抬起头把张朝会的家门口盯着,什么都和爹交待妈的一样。只不过,显然不是他们听了爹的,而是他们早已经想到了,妈还没有把爹的主意告诉大家,几位妇女就已经被他们派出来了,做得和爹想象的一样到家和完美。
我学习屋里那个黑怪愈演愈烈,很显然,在我在学校的时候,它照样在按它自身的规律在运动和演化,仿佛它真的和一般东西一样,纯然外在的,与我完全无关的。到了晚上,它变得更小了,但也更完美了,里面那种被我想象为“鬼文字”的东西更清晰了,运动变化得更快也更见有序有规律,我觉得再不能叫它们为“鬼文字”,而得叫“鬼精灵”了。
晚上,我坐在灯下学习,坐在黑怪里面,包围在铺天盖地般的“鬼精灵”中,平素那么明亮的灯的火苗看上去苍白如暗处的小小的一片纸,像是完全不向周围发光的。我仅靠灯光还“剩下”的那苍白、暗淡的一点学习、做作业,但是,就是书上的小如标点那样的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影响学习和做作业,只不过即使小小的一个标点也不是平素的样子,而得说它们是阴间的文字、鬼的符号。黑怪里的灯光也不是完全没有照射到黑怪外面去,但照射出去的似乎不再人间的光而是阴间的光、鬼神的光,使得黑怪外面的东西,比如屋顶看上去异常恐怖、壮观和全然不再是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似乎不用怀疑,阎王宫殿的穹顶就是那样的。
我悄悄把灯盏移出黑怪,整个屋顶,所有不在黑怪里面的东西全都恢复正常,和平时灯光里的它们没有两样,黑怪完美绝伦的轮廓也显了出来。把灯移出黑怪,我还立即就注意到了一个现象,平时灯在这个位置,有门的那堵墙上会有我的床上的蚊帐架子的高大的、黑色的影子,但是,今晚却没有,灯光似乎完全没有遇到那个蚊帐架子和一切障碍物朗朗地照在那堵墙上。不过,蚊帐在黑怪中虚淡而壮观的轮廓是仍然看得见的。黑怪中的一切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都只有一个虚淡的轮廓,但这点虚淡的轮廓却有着只有鬼神之物才有的气象,令人叹为观止。
爹撑着一盏灯出现在门口了。平时他晚上到我屋里来一般不会撑灯,也不会让我的学习屋的门这样开着。看得出来,他还没有放下我今天早上那一个反常的举动。我的心发紧,怕他发现了什么,他手里毕竟有一盏灯,他将撑着这盏灯从黑怪外面走到黑怪里面,走到我的跟前,站在我对面,隔着我的学习桌。他的灯一到门口就把屋里黑怪之外的所有东西照亮了,和平素没有两样。跟着,他进到黑怪里面了,他手里的灯成了和我桌子上的灯没有两样的东西,整个屋子也一下子成了阎王的寝室一般,所有东西都失去了平素的样子,阴森、壮观、气象万千,爹整个人也变了,仿佛脱了五形、去了皮肉,整个人什么都给去除了,整个人成了一个神的阴森的梦。我无法不看到,如果鬼是真的存在的,这时候爹就是一个典型的鬼撑着一盏鬼灯的形象。总之,爹整个人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景象,一种纯粹的、恐怖的美,只能把它说成是阴间的或鬼神的景象。爹要是看到了他自己成了这个样子,他不匍匐在他自己面前,那就会吓疯或吓死了。
他走到桌对面,把灯放在桌子上,站在那儿看我学习。如果有阎王的存在,爹这时候整个人就是一个阎王的形象树立在我面前。我紧紧的。我想他不会看见黑怪,也不会看见我、他自己,还有其他罩在黑怪里面的东西都成了什么样子,但是,一定看得见我身后的墙上没有我的影子,没有我本来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由灯光照耀形成的影子。如果他看到这个现象,这和他看到阎王宫殿里的景象不会有两样。
爹大概是想长时间看我学习,以回应我早上那个反常举动。但是,没过多一下他就撑着灯出去了,我感觉到他虽然没有看到我怕他看到的,但显然还是有什么使他受不了而不得不逃走。他就那样以一整个地狱的景象向门口移动而去,出了黑怪之后,整个人恢复正常,灯光中凡是没有被黑怪罩着的东西也恢复正常,但所有这些如此天差地别的变化,爹像是完全没有发现。
这里,我应该说明的是,我用鬼、神、阴间、地狱这些词,和迷信的人们所说的这类东西并没有相同之处,我只是在用这些词形容用其他词难以形容的我遭遇的一种幻象。这个黑怪仍然是我的幻象,对这一点我是不怀疑的。用鬼、神、阴间、地狱来形容它,一是因为它的超自然和超现实性,与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相比,它是完全不同的某种“东西”,它完全不是东西、不是物,二是因为它的美,虽然这种美是阴森的美、恐怖的美,但它是美的,是纯粹的气象和景观,如果平静地、放下一切地看它,那它就仅仅是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致。
爹出去了,把门给我关上了,我知道他今晚不会再来了。他再放不下早上我那个反常的举动,也不可能对这屋里的这一切完全没有感觉,而只要他多少有所感觉,即使他完全没有也不可能意识到这种感觉,这对于他就足以使他在这个黑怪消失之前不再来这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