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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太阳·第三卷、自毁前程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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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总负责老师说:
“我下边将会代表我们这次竞赛考评组的全体老师以及我们中心校的领导对你今天的考试的整个情况作一个详细、具体的陈述,并且宣布一个暂时性的、也就是不是最后定性的处理决定,其中,我会考虑到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而你父亲已经为你个人对我们作出了请求。当然,这些都要在原则的许可范围内。原则,是我们谁都没有权力超出和违背的。另外,我还要强调,我将向你宣布的处理决定只是暂时和临时性的,至于对你的最后定性的处理决定,我今天还无权作出答复。
“通过你今天在我面前的整个表现,还有你父亲对你平时的情况的汇报,我们现在可以说已经基本清楚了,你出现今天这种情况并不是偶然的。你父亲说你今天是初犯,我们认为这个说法值得商榷。可以说,你是一个固有败坏、恶劣品性的学生,而且,通过你今天在我们面前的表现和你父亲对我们作的汇报,只能肯定你是一个本质有问题,甚至可以说有严重问题的学生,至于你的问题到底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了,这一点还不能说很清楚,还需要对你进一步的考察。
“我有责任让你明白的是,我们这些老师,具体地说也就是我们中心校的全体老师,当然也包括我本人,都有对你的全部的教育你、培养你,如果你需要改造的话,也就包括改造你的权力、责任和义务。因此,只说到你今天的考试,我还要对你说的是,我们将在这次竞赛的整个考评工作结束后,专项对你的这次竞赛的这份考卷,结合你使我们已经有的对你的认识,给出一个最后的处理意见,上报学校领导批准,到时候我们会将这个处理决定通知你,并严格执行。
“下面,我仅仅就你这份考卷向你说一下我个人的初步的一些看法。当然,这些看法也在一定程度上综合了在这间办公室里的我们中心校的老师们的意见,你可能也看见了,在这间办公室的我们中心校的老师都是我叫人通知他们,让他们放下手头的工作到这里来的,实际上,他们都是负责这次竞赛的骨干老师,今天是很忙的,是专为你的事情到这里来的。我利用这个时间对你说一下对你这份考卷的我个人的初步看法,也是为了你能够对你这份考卷的问题、你今天考试的问题,还有你这个人本身的一些问题,现在就能够多少有个清醒的认识。
“现在考试还在进行,考试时间才刚刚过半。从整个考试到目前的情况来看,也只有你一个考生把题做起了,而且把考卷交上来了,别的考生都还在认真做题。实际上,你还只是在考试时间不到半个小时就把所有题都做起了。不过,我们初步认定你的考卷不是你独立完成的,你的考卷存在着严重的问题,需要特殊对待。
“首先,你的考卷上答题没有步骤,没有运算过程。而任何事物没有一个过程它就不可能成其为一个事物,就是你吃醋汤面也不可以一口就把一碗面吃下去。你可能自以为非常聪明,却没有意识到,更没有真正认识到,客观规律是谁也无法违背的,马克思主义教导我们的真理是谁也无法违背的。
“马克思教导我们,任何事物它都有一个产生、发展、壮大、灭亡的过程,没有这样一个过程的事物是不存在的。马克思还教导我们,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任何事物的发生、发展、壮大的过程不可能一帆风顺,都必然要经历一个艰难曲折的过程。总之,一口吃下一碗醋汤面和一步登天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如果看起来似乎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那也必定是假象,是骗局,至少也是假象和骗局!
“而你的这份考卷上的答题,我们恰恰就看不到哪道题有这样一个过程,更别说还有一个曲折、艰难、复杂的过程,全都是一口就吃下了一碗醋汤面,一步就登上了天!
“我们也许可以说,你解题的过程虽然没有反映在考卷上,却一定是反映在草稿纸上的。可是,我们又恰恰没有在你的草稿纸上发现这些必要的也必然的过程。这些过程要么反映在考卷上,要么反映在草稿纸上,不可能两者都没有反映,这才符合事物的必然规律,才符合马克思教导我们的真理。
“你说草稿纸不能作为考卷对待,那你问问在场的老师,看我们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规定。至于你说我们一开始就让考生明白了做题不必写上步骤和过程,甚至说这是我们对这次考试的重要规定,但这不等于做题本身必要也必然的步骤和过程它不存在。而且,规定是我们定的,也是我们可以改的。现在我就派老师去通知各考室,这次考试做题要有详细具体的步骤和过程,草稿纸也一并作考卷对待。”
他说得锕锵悦耳,抑扬顿挫,掷地有声。我的感觉是,在场的老师们脸色越来越开朗了,外边的家长们也都个个脸上扯着对他无限信服、讨好的干笑。是的,我是觉得那笑是“扯”出来的。
“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种情况。就这一种情况来说,对你这份考卷,我们原则上也只能给它零分,把它作废卷处理,不可能也不应该对它是别的什么态度。
“我还要对你说到几种情况,它们都是符合客观必然规律、符合马克思主义真理的,不是随便说的,不是主观臆想的。不过,你要记住,它们仅仅只是针对你这份考卷而言的,至于你作为我们的一个考生和学生,我已经说了,要在这次考试的整个考评工作结束后经过集体专门研究讨论,形成一个统一的处理意见并上报学校领导批准,这不在我今天要对你说的一切之中。
“我已针对你的这份考卷说了第一种情况,现在说第二种。
“对我们这次的竞赛,有一点你可能还不怎么明白,那就是我们这次出题是以超出所有这次可能参考的考生整体的水平、能力,也在相当程度上超出了他们已学知识范围为出题宗旨的,和以往每次考试都不同,和你们平时在下边的考试就更不同了。其中,最后三题还是今年北京、上海、天津三地区你们这个年级数学联合竞赛题的最后三道题。全部考题不是我们哪一个老师出的,而是由学校领导挑选、组织的一批老师指定我负责集体反复研讨才确定下了每一考题。我们查阅了许多资料,但也没有原封不动照搬资料。为了考试的严肃性和保密性,最后三题的资料是我们通过层层关系昨天才得到的,我相信下边你们村小没有哪一个老师或考生能够先于我们得到这些资料。
“综合所有这些情况说明,这次的考题本身就不可能让我们挑选、召集回来的哪一位考生全做出来,一题不错。最后三题在北京、上海、天津地区做出来的考生也屈指可数。你要知道,全国各地区和这三个地区的差距是很大的,更别说像你这样的纯粹农村的学生可以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们都做出来了!因此,可以肯定地、毫不含糊地说,假设我们这次的考生中有本事上了天的、聪明程度千里挑一的,也绝对不可能出现你这种情况!你以为你可以拔着头发飞上天吗?你可以把一碗醋汤面还没到嘴边就已经囫囵吃下去了吗?你是百里挑一甚至于千里挑一的,但你是万里挑一的万万里挑一的吗?”
众人仿佛他是多么幽默似的全都附和地笑出声了,包括那几位中心校的老师笑也都是包含着对总负责老师讨好、取媚的笑。我也听见爹笑了,笑得跟其他人一样,而且只比其他人更包含着对我也不可能“拔着头发飞上天”、“还没到嘴边就把一碗醋汤面囫囵吃下了”的嘲笑。我往门口扫了一眼,看到家长们都是更加看不起我、可怜我的样子了。他们不知道,我不敢听他们的笑声,不敢看他们笑,不敢看他们可怜我、看不起我的样子,因为他们的笑声、他们的笑、他们看不起人的样子是那样难看,而对于我,只要是难看的,就是假的,就不能接受和认同。当然,对难看不难看,我有我自己的标准,不能和一般所说的难看不难看混同。
“你竟敢狂妄地扬言我们今天的所有考生到这时候还没有一位把题做起了!你是对的,可你为什么对了?你凭什么对我们整个考试情况有这么一个充分的估计?现在我们暂不追究这些,只凭我上面所说的第二种情况,就至少应该将你这份考卷判着零分,判着废卷!
“第三。也许你对我上面说的两种情况都会有所不服,那我们就暂把它们放在一边,退后一步来看第三种情况。
“我们把你这份教考卷作为特例来对待,把你这个人作为特例来对待,假定你有超人一等的能力,你有本事超过所有人,你甚至能够违背客观规律,违背马克思主义的真理,能够拔着自己的头发飞上天!”
众人又笑了起来,他们每次的笑都让我更是一阵阵发怵和发冷,但是他们一定在他们觉得应该笑的时候笑起来,该怎样笑就怎样笑。
“但是,如果这次竞赛的整个考评工作结束后,我们没有发现一位考生也像你一样把题全做对了,做得跟你一模一样,那我们在原则上仍然只有给你这份考卷评零分。这是因为,你张小禹做得出来的事,就一定会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做得出来。
“你能拔着自己的头发飞上天,就一定会有其他的人也能够拔着自己的头发飞上天!你在学校,老师应该每天都在告诉你,集体的力量、大家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力量,一个人不管他做出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我们群众中就一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甚至更多的人把同样的事做得出来。如果果真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做得出来,我们就绝不能把这判成他个人是有能力的,相反,我倒应该认为他这样是在向群众、集体、大家挑衅,是在把自己凌驾于群众、集体、大家之上,甚至于是在把自己凌驾于我们整个社会之上!因此,从这第三种情况看,我们也只应该给你这份考卷评零分,把它判着废卷!”
总负责老师继续说下去:
“介于我以上所说的几种情况,对你这份考卷,我们认为最好的、最理想的也是你在考试前曾得到过一份资料,这份资料上刚好有今天全部的考题及详细的解答,你不过是把这些记下来了罢了!你可能也估计到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无法找到证据,只要你自己不说、知情者不汇报,我们就拿你没办法,所以就把这些资料上的解答洋洋得意地照抄在考卷上了,以求一鸣惊人。但是,我们是认真负责的。像这种情况,如果是考大学,也许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我们这不是考大学,你也不是个大学生而不过是一个农村学校的小学生(众人又笑了)。
“对于小学生,我们就不只是要注重他们的学习能力,更要注重他们的道德品质!不要说对小学生,在我们社会,对大学生也是这样的!一旦发现一个学生在道德上有问题,哪怕只是一些蛛丝马迹,我们也决不能姑息养奸,听其放任自流!你敢把你通过不能说正当的途径得到的资料上的东西照抄在考卷上,这至少说明你的道德品质有问题吧?我们拿不出你照抄的证据,但至少可以肯定你有想一鸣惊人的心态吧?就是为了端正你这样一种不健康的心态,我们也仍可以判你这份考卷为废卷,给它零分!”
一个个“废卷”、一个个“零分”,个个都对我是下地狱的判词,多一个就让我多看到一个堵死前边的路的黑色高墙,那可是人生之路,是爹和人们所说的那种出路、活路、生路。我感觉到这对爹也是一样的,感觉到我们父子这时候是“心心相印”的,两颗心就是一颗心,为同样的东西感觉着同样的寒冷和黑暗,同样的恐怖。
“就算你能够把我上面所说的几种情况都否定了,对你这份考卷,我认为都还会有一种情况,而它们就不是我上面所说的那几种情况了,性质是另外一回事了!”总负责老师毫不停顿,继续滔滔不绝地说,“这种情况就是,我们可以认为是有人向你泄了这次的考题。你难道认为我们没有权力这样认为么?当然,说到泄题,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们这次竞赛考评组的全体老师,包括我,是不可能向你泄题的(众人又附和地笑了),对我们这次竞赛考评组的全体老师我们不能有任何怀疑,他们不是绝对值得信任的,也不会成为这次竞赛考评组的老师。
“我意思只是说,我们在原则上有权力也有理由认为有人向你泄了题,但它和我们这次竞赛的考评组的老师是无关的,如果我们进行追查,也不会以我们这次竞赛考评组的老师为对象,在中心校,也只有这次竞赛考评组的老师们在考试前知道这次竞赛的题。所以,对你这份考卷,我不仅有权力有理由判作废卷,判分零分,还有权力有理由进行追查,追查它的解答的来源,首先就要从你和你亲近的人身上开始!”
总负责老师越说越情绪化了,激愤、气恨,还有满足和狂喜,正义的光辉在他身上闪耀,他整个人似乎越来越光辉灿烂,在场的所有人全都越来越对他只有崇拜、景仰和敬畏。他也越来越无所顾忌了,如什么都剖开来亮出来地高躺在椅子里,脱了鞋,把一只脚高高放在桌沿上,脚很臭,一股一股的臭气冲进我的鼻子,这只臭脚离门口那几个家长比我还近,但他们谁也没有表现出闻到了这股臭气,我的感觉是,即使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惩罚和折磨的恶鬼也比不上他们的悲惨,但他们没有一个人离开,没有一个人表示对总负责老师说的多少有异议,哪怕只是通过神色表现出来,哪怕只是通过不再听下去了离开去表现出来,他们就像是都被完全冻住了,凝固了。我为他们到这时候了,听了这么多了,连仅仅通过离开不再看下去了以表示一自己个人的什么也没有而震惊,但是,他们就是连一个离开的人也没有,还再也没有人看我一眼,只把目光集中在总负责老师身上,以无限喜悦、幸福、满意、敬畏的也是无限做作、干涩、勉强、丑陋的笑望总负责老师,如望着他们的神明。
总负责老师开口闭口“你这份考卷”、“我们这次的竞赛”,就好像我与这次竞赛是无关的,我没有对它的任何权利,我只是以我的“考卷”侵犯、玷污了他们这次竞赛。总负责老师如此也许是无意识的,但他不知道,也许多少感觉到了,他这样到底有多么正确。我不在人世间,不在总负责老师所说的那个社会里面,不在宇宙之中。
我在一坨非人世间的冰里面,这坨冰有时候可以是看起来只有那么大的,但实际上它有一整个宇宙那么大,所有一切,一切考卷、考试、数学竞赛那样的东西,还有现在在我面前的总负责老师这样的存在,全都在这坨冰之外,没有任何力量可以穿透这坨冰,它本身也没有出口和入口,连一丝儿最微小的缝隙也没有,绝对没有什么可以到达这坨冰之外,也绝对没有什么可以到这坨冰里面来,这坨冰里面只有冰,我也仅仅是这坨冰里面的冰中之冰。这绝对不是今天来参加这个竞赛才是这样的,而是一向就是这样的,至少,我已经不记得是否有过不是这样的时候。这是我的基础,包括我一切言行的基础,我的一切言行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从这个基础出发的,最终仅仅证明我就是这样一坨冰的真实性。
只有我自己是如此完全清楚,这就是我把今天这次对于我一生都有至关重要的意义的考试弄成了这样一个结果的根本原因。所以,对于我,总负责老师说得就好像我不是一个考生和学生,我甚至于都不是一个人了,我对这次考试和所有考试没有我的任何权利,其他考生什么权利都有,就我没有,其他考生都是考生和学生,是人,是这个世界的孩子,就我不是,只不过是十分苍白地表达了事实本身的真相而已。没有人可能想象我对总负责老师这样的的接受、接纳的程度,就像没有人可以想象得出我对它们的拒绝、反抗的程度。
我脸上早已是做出了一种幸福、满足、臣服、美好,仿佛心里越听越亮敞,就跟电影里和书本里孩子们听好老师、好领导的谆谆教导一样的“笑”,这是总负责老师和在场所有人都需要我的,我非在这时候交出不可的。但是,我也知道,正因为我向他们这样笑了,还因为门外的家长们,还有我爹和那些中心校的老师们,他们都那样难看地笑了,对总负责老师所演讲的一切,只在那样极力笑得好看却终于是难看地笑着,以致惨不忍睹,我就要我做出的这个“笑”凝固下来,变成一铁面具,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我脸上,丝毫变化也不能有,就跟我的上下牙绝对不能接触一样,以此做到对自己的绝对不能原谅和不能饶恕,做到对自己的绝对惩罚,这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我既然被迫这样笑了,如果我做不到这个,我就会坠入那个深渊。我的一切实际很简单,就为不坠入那个深渊。
“我已经向你详尽、周到、全面、透彻地讲了你这份考卷所可能的几种情况。有这么几位老师,这么多家长,还有父亲本人也在这儿听着。我想他们都是赞同的,至少基本是赞同的。你本人也表现出发生了很大变化,不像开头那样桀傲不驯,目中无人,要和老师对抗、学校对抗,只不过还不能认为你内心就真接受了。当然,介于我们已经清楚的你的情况,也知道你要从灵魂深处真正接受、全面接受,还需要一个相当长的、艰巨的过程,我们也将帮助你来完成这个过程。
“不过,就我前边说的只针对你这份考卷说几种它来历的可能情况来说,我都还可以向你说一种。我要说的这最后一种情况就是如果你硬要钻牛角尖、俗话说头撞南墙不回头、一条路走到黑(众人又是一片起起落落地附和的笑声),用你个人的思维逻辑把我所说的几种情况都否定了,认为它们都不成立,以我们已经对你的本质的了解,我相信你不但一定会这样做,还现在就已经在这样做了,我最后说的这种情况也是你无论如何也反驳不了的。这就是,我们综合所有各方面的情况,包括你今天到我们学校来,在我们的考场上的表现等等,我们完全可作出结论说:你偷了我们的考题!”
总负责老师一语道出他这个结论他是多么兴奋啊!红光满面、汗光闪闪的他像个得意忘形的歇斯底里患者哈哈大笑起来,张狂、露骨、毫无保留地瞪着我。在场的所有人也一下活跃起来,仿佛他们也觉得有个什么结没有最后解开,这一下就迎刃而解,一通百通了。
而对于我来说,也是总负责老师这样说才击中了我的要害。这不是在开玩笑,不是在说反话,或有别的什么用意。尽管我还只是一个孩子,但要再现身为一个孩子的我的世界、精神和灵魂,几乎是我难以胜任的,尽管我企图在这部书里这样做。不管你信不信,我实际上在一开始就在等待着总负责老师说出这样的话来,对我作这样的定性。
我是这个世界、这人世间、这宇宙间、这人类、这社会唯一的和全部的罪恶和堕落,这是我始终也在面对着的绝对的事实,它也是我一切行为的基础和前提,至于我这次考试,对于我,它不仅必定是罪恶性的,而且,这种罪恶性如果老师们要把它以他们所可能做到的做个定性,那也只有说我偷了他们的考题是最近这种罪性的了,尽管又并没有什么是接近这个罪的,因为这个罪是无限的和绝对的。
还可以说到那个我始终也在一个透明但不完全透明的奇形怪状的“东西”里面的幻觉,我站在总负责老师面前,站在这间办公室里,我当然仍然在这个“东西”里面而不是在其他什么地方,而且,我在这个“东西”里面,总负责老师、在这间办公室里的所有中心校的老师,我爹,门口的大部分家长,也都在我这个“东西”里面。
对我来说,他们在我这个“东西”里面,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受我这个“东西”统治和支配,不管他们对此意识到没有或意识到了多少,而我心里始终也在想着对我这次考试的罪和我偷了他们的考题是相当的,我几乎看得见我心里这种活动通过我这个“东西”而传递到总负责老师那里去了,这使总负责老师最后说出这样的话,也传递到在场的其他人那里去了,这使总负责老师那样一说,他们都不但没有异议,还像终于解开了最后一结似的那么舒畅和得意。一切都是我这个“东西”造成的,但我能够把我这个“东西”怎么办呢,我只能不能原谅自己和不能饶恕自己。
总负责老师狂笑了好一阵:
“你叫大家说说,叫在场的全体老师,还有家长们说说,我们可不可以这么认为、这么推测?我们有没有权力最后这么认为和推测?我们到底有没有这么认为和推测的全部理由和依据?不,我们认为它不只是推测,而是事实,是我们绝对有权力和理由、依据认定的事实!
“你也许可以说你个人没有这个能力在考试前偷了我们的考题,可你难道会没有帮手么?原则上你是有足够的帮手的,虽然我相信广大人民群众中是没有一个人会帮你的,你也同样不可能在我们中心校有内应。但是,你有家人,亲人,他们个个都会甘做你的帮手。这在逻辑上是成立的、无可辩驳的。你有这么多的帮手,不仅可以做成事,还可以在现场不留下显明的证据。如果有这样的证据,我们也早就发现了,因为我们对待工作的态度是认真负责的。但是,这不等于说你,应当说是你们,就没有在现场留下蛛丝马迹。
“我们国家对一切的、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形形色色的犯罪,当然包括偷窃,全都是破了案的,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就因为再狡猾的罪犯总会在现场留下痕迹,而我们的破案工作者、执法人员火眼金睛,绝对能够发现、识破这些痕迹,顺藤摸瓜,直到水落石出,罪犯落网!而我要告诉你,要在现场找到你偷窃了我们的考题的蛛丝马迹,只要我们愿意,那是一定能够找到的。至少,有人偷了我们的考题这一事实我们考评组的每个老师都可以作证,甚至于提供证据。比方说,窗子有人动过开过,密室里的摆设变动了位置,某处擦去了一点灰尘等等。这些虽本可有可无,介于有和无之间,但如果我们要把它们上升到一次作案的高度,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对你张小禹可就不意味着只是前边我说的那几种情况了!
“只要我们出于必要认定了事实,就不得不把情况上报、移交给公安部门来处理了!确不确认这次考试有人在考前偷了我们的考题,完全不过是我们考评组全体老师口中的一句话而已。可以给你说,我们现在就可以马上报案。既已确认失窃是事实,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你张小禹列为重点嫌疑对象。除了你这份摆在这里的考卷,我们全体考评组的老师,还有这么多的家长,都可以提供你今天前前后后都是多么反常、出格的事实。一百多考生只有你一个人最后进入考场,还慌慌张张这考室跑那考室,一入考室就刚好是入场结束钟敲响了,一开始考试就三五两下把所有题都做起了,还一道也没有做错的,每道题又没有一个必要的步骤和过程,连草稿纸上都没有,只写了几个互不关联的简单的数字,叫你到办公室问问情况,只是问问情况,你却态度恶劣,甚至怀有明显的敌意……我要告诉你,就凭这些就可以把你列为唯一的嫌疑对象!
“当然,并不会马上给你定案,只是把你列为嫌疑对象,我们、我们的公安部门做事是讲究程序的、按照客观规律办事的。你可以不服,但也要等事情水落石出后才有你的话说。我们会配合公安部门立案组织专门的人员调查事实,查找证据。当然会走访群众,包括今天在这里、在现场的除了你和你父亲外的所有人员,还会到你们那里,你们大队,深入查访当地的干部群众。
“我给你说,这样一来就绝对不可能找不到这次考题失窃案就是你张小禹伙同几个亲密的帮手作的大量的、充分的人证乃至于物证。因为,我们下面的干部群众是听话的,是永远维护大多数人利益的,是站在正确的、顾全大局的立场上说话的。可以说,我们只需找你们那里的干部谈谈话,你们那里的干部再向群众作个一般平常的宣传和解释,比方说召开个群众大会,就能达到目的,就我们需要群众说什么他们就会说什么了,需要群众提供什么他们就会提供什么了。他们,我们的群众,只要看到上头的人来了,他们就会有一种感觉了,就会考虑自己到时应该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了。而且,我还得说,照你父亲今天向我们反映的你平时的情况和你今天在我们这里的表现来看,我能够想象你在你们当地、你们那个沟里的群众中的印象是不佳的,甚至于是极坏的!如果我们派人到你们沟里调查你,我想,我们还什么都没有说他们就都会说你不是好东西,你在外边犯了什么事那真是太自然了!对这个,我敢说我不是妄加猜测!
“总之,你下去后可以问问你爹,还有你能问到的所有人,看我们这次要给你定个偷窃考题的罪名,不是像把你这份考卷判为零分、定为废卷那么简单,而是把你送去你该去的地方,看我们有没有那个能力,做得合法、合规、合理,让天下人、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甚至于大快人心、大快民心!”
总负责老师在说到我们沟里的“干部群众”时,以那样的鄙视和歧视的眼神看着我,仿佛他全看到了我在我们沟里从小到现在全部的如丧家之犬、过街老鼠的情景。我只能服他。
他继续说:
“我现在把我想要给你说的你这份卷可能的几种情况都说了,对这个问题我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我现在要临时通知你,我们将在原则、权力、义务、责任,权力、义务和责任当然是对你的权力、义务和责任了,的范围内,不同程度地考虑我上面所说的你这份考卷的几种可能的情况而把你这份考卷判作零分、判为废卷或类似的什么情况。我这是代表我们考评组的全体老师说的,也是代表我们中心校的领导说的。我已经几次给你讲明了,在我们整个考评工作结束后,我们会组织相关老师对你这份考卷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兼顾你父亲为你做的求情、你父亲是我们的同事等等情况,经过集体讨论,给出一个大家一致通过的处理意见,最后上报学校领导批准。对于作为我们的学生和我们这个社会一员的你这个人,我们也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