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8、太阳·第三卷、自毁前程18 ...
-
18
他仿佛说得有些累了,散漫而满足,似乎对说什么都没有兴趣了地躺在椅子里。大家都静静地,鸦雀无声。他把他的脚举得更高了,离门口一位家长的鼻子还没有他的脚板长,而且像这样已经不是一小会了,这位家长,还有其他所有人,始终也像是没有意识到他这只脚是一个只脚而且散发着难闻的臭气,他本人也始终也像是没有意识到他这是一只高高举在这么多人面前的一只脱了鞋的脚,还散发出难闻的臭气。
在场的所有人,都凝固在一种对我的深刻的、绝对的、视我为无物的蔑视之中,很显然,总负责老师越是对我加以否定、越表现出他不可能容我,他们对我的这种蔑视就越大、越彻底,他们也就越加无条件地站到了总负责老师那一边去了。他们那种蔑视我、鄙视我、对我幸灾乐祸的神情,让我强烈地联想到在整人的大会上,张书记那些“相好”在张书记背后给张书记打扇子,看着张书记在宣布一条条某某人的罪状时,她们脸上那种露骨的幸灾乐祸的神情。我感到他们还在无声地表明,我是如此可蔑视的,我什么也不是,在我面前根本就没有可能为他们这样子而羞耻。
但是,我为他们羞耻,为他们所有人羞耻,我真想一下跪在总负责老师面前请求他想对我怎样就怎样吧,只要他收起他这只高高举在众人面前的还散发出那样的臭气的脚,因为这不只是在场所有人,也是他本人的耻辱啊。我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虽然我被迫那样“笑”着,但我一定要为了这种羞耻而让自己在他们面前,在这个世界上端端正正地立着、立成一块唯一的岩石。这个决心我是把它定到了我灵魂深处的,尽管不是今天才定下的,也不只是为这次考试而定下的。
我的外表凝固宁静如岩石,但我里面却是那样的紧张,对接下来更不看好,充满更不祥的预感。我感觉到一种压力从那几位老师那里在向我压过来,甚为恐惧,也在等待着,果然,有一位老师那么凶地叫起来:
“不要跟他说那么多了!撕了他的考卷,不让他回去,在我们学校关他三天禁闭,写三天检讨,饭由他家里送来!写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直到我们说行了再说其他的!”
我发抖,没什么可以形容我对他们真对我这样做的害怕。但是,我预感到,完全可以说是确切地知道,总负责老师未必会对我这样做,却一定会对我有更大、更深、更黑暗、更可怕的,他们是绝对不可能放过我的,我也从来没有被任何人放过。但是,我心中却有卑下的希望,希望他们放过我,希望总负责老师放过我,不要把今天他们所说的我的错误或犯罪当回事,因为它们本来就算不上个事。
又过了一点时间,总负责老师像休息够了,让他的话语、腔调都提升了一个层次地开口说:
“前面我讲的都仅仅是针对你这份考卷而言的。下边我要说的才是针对你个人,你这个人本身而言的。当然,它还是我个人的观点,未经集体讨论并上报领导批准同意,但是,它仍然是我站在我身为一个国家教师、国家干部的立场上对我们的一个学生,不管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说的,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代表大家、集体、领导的!
“你要明白,我们国家需要人材,可她需要的永远也品学兼优的人材!这是我们立国的根本,立国的准则,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仍然如此。它是不可能改变的,因为它改变了,我们的国之根本、国之基础就没有了,我们就将国之不国,我们国家就不能叫做中国了。因此,这一原则也是我们国家整个教育系统,包括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各级学校教育学生的原则,是我们根本的办学思想和办学理念,它在决定性和根本性的意义上决定了我们国家的教育的性质、任务和目的。
“实际上,那些道德品质优秀但个人能力较差的人国家更需要他们,因为国家更信任他们。试想想,如果我们培养出来的是道德品质恶劣、自以为是、甚至于连国家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材,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只会给国家带来危害。对于我们这些人民的学校和人民的教师,国家授予我们的职能也是不允许我们培养出这样的人材,这样的学生!我们国家是人民的国家、大多数人的国家,她是为人民谋幸福的,为大多数人谋福利的,绝不会允许极少数、极个别个人主义至上、目空一切的人的存在!
“说到你,完全可以说,你这样一个狂妄自大,目中无老师、无学校、无纪律的学生,且还不说你到底还是不是真的目空一切,不管你的本事是不是大上了天,也不可能为我们任何一级学校、任何一级学校的老师所接受和容忍!如果你不是一个学生,而是社会公民,那你也不可能被我们的社会所接受和容忍!总之,你不会被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的任何一方,包括学校所接受和容忍!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和我们的国家、社会是人民的国家和社会,是为大多数人谋福利的国家和社会,所从事的事业是为人民、为大多数人谋幸福的事业格格不入的、根本对立的!
“我给你讲的这些也应该是你平时在学校接受的教育,只不过这种教育没有在你身上起到作用,或这种教育还没有对你做到位。国家是什么?国家是一个大的整体,国家与个人的关系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就像一个人的身体与他的器官和细胞之间的关系,机器和它的零部件之间的关系一样。任何一个人离开了国家、离开了集体都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可能再存在。相对国家和集体来说,个人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他的财产、他的生命、他的身体、他的所谓的个人的聪明才智,都是绝对属于国家和集体的,与个人无关的!可以说,个人只是暂时保管它们而已!国家、集体任何时候都可以向个人索取它们,对它们作出任何安排,个人则任何时候都要服从国家、集体这种安排,个人随时准备为国家、集体献出自己的一切!
“所以,对像你,就你张小禹这样的学生,我们学校的第一原则就是不能接受和不能容忍。但是,不能接受不等于是不能接收,相反,我们还一定要把他接收进来,不轻意放他进入社会,因为学校的任务之一就是教育好他、改造好他!我们不是不能接收他来作我们的学生,而是不能迁就、姑息、放任他不健康的身心!我们有责任也有权力对他不健康的身心进行深入、全面、彻底的治疗、矫正和改造!责任是国家赋予我们的,权力也是国家赋予我们的。原则上是,没有把他教育和改造好,教育和改造成为我们的国家和社会需要的人,我们就不能把他送入高一级的学校,更不能让他进入社会!
“是的,他们中间是会极少数、极个别的人还没有教育和改造好,还没有教育和改造成为我们的国家和社会需要的人,就进入了社会,这当然是因为这部分极少数、极个别的人在歧途上走得太远了造成的。但是,社会对他们就不会如学校那么温和了。因为学校主要还是以教育为主导手段的,而社会更多的就是强制了。你不要以为他们进入社会就自由了,就没人管他们了,恰恰相反,我们的社会是一个十分严密、精细的组织,是一所更大的、职能更完备的学校,她除了对他们有一般的教育、引导的措施外,还有其他的措施和设施,比方说劳改和监狱!如果他们甚至连社会这所大学校也把他们教育不好、改造不好,那他们就会被送进监狱、送去劳动改造!连监狱和劳动改造都不是最后的,如果连监狱和劳动改造都拿他们不行,那么,等待他们的就还有——法场!”
虽然可以想象,总负责老师不会说我现在就已经够格押赴他所说的法场了,但是,他不知道,或许多少感觉到了,我随时处在“士兵”的追捕之中。当然,这种“士兵”只不过是我的幻觉,如果这事情发生在那些头脑迷信的人身上,他们定会说这种“士兵”是阴兵了,而且也的确可以把它们称为阴兵,尽管它们只是幻觉,极端的恐惧所致的幻觉。我随时看到这种“士兵”在满世界寻找我、追杀我,抓住我就会将我就地正法,随时看到它们的帽徽领章和他们的钢枪上的刺刀闪烁的寒光。其实,也可以说我的言行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建立在有这种“士兵”对我的追杀而不能让他们的追杀成功的基础上,是这直接导致了我现在这样站在总负责老师面前,耳提面命受他这种教育。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对总负责老师的这一切表示心悦诚服,因为,像他这样,总比被那种“士兵”,或者说那种阴兵捕到杀死好。
“不过,说到你,你张小禹,就还有一个优势,”总负责老师继续说,“那就是你年龄还小,毕竟还只是一个四年级的学生,在我们学校的老师的监督、教育、改造下,从现在起就改正自己、纠正自己,悬崖勒马、亡羊补牢,还来得及。
“今天,你把你的恶劣品质多少向我们暴露出来了,这一方面是必然的,另一方面也是一件好事。你看,一百两百多考生唯有你最后像赶集似的跑进考场,还跑错了考室,这考室跑那考室,一进考室就说你座位上没有凳子,考试不到半个小时就把全部题做起了,还一道也没有错,连检查都没有检查一遍——你的监考老师向我们反映了你连检查都没检查——刚一敲考试时间过半小时钟就交了卷……你自己说,你这些情况有哪一样发生在别的考生身上了?它们又可不可能发生在我们别的考生身上?为什么它们全都发生在了你一个人身上,你就有这么多‘第一’和‘唯一’?把它们仅看成一种巧合说得通吗?
“最不可思议的还是你说你座位上没有凳子。我们的老师是认真负责的,尤其对这次的考试,我们是以前所未有的认真负责的态度在对待的。有三四个老师专门负责这次考试的桌凳方面的工作,他们把一切做好后前后反复检查了三遍,每遍都向我作了汇报,而我在今天考试前还亲自带几位老师,包括那几位专门负责这次考试的桌凳的老师把所有考室检查了一遍,可以说没有遗落一处地方。如果果真有一个座位上没有凳子,我们早就发现了。我想我应该对你说,这事对我们来说无论如何也是有问题的,有蹊跷的,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再说了,就算我们做得如此细致的工作会出现一个疏忽,为什么这个疏忽偏偏出在你身上,偏偏出在你这个在今天的考试中已经那么多的‘第一’和‘唯一’的考生身上?
“据你的监考老师反映,你当时跑进你的考室,一到你的座位前就敲响了考试入场结束钟,时间上惊人地吻合。另外据一些老师和家长反映,你在入场钟敲响前就表现得和所有考生都不一样,特别是入场钟刚一敲响你就跑向厕所,时间上也是惊人吻合的。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些吻合?时间上如此精确的吻合你又是怎么做到的?”
我虽然为他说的这些发怵,因为它们作为罪恶和罪名对于我都昭然若揭,我绝对无法否认的,但我还是平静地看了看总负责老师的眼睛。对于我来说,谁向我的眼睛看过来,如果他看到的都是无边无际的岩石和坚冰,除了岩石和坚冰还是岩石和坚冰,同时看到的还是和整个宇宙一样广阔无限的绝对空无一物,一种没有我看到的,也没有我用来看的眼睛,也没有我自己本人的一丝一毫的真实性的“空无一切”,那他就看到了我的真实。我不知道我距离这种真实还有多遥远,但是,我用的就是如此接近这种真实的眼睛看总负责老师的。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儿疑惑和恐惧,看到了我的那么多“第一”和“唯一”让他意识到了他的座椅下并不是他自以是那样的、坚实牢靠的大地,更不是他滔滔不绝地向我讲演的那样的,而是一个无法解释、无法直面的深渊,这个深渊不但需要另样的解释,更需要一种绝对的担当,那可不是他这样的。但是,我看到的更多的、压倒一切的是怯懦的强大,他正因为有这一丝儿疑惑和恐惧,正因为无意识中多少意识到了他的座椅下不是他平时以为的坚实可靠的大地而是一个无形的深渊,他才断然不可能放过我,至少可以说更加不可能放过我。这是因为,如果他敢有这种疑惑和恐惧,敢直面他身体下的无形的深渊,他就迟早会站在我现在站着的位置上来。我已经知道了,他们为了不站到这个位置上来,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而他们不站到这个位置上来,就只有我来站在它上面了。
“你今天考试的座位上的板凳是有还是无的事情,我们下去后还会深入调查。现在能够给你下结论的是,你今天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为了表现自己、突出自己,有意识有目的地和学校、老师对立。我相信我这个说法是绝对没有冤枉你的,你可以扪心自问,你不是这样,那才怪了!
——众人又是一遍笑声,这次笑的是他们都如此同意总负责老师给我下的这个结论,都认为总负责老师火眼金睛,在这一点上的确是把我看穿了的——
“还有一个情况我都替你想到了。那就是你交卷后本有权利立即就离开学校回家去。然而,你没有,一直在那儿站着,那么长时间地在那儿站着,直到我们叫你到这办公室里来。就好像你知道我们会叫你,知道我们叫你来会像这样对你。我还敢说不是好像,而是你还真的就是这样的!而且你这一行为,是你今天整个有意识有目的所作所为的一切的一部分!当然,这样说把你拔高了,你并没有什么超出常人的地方,你也不可能有,但你今天的一切行为中那种动机是不可能否认的!
“不过,我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你这些了,只需对你说你作为我们这个社会大家庭的一员,作为我们的一名学生和考生,你应该是的,你也必须是的!
“仅就你今天在考场中的答题来说,一位真正合格的考生,一位我们社会真正需要的学生,就算他聪明过人、本领超群,就像你一样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题答起了,还都答对了,他也绝无可能匆忙交卷,而是会反反复复地检查,连细枝末节都要反反复复地推敲,他不仅会想不到去交卷,还会觉得再长的考试时间也不够,他再对自己做的题有把握,他也不会相信自己,因为他知道个人是有限的、渺小的,个人总是会出错的,而且往往是看似失之毫厘其实谬之千里。
“在原则上,我们可以把考试时间无限期延长,延长到明天、后天,乃至于延长一个星期,考生吃、睡、拉都在考室,一位我们合格的考生和学生,他也不会在考试时间结束前就交卷,即使他早就题做起了,还全都做对了!在原则上,我们有权力进行这个的考试,以检验谁才是我们合格的、我们的国家和社会需要的考生和学生。我们没有这样做,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绝大多数考生和学生都是合格的,听话的,是我们国家和社会需要的,像你这样的只是个别的例外,对这种极少数、极个别的特殊者,我们只需把他们提出来特殊对待就行了!
“你不知道,但作为你的老师我有责任从现在起就开始让你知道,我们书本上的一道题、一个知识,老师出的一道题、讲的一个知识,不管它看起来有多么简单,背后都隐藏着谁也不可能弄明白的深奥的东西,除非他不去弄明白。要这个东西才是我们的每一题,我们的每一知识真正的内容,真正的本质性的东西。绝大多数学生对这一点都是明白的,知道自己在这个东西面前自己到底算个什么!
“可以举个例子加以说明。2+2=4够简单了吧?没有比这更简单的吧?可是,如果我们让你连续把2+2=4做十遍百遍你不会出错,但让做一千遍、一万遍你就一定会出错了!
——有两位老师非常开心地笑起来,我觉得他们是在为自己对学生们有这样一种叫他们把2+2=4做一千遍、一万遍的权力而高兴和自豪——
“原则上,我们是有权力要你把2+2=4这么简单的题做一千遍、一万遍的。你在第九千九百九十九遍上都没有错,但你第一万遍的时候就可能错了,把2+2=4做成2+2=5或2+2=6了!对于学生,我们每一位老师都有权这么做!我现在就可以对你这么做,看你能不能够证明你是长有三头六臂的,永远都不出错!
“我还要告诉你,在我们国家,别说是一位小小的小学生,就是科学家、教授,不管是多么知名的科学家和教授,交给他们在他们的知识能力范围内的再简单的事,哪怕是他们不看一眼也能明白的,他们也不敢说他们是那么明白,他们也会有所保留,要看上级是怎么说的,领导是怎么说的!这就是因为他们知道让他们把2+2=4做上一千遍、一万遍他们也会出错!一万遍不行就叫做他们做十万遍,三天三夜不休息不睡觉把2+2=4做上十万遍,他们不出错也会出错!他们更知道即使他们是科学家,是教授,领导也有权力让他们把2+2=4做上一千遍、一万遍、十万遍、十万万遍!那些不认为领导有这个权力的,不管他多么了不得的科学家、教授,国家都送他们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了!也一定会送他们去他们该去的地方!我所说的该去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你下去后可以叫父亲,还有你周围的人,给你讲一下,我想你不问他们也会给你讲。
“而这种品质,这种可以说是我们国家和我们社会对每一个人,不只是每一个考生和学生,而是每一个人,包括我们的科学家、教授,不管多么知名,对国家做出了多大贡献的科学家、教授,最基本的人品要求的品质——没有这个品质,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材也绝对不是我们国家和社会需要的人材——在你身上是没有的。
“你还有一件事连我都希望它不是真的了,它让我们所有老师都感到震惊。可以说,它是我从事教育工作十多二十年来还从未遇到过的。你的监考向我们反映,你交卷出来后对你父亲说:‘我全做起了,而且全做对了!’”
外边的家长们一遍唏嘘之声,纷纷摇头的摇头,叹息的叹息,议论的议论。我的“问题”和“罪恶”成堆成山,已经是宇宙中唯一壮观和恐怖的存在了,我所做一切就为把它们掩盖住,哪怕多少掩盖住。总负责老师现在又揭示一个出来,让它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他们所做这些,和爹总要当众脱我的裤子,把我那个“东西”暴露于光化日之下一样,同样是揭示我相当于那个“东西”的罪恶,同样是把我相当于我那个“东西”的罪恶暴露于光天化之下。总负责老师已经揭示和暴露了我那样多的罪恶了,他揭示和暴露的这个罪恶,让我怵得骨头里都在开始结冰了。
总负责老师顿了几秒钟后才接着说:
“你父亲反映了你平时的一些情况,却没有把你这一情况主动反映纵我们,我想你父亲应该认识到他这是在包庇你,更是在害你。由这一点我们可以推测到你父亲对你平时情况的反映是不充分的、有保留的,未触及到你的问题的实质,我们从而不能不认定你是整个品质的问题,你有严重的品质上的缺陷——你居然敢说你全做起了,还全都做对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做得对不对,对多少错多少都要我们确认了才算数,完全可以说要我们说了才算数!我们说你全做起了,还全做对了你才全做起了,还全做对了!你有说自己做起了还全做对了的权力?是谁给你的这个权力?你能够、你有本事把属于老师、属于领导干部的权力据为己有?”
他探过头来逼视着我低垂的眼睛质问道。他这两只满含对我的极端的嘲弄和蔑视的眼睛,在我看来有两个天体那么大,没法形容那血些丝有多么粗,那些肉肉什么的则成堆成山,和我的“罪恶”、“问题”一样丑陋恐怖。他大讲特讲,唾沫星子飞溅到我脸上,我的脸一直就是一个承接他们的唾沫星子的东西。
他又向我飞溅来一批唾沫星子地讲道:
“据我所知,就是我们国家做出巨大成绩和贡献的科学家,甚至是为我们国家制造了原子弹、卫星的科学家,他们也首先是把自己的成绩算为领导、上级和集体的成绩,不敢说他个人有多大的能力,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在我们国家,个人成绩的大小对错,都是由领导和上级说了算的,领导和上级说你的成绩是成绩那就是成绩,不是也是,说你的成绩不是成绩那就不是成绩,是也不是!我相信,像出自你的口的这样的狂言,即使是给我们国家造了原子弹和卫星的科学家也没哪个敢说!你他妈的才不过是一个小学生,才他妈的参加了几次小小的考试,就敢这样口出狂言!
“在我们国家,从来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个人高于领导、国家、集体,而是领导、国家、集体高于个人,领导就代表国家和集体,可以说,领导就是国家、集体。我们个人的一切,不管它是什么,是什么性质和内容,也都要交由领导来裁定和裁决,也只有领导裁定和裁决了的才是有效的,真实的,也才会被承认!
“你父亲在反映你平时的情况时说你爱思考,有探求精神。他似乎认为这是你的优点。可这反映了你父亲作为一名教师在认识上是有一定偏差的,这也可能是你会走得这么远的一个外在因素。不过,我们现在还不会去追究它。你父亲毕竟比你成熟,是能够反省自己的。
“我想你父亲应该比你知道,在我们国家,一个人,一个公民,包括学生,不论是小学生还是大学生,包括科学家、教授、作家等等等等,他们该思考什么、该探求什么,该在什么范围内思考和探求,依据什么逻辑前提、什么样的指导方针、走什么样的方向,所得出的结论应该是什么性质和在什么范围的,都是要听领导干部的框定和指示的!
“完全可以说,我什么该想不该说,什么该说不该想,什么既不该说也不该想,都要听领导干部的,听国家的!对爱思考和爱探索,我们国家在原则上当然还是鼓励的,但是,具体到个人和具体到事上,就是一件辩证的事了,要一分为二地对待,对什么该探索不该探索,向什么方向探索,走到哪一步为止,这些都先要向领导请示,明白领导的意图之后再说!
“说到学生,那就当然是要听老师,听学校的了!所有那些超出国家和领导的意图之外思考和探索的人,只有他们这样做了,不仅就取消了他们的思考和探索的意义和合法性,弄不好还取消了他们本人的存在的意义和合法性、生存的意义和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