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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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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度过了一夜。以前,纵然在床前站一夜,天亮前我也会睡一会,不管这一会的时间有多短。但是,这一夜我却是一下也没有睡着,直到天亮了,爹喊我起床上学了。我小心地睁开眼睛,看见它仍和我闭着眼睛看到的没有二致。它像我屋里正燃着一场熊熊大火,我怕院子里有人看见了。
我背上书包上学,向屋外走去,它仍没有“跟”来。虽然,在屋里,即使我背对着它也能看见它,看见它全部,就像正面对着它一样,就好像如果它是以光传播到我眼睛里让我看见的,那它的光就是走弯路的;但是,我走到屋外离门口已经有两步路了,就看不见它的什么了。我想了想,毅然转身回到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看到它在我没看见它的这短短几秒钟内如此迅速地收缩了、精致了,成了一个只有乒乓球大小的东西,但是,无比深远和完美,我感到我们人生命的“核心体”、脑的“核心体”就一定是这样子的。我还感到它像一只神的眼睛。我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就离开了门口,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
我出了门走了两步又返回门口往里看这一举动让爹看见了,他立刻走到我的门口往里看,那样子就好像我屋里藏着一位秘密情人,昨夜我不仅没有好好“休息”,还和这个情人狂欢作乐了一整夜。我身上冒毛毛汗,因为,对于我来说,事实就是我昨夜和一位秘密情人狂欢作乐了一整夜,这个秘密情人非凡间女子,而是妖魔鬼怪,甚至是女神,凡间女子都是泥土或石头,都是爹所说的“合格的人民群众”,唯妖魔鬼怪和女神才是真女子,我也才可能与她们犯下通奸之罪,全人类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人也只有我才可能和她们犯下通奸之罪。这是何等沉重的罪过啊,我时时刻刻都怕它被人类发现了。
爹当然没有看到什么,但我们走出院子外那片竹林了,他还是忍不住厌恶地、气狠狠地问道:
“昨晚你休息好没?!”
“休息好了。”
他把我睡觉只说成休息已经有好几年了。对他来说,睡觉和休息是不同的,休息只是为了更好地学习。他要掌控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睡觉。但是,睡觉又是最难掌控的,他因为无法掌控我的睡觉而恨我,这是我感觉得到的。对我来说,他把我的睡觉说成是休息,还说我只有两件事就是学习和休息,我的睡觉不能是睡觉只能是为了第二天更好地学习的休息,而且几年如一日,一回都没有说错过和改改口,是他有意识有目的地羞辱我。他不能掌控,所以他就羞辱。对此,我觉得我心里跟明镜似的。我想他只要有一次把我的睡觉说成是睡觉而不是休息,我就得救了,就从凝固在铁石之中解救出来了,获得活力和自由了。但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有凝固在铁石之中直至自己本身就是一块铁石,铁石的铁石,连世间的铁石在它面前都不过是虚无的铁石。
我内心深处知道,他今早上一定要这么厌恶、气恨地问我,或者说羞辱我,只因为他感觉到了昨夜我的睡眠发生了他更难掌控的事情,他对我又累积了一份不满和恨意,它是迟早会爆发出来的,这已经为我下一次挨打垫好基础了。
走出院子外那片竹林后,我往茶壶嘴望了一眼,更是一阵惊怵。那里已经聚起了一大群人,分明是天还没亮就在那儿了,个个像是一夜都是那么亢奋似的,就没有一个人从他们昨天就已经达到的那个亢奋的高度降下来,就跟我昨天一听说她的事情就在刀山火海里了,一夜一眼没睡,一直在这刀山火海里受煎熬是一样的。那几位堪称“权威人士”的老者高坐在他们中心。他们焦急而又渴望地望着通往沟外的那条大路等待着。我从他们眼睛里看到的焦渴,让我无法把它和狗渴望主人施舍一口吃的那眼神区别开来,但他们却丝毫也没意识到他们这是多么那个。我无法不为他们这样而发抖,也无法不承担他们这样的东西。我还没走到茶壶嘴就看到通往沟外的那条大路上急匆匆走来两个好像肩负着重大而神圣使命、身上沾满了晨露的人,他们身上的晨露中似乎还残存着黑乎乎的夜气。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大家派去侦察的人,侦察我不认识的姑娘今天早上上公社政府闹没有,怎么闹的。他们果然在按计划进行。茶壶嘴的人看见了他们就叫了起来。顿时四面八方都有人向茶壶嘴跑去。
但我惊怵不只是因为人们这样。茶壶嘴昨夜那团超现实的云状物不仅还在,而且发生了变化,就好像它虽是我的幻觉,却是独立于我的,昨夜一夜它都在不停地演化,并在某个时刻越过了一个临界点而成了我现在看到的这个东西,我的感觉是它从一个无限小的点状时空里涌现了出来,成了某种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至少是具有了某些不能回避、不能忽视的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的特征。
我熟习形形色色的幻象,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我就是生活在幻象世界中的。昨夜茶壶嘴那团超现实的云状物虽然是我可见的,但它并不占据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时空,看得见摸不着,也决不影响我对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的视见。像这类幻象不管它们在那里,是什么样子,多么鲜明强烈,我对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的视见听闻,完全就跟没有它们的存在一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一方面把它们理解为我的白日梦,我称之为“睁着眼睛做的梦”,一方面又说它们占据的时空为零、它们占据的时空为一个无限小的点、它们完全没有占据我们世界的时空等等。
但是,今早上这团超现实的云状物就不是这样了,它成了一个完美绝伦的透明但不完全透明的半球体,像一个巨大的透明的只现了一半的气球,把整个茶壶嘴一点也不剩地罩在它里面,使所有罩在它里面的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包括人,都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改变,就和它们每一个都有一部分如溶解于水中溶解于它里面了一样,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在它里面无处不在了,又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它们平常的模样和特征。这种透明但不完全透明的超现实之物如我们世界的事物一样将我们世界的事物罩起来,在有限却不能忽视的程度上改变了我们世界的事物特征的事情,我已经比较熟习了,但看到到把那么多人和东西都罩在它里面了,还是第一次遭遇到。
我惊怵,不是因为我怕人们看见了。那个现象是显明的、清楚的,如果它是我们一般所说的那种现实,视力没问题的人谁都可以一眼看见。我担心人们看见它的恐惧是要多大就多大——它是宇宙性的罪恶,这个罪恶正是我的罪恶,我这种恐惧就是对全世界人民一定会发现它,甚至于已经发现它了的恐惧。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又知道他们是谁也看不见、发现不了的,即使他们有人能看见,也一看见就陷入了小孩子才可能的那种绝对的、无边无际的恐惧和颤栗之中,有可能在那一瞬间整个精神就瓦解瘫痪了,人也疯了,也只是他们中间有人能看见而已。我的惊怵就是这种恐惧和颤栗。
我不得不去进入它,穿过它,这才是可怕的。那么多人在它里面,他们没有感觉到什么,因为他们没有看见它,而我看见了。我在爹班上念书,茶壶嘴这个坝子是我每天往返学校都要走的。我不能改变自己的路线,即使能改变也不能改变,即使爹允许我改变我也不能改变。这是我给自己定的“原则”。无限接近岩石的状态是我每时每刻都在做的,对于我,岩石的状态就是最理想、最真实的存在状态。而一块石头怎么可能因为怕什么而举步不前甚至于还要改变既定路线呢?所以,我不得不去进入它和穿过它。这还不算,我还得在走向它、进入它、穿过它的过程中没有半点的迟疑、犹豫,不管我心里多么恐惧,我也不能让这种恐惧影响我的行动,因为我是一块石头。
我如走向绞架一般走进了茶壶嘴这个超现实的“半球体”,一进去,我感到整个人都有所变异了,对这种变异我只能称之为不是我进入了鬼门关也是我进入了鬼门关的阴影里面。虽然太阳还没有照到茶壶嘴,但我的身体在地上还是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我震惊地发现,进入到这个“半球体”里面,我这个影子都发生了些变化,简单、清楚了,但也深远了,有使人敬畏的气势和力量,仿佛有神的眼睛在里面似的。我不敢看其他人的影子,但感觉到他们的也和我的是一样的。我唯有进一步接近岩石的状态以稳住自己。
在“半球体”里走到不到它的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如雪崩似的“看”到了,张朝会的老婆会到她家的对门的山上大骂三天。一定会这样,我们沟的人不把这事弄成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太知道他们这方面的本事。我相信在这一刹那我整个人都成了一团黑暗,那种只能称之为鬼神黑暗的黑暗,还怀疑说不定都有人在这一瞬间看到了这团黑暗。她的生死就是我的生死。我感到张朝会的老婆上她家对门的山上大骂三天是致我于死地的刀架到我脖子上了,也看到了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会使她必死无疑了。我还不能怀疑,致她于死的刽子手不是别人,也不可能是别人,就是我。我如何承担我这一罪恶,赎清我这一罪恶啊!
放学后,茶壶嘴的超现实“半球体”消退了不少,但我没想到我学习屋里会出现那种状况。
我们的院子依山而居,坐东朝西,我们家位于院子下首,门朝院内开,也正朝着东方。每天放学后回到家里,我都是直接进到我的学习屋里学习。早上、中午和傍晚放学后都是这样。每天放学回家走到我的学习屋门口,门通常都由爹给我打开了,满开着等我进去学习,直到他叫我吃饭的时候才出来。干旱持续了一年又一年,每天都有好太阳,在这个季节里,早上放学回到家里一站到我的学习屋门口,都会看到射进屋内的阳光在屋内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光带。对这个光带,还有我一站到门口那个投射在光带里的长长的、黑黑我的影子,我太熟习了,以致每次看到我都是那样痛苦,它已经被我看成了时间凝固了,一天长于一千年、长于永恒,一切和一切都永远不会发生丝毫变化的象征了。
今天放早学回到家里,走到我的学习屋门前,我差点就没勇气进屋了。我看见一个近乎半球体的形状、也似一团浓黑的烟雾但轮廓清楚鲜明的怪物摆在我的学习屋内,距门口仅一步之遥,也把我熟习的长方形光带和我黑黑的影子“啃”去了一大半。它是黑色的,整个黑色的,比黑夜还黑,比墨水、煤炭还黑,它的黑是纯粹的黑、密密实实的黑,好像它就是黑暗本身、黑暗的灵魂。它“啃”去了长方形光带和我的影子的一大半,但我的影子却没有投射在它身上,阳光也没有照射到它身上,很显然,人间的影子是投射不到它身上的,人间的光也是照射不到它身上的。它的表面充满了剧烈的运动,感觉它是活的,而且只有它这样的才是活的。屋里凡是它罩着的东西我一样也看不见了,同一件东西它罩着的部分我看不见,没罩着的部分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两样。它是那种超现实之物。我相信,它是从我早上上学离开屋子后又回头看到的那个乒乓球大小的仿佛聚集了可以摧毁世界的能量的超现实之物发生了“爆炸”的结果,这个“爆炸”是在我不在家里的这段时间发生的。遭遇超现实之物是可怕的,遭遇达到了这种程度的超现实之物那就更可怕了。它是噩梦,是灾难,是末日,是死神的心脏,是阎王的宫殿,是上帝阴沉的面容。
我没法形容一看到它的那种感觉。我只需要一下子逃到天涯地角去。我更怕这样一个东西被院子里的人看见了,被爹看见了,也不知爹给我开门时是否看到了什么或感到了什么,那可就真是我的末日了。但是,我是石头,是不懂得回避、逃离任何东西的,即使它是死亡和毁灭。就是有一点迟疑不决也不会、不可能。所以,我尽管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的处境,却想都没想就径直走进屋,走进这个黑怪里面去了。一进到黑怪里面就感到浸透了整个生命、浸透了每一个细胞的只有阴间才会有的冷,这种冷就是我一再“饮”过的我没办法不称之为冥河水的那种冷。黑怪让我的学习屋黑如地狱,而这个时候我的学习屋本该是亮堂堂的,连地下的灰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本能地看我的脚下,因为,若是平时,我这时候还在那个长方形的光带里,地上是有我浓黑如墨的影子的。我没看到我的影子,我整个身体也变得虚淡了,只是一个还可辨认的轮廓,俨然不再是我的身体,成了黑怪有机的一部分了。我也感到自己整个人的重量轻了,似乎我身体整个真的虚淡了,原有的物质性的东西所剩无几了。黑怪黑如地狱,它就是地狱,但是,我却能把它里面的一切尽收眼底。它把我的学习桌大部分都罩在它里面,我的床则整个在它里面,凡罩在它里面的看上去都虚淡了,只剩下一种仅可辨认的黑线条围成的轮廓,只是这种轮廓却有着只有阴间之物、鬼神之物才有的气势,也显得既邈远又深远。我看屋顶,看所有没有被它罩住的东西,它们全都是平时这个时候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我闭上眼睛,也照样看见它里面的一切,包括那些罩在它里面的实物,和睁着眼睛看它没有两样,但它之外的就和平时闭上眼睛就看不见一要看不见了。它高过我的身体,我进入它一两步路就整个在它里面了,但它毫不影响我看在它之外的事物。
我迅速走到桌前坐下,怕爹或其他人从后面看到我已经是一个鬼了。我想他们虽未必能够看到这个黑怪,却有可能看到我已经是一个鬼了,地上就和鬼一样没有我的影子。桌子、凳子、书本,都和我自己一样,只给人那么一点点实物感,这点点实物感是那样虚淡、遥远,仿佛在天外一般。黑怪是自成一体的,和外界界线分明。我学习的地儿在后窗处,后窗的墙整个在黑怪之外,我的学习桌紧靠后窗所在的墙的那一部分也在黑怪之外,这面墙和这部分学习桌,它们和平时完全没有两样。我仿佛有两种眼睛,看黑怪之内的是另一双眼睛,看黑怪之外的东西则是我的肉眼,它丝毫未受黑怪的影响。黑怪外边的平时该什么样这时就什么样,黑怪里面的全都变异了、转化了,全是阴间的、超现实的、鬼神的,哪怕是一个斑点、一粒尘埃都是这样。
打开书,拿起笔,我感觉不到书和笔有平时那种重量了。我担心我会看不清楚书上的字,认不出自己写的什么,要是这样,那可麻烦了。但是,虽然书上的字和我写出的字都显得是在无限遥远的地方的一点点淡淡的影子,整个像是神的一点点清梦,微弱却如有神眼在里面闪耀的深远,让我敬畏,但仍能把握和识别,不会弄错。我轻轻地把书推到桌子靠窗子边未被黑怪吞没的地界里去,书和书上的字立刻还原为平时所见的样子,只要一出黑怪的边界,哪怕出去的只是半个字一个标点,它都是这样。我又把书移回来。
从一进入黑怪起,我就见到它是满满荡荡的鬼文字跳动不已。当然,所谓鬼文字只是我的一种形容性的想法,与是否有鬼怪的存在无关,我这些遭遇和人们一般所说的鬼怪不是一回事情。我相信这些鬼文字就是由黑怪之内的实物的大部分,包括黑怪所占据的这部分现实时空的大部分转换而成的。这些鬼文字生灭不已,源源不绝,不会出现一个重复的,没有一个不是无限独特的,似乎只能说它们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生命,而在这种生命面前,世间的一切生命,包括人,都算不上是生命了。鬼文字变化莫测,无穷无尽,美仑美奂。它们以穿透我的整个生命的力量让我感觉到,每一个鬼文字都是一个意义,源源不断的鬼文字就是无穷无尽的意义,这种意义是无法解读也无需解读的。这些鬼文字就是意义本身。鬼文字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一刹那我见的鬼文字似乎也比一座高观山的原子、电子的数目的总和还要多,但我却把它们个个之独特之美都看清看全了。仿佛它有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的源头,永远也涌现不完涌现不尽。每个鬼文字都是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境域,一个活的美,一个小精灵,所有的鬼文字组成了一曲大合唱、大交响乐,而且是天堂的大合唱、天堂的大交响乐,人间的一切音乐在它面前都是噪音了。
我觉得在我身后有一个无形的神人存在着,这个黑怪就是他正在阅读的一本书,什么是天书,这本书就是天书了,一本写尽了宇宙万物的一切、宇宙万物只有在这本书里面才能读到它们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往何处去的书。这本书有天地那么厚,页数和字数就和宇宙中的事物一样多。神人读这本书读得太快了,似乎是一瞬间就翻过去了几千几万页,但神人却没有漏掉一行字、一个字。我在和神人一起看这本书,神人没有漏掉一行字、一个字,我也没有漏掉一行字、一个字。
我在和神人一起阅读天书,但这没有影响我做作业。我在敬畏、颤栗之中,但也在平静之中。我感到自己,还有被黑怪罩住的实物,都处在说完全消失为虚无就完全消失虚无的边缘,但我能够把握住这个边缘。
爹进屋来了。他出现在门口我就感觉到了他这次来是因为早上我那一反常之举,那一反常之举对于他就是他脚下的大地裂开了一条巨大的、不知会不会叫地塌下去的裂缝那样的事情。只要是他觉察到了我的反常之举他都会有这种不安,都会像是他脚下裂开了这样的裂缝。只要是与他所说的读书学习无关的事情对于他都是这样的裂缝。我惊怵,因为如果他看见了黑怪,他会有的反应是无法想象的,如果有可怕的,那也只有他的反应才会是可怕的。这一瞬间对我还真是一个考验。我也看到了像这个黑怪这样的东西对于他的绝对的、无边无际的伟大,因为是这样的伟大,他如果看见它那对他就是灾难性和毁灭性的,但也正因为是这样的伟大,他是绝对看不见它的。他全身心都牵挂在我早上那个反常之举和他希望于我的读书学习状态的不符,他心中的事情都是这样的事情,而且多得无数,把他真正的眼睛给遮住了,这就是他不可能看到如此明明白白地在他面前的超现实之物的原因。不过,我仍然不觉得他这个时候进我的屋是明智的,因为毕竟有这个黑怪在这儿。只是我不能怎么样。他也进来了一下就出去了。在黑怪里,他什么都和黑怪里的其他实物一样。
终于叫我去吃早饭了。离开我屋子,走出黑怪,我感到莫大的安慰。只不过,不管是安慰还是灾祸,对我都是一样的,我不会对它们加以区别对待,让自己为得到安慰和逃避灾祸做点什么。
饭桌上,爹妈也大谈特谈我不认识的姑娘的事情。我想,今天一沟里的所有饭桌上都是这样的。爹以他遇到这种事情惯有的亢奋和似乎比一沟人都更有见地和主张似的对妈说:
“你也要到他们中间去发挥你的影响,但又不要显出你在影响他们,要做到好像啥都是他们自己想出来发明出来的,与你无关。你通过暗示、提醒、旁敲侧击,说半句留半句,让他们派出几个妇女不出工了,好像放了假在过年过节的样子,还要打打扮扮、穿穿着着的,吃了饭手里勒着鞋底到张朝会的家对面那条大沟塄上站着,就站在那儿一直不走,不时把张朝会的屋门看上几眼,每这样看过几次后就用一次长时间把他的屋门盯着,要用那种好像眼睛有毒、有刀子、有锥子的眼神,眼睛都不要眨一下!收工时才回家出工时又去,从早到晚都这样,天天这样!这几个妇女生产队给她们拿工分,当全出工日算工分!不说他们也晓得这样做。这样两天不行就三天,张朝会的婆娘就迟早会坐不住,坐不住就会有动作!只要她有动作,就有事情,有好戏看,至少会把事态进一步扩大!”
“扩大了又怎样呢?”妈说。
爹好像他的主意会多么有效、多么残酷、多么大快人心地笑道:
“嘿嘿,这你就不晓得了!你只需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我的心为他们而紧缩,我需要为他们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