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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太阳.引子.小房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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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第二年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却没能被推荐去上大学。原来,我们大队党支部书记张良策的大儿子张觉悟高中毕业了,这回轮到该他被推荐上大学了。为什么该他呢?只因为他是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儿子,他老子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比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官要大一截。
党支部书记张良策就不是其他大队干部可与之同日而语的了。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我就是在一沟人对他的敬畏、恐惧和神化之中长大的。人们普遍给我的一个不可能更深刻的印象是,人在他们心目中大致被分为三等,最末一等就是一般的、无权无势的农民,在他们眼中这等人就是牲口,最多是牲口;第二等人是一般所说的“非农业人口”,他们包括一般的城市人、工人、端他们所说的“铁饭碗”的,在他们眼中,只有上了这等人的人才能算作人;最高的一等人在他们眼中那就是神或人神了,这等人就是一般所说的领导干部。他们给我的感觉是,我们的张书记虽只是小小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也是被他们划在神或人神类里面的。
可能是因为长期受他们这种影响,再加上我毕竟只是个孩子,在我身上都形成了一个可能已经带有精神病理特征的情形:只要一看到张书记,我就看到阳光从来只照在他一个人身上,也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呼吸到新鲜空气、拥有广大的空间和世界,他拥有山、水、天地、万物,拥有所有人生存和生活所必需的那一切,就是其他大队干部都不能和他比,他们虽然也是人,却是生活在水下的,只有偶尔才能上岸来呼吸空气和享受一下阳光,而像我们这样的一般农民,就是生活在岩石和泥土里面的,完全见不到阳光,完全呼吸不到空气,完全没有空间和世界,我们已经不再是人,甚至于不再是生命,我们四肢五官、五脏六腑都早已经被迫变成岩石和泥土了。
要知道,这些对于我可不是比喻什么的,而是我实实在在的感受,甚至是一种不可能更直观、形象、具体的视觉形象。我已经是好几年感觉不到阳光照在我身上了。即使阳光不可能更强烈直接地照着我,我也感觉不到,只感觉到那种似乎只有从来没有被阳光照着过才可能的冷。在视觉上呢,也只有在张书记那样的人和他们的子女身上,还有人们所说的“城市人”、“国家人口”等等身上,我才能看见色彩、生命等等东西。
当这些似乎只有他们才是人的人出现在我的视野中,特别是离我很近的时候,我会感觉到他们是火堆或太阳,而我只是一只小蜡烛,我正在这些火堆旁和太阳身边不可逆转地融化着,直到化为一缕青烟消失。这是一种不可言说却是我越来越无法承受的难受。我觉得这种难受就来自于他们才是人而我是泥土之间的那种对比。这种对比只有你处在这种对比中才会知道它有多可怕。我通常是为了自尊,为了自己即使是堆泥土也得“直立”着而使自己这时候的处境更加难堪和难受。
作为一村之长,一位铁腕式的领导人物,张书记个人的表现也的确不同一般。他不苟言笑,从不喜形于色,永远都是那么一副威严、沉着、凌驾于沟里一切之上的样子。除在会上讲话外,他很少说话,说出的话每一句都掷地有声,都像是在发布命令,而且也没人敢不听。沟里哪家的小孩哭了,大人只需说一声“张良策来了!”小孩马上就悄无声息了。
他手里永远拿着那个象征他所干的工作更象征他的权威的红本本,每天他拿着这个红本本慢慢走出来,一沟的在地里干活的人都会几乎同时看到他或感觉到他出来了,有人递个声“他出来了!”仿佛不要说人们了,就是那些田坎地塄也为之一紧。但是,他慢慢走在沟里的大路上,慢慢走在人们的视线中,他却从来也不会正眼看一下沟里的任何一个人。他对什么都不会正眼看一眼,却让人感觉到沟里的一切都是牢牢控制在他手里的。
他一般是要每天中午时分才会从他家里走出来,而他在这个时候走出来也一般是去他的相好家里“过午”。人们所说的他的相好,就是一沟孩子仅凭自己的眼睛看得出来的也有好多,她们有些是男人在外干“国家工作”人也长得有模有样、平时也穿穿着着的女人,有些是一般农民家庭也生得有模有样和爱穿穿着着的家庭主妇。张书记每天中午时分到他这些相好的家里“过午”,已经成为沟里一景,他出来了,人们不只会说“他出来了!”还会说“他又去他某某相好家过午去了!”
每到这个时候,在学校上学的饥肠辘辘的我们下了课,都会拥到教室外边找个地方看张书记又去他哪个相好的家里“过午”。我们的学校是沟里一座小山上的一座破庙子,站到小山边,沟里大半景象都可尽收眼底。到张书记到他的相好家“过午”的时候我们都还要上两节课才会放学,而我们一天只吃两顿饭,每顿饭都吃不饱,每天都处于半饥饿甚至于饥饿状态。我们还是孩子,来看张书记到他的相好的家里“过午”,主要关心的是他的相好今天又会给他弄什么好吃的,还想不到其他的事情。
在田间地头干活的人们这时候都会低头装着十分认真干活的样子,却又都在偷偷猜测张书记今天是去他的哪个相好家“过午”。听他们的说法,看他们的表现,我的印象是,他们一方面完全知道张书记到他的相好家“过午”过的到底是什么午,它还有远远超出他的相好给他弄好吃的的内容,那比吃好吃的还会叫张书记个人得到舒服和享受。另一方面,张书记这样的“过午”不是别的,就是那神圣的“为人民服务”的革命工作神圣的组成部分,是绝不与“为人民服务”这样的事情矛盾的,它不仅不会使张书记作为一心为民全心为党的好领导好干部的形象受到丝毫的负面影响,相反,还使他这作为这样一个形象更加完美和高大,更让人敬畏有加,更不是一个凡人而是人神了。
张书记慢慢地、旁若无人地在人们的视野里走着,走进了哪一处院落外面的竹林,人们也就知道他今天是去他的哪个相好家了。这时候,他的这个相好若在地里和大伙一起干活,就会扛起农具,招呼也不打一个大模大样大摇大摆回家去了。过一会儿,她家的屋顶上就会冒出袅袅青烟来,人们小声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今天是吃煎饼呢还是鸡蛋油面条。在他的相好家,张书记有可能到了下午才会出来,但是,不管他什么时候出来,他的这个相好也一天不会出工了。有时候,人们看今天他有哪个相好没有来出工,也就知道他今天会去哪个相好家“过午”。但不管他这些相好出不出工,生产队的记分员也会给他这些相好记全天的工。这是一大队所有生产队都默认的惯例,要是放在我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时候,可能就会被说成是“潜规则”了。
张书记是沟里最大的景象,甚至是沟里唯一的景象。他每天中午到他的相好家“过午”是沟里一景,每天傍晚到沟里这家人或那家人家里“宵夜”也是一景。他“宵夜”就不只限于他的相好家了,而是沟里半数以上的人家。这些人家的对象是基本确定的,就是沟里人们通常所说的那些“不是二不挂五的人家”。“不是二不挂五的人家”的意思,可以理解成不是那种被划归没名堂,或败类、异类的人家,在寻常百姓中既是良民顺民还有一定的根底,不让人特别看不起,至少招待得起张书记、张书记受他们招待也不会让张书记觉得有失身份的那种人家。沟里当然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好人家。
如果说张书记到他的相好家过的那午除了好吃的还有其他内容,那他每天晚上到沟里这些好人家“宵夜”,主要就是吃好吃的了。因为主要是吃好吃的,那就不能是煎饼或鸡蛋油面条那样的东西了,而是实实在在有大肉的。
张书记到这些好人家“宵夜”并不是张书记的规定,而是沟里人自觉自愿自然而然一步步地形成的。这个过程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它发展一步,我的年岁也就长几个月。开始是沟里几户好人家晚上经常请张书记去“宵夜”,后来就是这几户人家每天晚上都要请张书记去“宵夜”,并且有新人家加入到他们这个队伍中来和有次序、有约定地轮着来,随后,加入进来的人家就越来越多了,最后是沟里所有被认为或自认为是一般好人的人家、“不是二不挂五的人家”都加入进来了,并且是有次序有约定地轮着来,等轮完了所有这些好人家后,歇息几天,就会有一户好人家站出来带头,接着就从他这里开始轮着来,直到轮完所有的好人家,如此周而复始。每一轮带头的人家也是轮着来的,这一轮是你带头,下一轮就轮到我带头了。一村人在这个事情上互相配合得最好最和谐最有组织纪律性,完全没有产生过任何纷争,可以说,在记张书记每晚有好“宵夜”这事情上把张书记服侍得也只有那么周到细致了。
实际上,这个请张书记“宵夜”的群体还真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我就经常看见这些好人家的那几个公推出来的代表人物聚在一起商议请张书记“宵夜”的事情,别提多严肃和认真,议论的内容就是这一轮子请张书记“宵夜”的内容每一家人该定在一个什么标准上,比方说,炒几个菜、菜里有多少肉、肉是猪身上哪个地方的肉等等,还商议这一轮子轮完了,下一轮子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哪一家人起头。对这几个代表商定的内容每户参与进来了的好人家都遵循得很好很自觉很透明。我听他们说,有哪一家人不按大家商定的做,比方说,商定这一轮每家人给张书记做的“宵夜”的规格是半斤肉,你给张书记做的“宵夜”的规格却是一斤肉,其他人有样学样,也一斤肉,如此一来,最后所有人家都得按一斤肉的规格给张书记做了,那可就把大家害苦了。我听他们说,他们不求讨好张书记,只求不得罪张书记,求个心安就成了,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家里拿不出啥子,不要弄出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的事情。
不过,沟里还是有人请张书记“宵夜”的规格远高于其他人,只是,约定俗成,他们不算在一般的这个请张书记“宵夜”的群体之内,都是个别的、无组织的行为,他们通常也是在这个一般的请张书记“宵夜”的群体上一轮子轮完了下一轮子还没开始的那几天内请张书记,也不是大张旗鼓地请,而是偷偷摸摸的。这几户人家这样,那都是有个人目的的,不为只求个“心安”而已。我们家就是这样一户人家,只是这事情我们放在后文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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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张书记“过午”和“宵夜”的景象慢慢长大,冷不丁的,就听说张书记的大儿子高中毕业回家劳动锻炼来了。
立即就听到人们都在说,对张书记这个大儿子也应该重视了,重视他就是在重视张书记。他们说,除开其他的啥都不说,就凭他劳动锻炼一年半载就要被推荐去上大学,进城当国家干部,飞黄腾达,也该重视他。人们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他将来在外头、在大地方大世界里肯定比他老子更有作为,当更大的官。人们还都发现了他天生就有官福之相,一时间,一沟人都在谈论他的官福之相,他一出门一沟人都在对他行注目礼,看他的官福之相。人们说张书记这个大儿子的相好就好在他并不是传统所谓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而是尖嘴猴腮、背上显驼、后脑勺又长又大,传统所谓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有相无福不如无相,张书记的儿子这是反相,物极必反,极坏的就变成极好的了,再加上他本来就是泡在福罐子里面的,所以他必定大富大贵,成人中龙,人中凤。
我听人们说着说着最后一致说他那颗头分明就是一颗倒放的官印,断言他将来在外面至少会当个局长以上的官儿。人们说,这就更加要重视他了,将来我们沟的人日子要过好点,得国家的好处,享国家的福,不是附近几个沟的那些农民可以比的,都要指望他了。人们说我们沟之所以这么穷,几十年没的一个变化,都是因为我们沟没有出一个在外头掌实权的。也有人感叹,老子是党支部书记,儿子是局长,这样一来,我们沟更是他张书记一家人的天下了。人们说说说,说得三四岁的孩子见张觉悟出门了也要跑过去围上去看他那颗“倒放的官印”。
可是,张书记这个大儿子,却完全没有把一沟人放在眼里,而且是高调地、放肆地、张狂地没把一沟人放在眼里。他指着一沟人的鼻子说:“你们都太愚蠢了!从来就没的啥子福呀、命呀、运呀,而是我的辉煌前程是上级给我定下了的,社会给我安排好了的!”
张觉悟每天要黄昏时分才出门,出门就到那个沟里人喜欢聚集在那里抛洒口水的叫做茶壶嘴的地方,那儿有我们沟的一所学校和副书记的儿子看着的那个有名的小卖部,距我们家就隔着两三块水田。他穿着雪白的确良衬衫,笔挺的确良裤子,脚上是油光锃亮的皮鞋,梳着一丝不乱的偏分头。这个时候也是沟里收工的时候,茶壶嘴聚着好多人。这些天茶壶嘴聚着这么多人就因为张觉悟在这里指着一沟人鼻子嬉笑怒骂,张觉悟每天黄昏时分都要到这里来也是为指着一沟人的鼻子嬉笑怒骂。他指着沟里的鼻子说的尽是这样的话:“你们这些笨蛋!”“你们都是愚蠢之极的!”“你们太可笑了!”“你们都无可药救!”
他指着如众星拱月般围着他的沟里人说:“你们根本没有把世事和社会看透!像有我这样出身的人,将来飞黄腾达,有身份有地位,骑在千万人头上,也就是骑在千万像你们这样的人头上作威作福为所欲为,是社会、世事本身给我们安排好了的!社会本身的安排就是这样的安排,社会本身的性质就是这样的性质,而且,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因为所有的社会都是这样的社会,社会本身就是这样的社会,再过一千年一万年的社会也还是这样的社会,这是客观必然规律!天老爷定的可以叫它变,天老爷也可以叫它不是天老爷,爱叫它是什么就是什么,想叫它是什么就是什么,但是,社会定的、国家定的谁也改变不了,社会、国家本身的性质也永远不会改变!”说完后哈哈大笑。
他还对众人说:“用不着拿好听话给你们说。我这样出身的人,不管是什么败类、孬种、傻瓜、笨蛋、残废,也在千千万万的你们这样的人之上,把你们这样的不管多少加起来也抵不上我们一个人的一根脚趾头!这绝不是不好听的话,而是客观事实并且是从来和永远的客观事实!”
每天黄昏时分茶壶嘴都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那就是人们聚集在那儿耳提面命听张书记的大儿子张觉悟大放厥词,骂得一沟人狗血喷头。
张觉悟对着一圈人滔滔不绝地演讲道:
“这个世界的人分三个等级。一等人是统治阶层,这就是那些当官的,掌权的,当然也不是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官,起码也要是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天下的事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说什么是对的那什么就是对的,他们说什么是真理那就什么是真理,他们的高兴就是全天下人的高兴,他们的厌恶就是全天下人的厌恶,他们今天说哪个人是人哪个人就是人,他们明天说哪些人是鬼哪些人就都是鬼,他要哪些人生哪些人就生,要哪些人死哪些人就死,他们要多少人生就多少人生,要多少人死就多少人死。这一阶层的是少数的少数,他们的子女是他们顺理成章的接班人。
“二等人是生命阶层,他们就是那些有‘非农业户口’的人,城市人、国家工人、端‘铁饭碗’的人。这一阶层的人是活起的,还活得有人样,过着算得上人的日子,他们的吃穿住行国家和社会都要为他们操心,国家、社会永远也要考虑到让他们活得有人样,有吃有穿有住,旱涝保收。这一阶层的人也占少数,但比统治阶层的人要多。
“三等人是死亡阶层。他们就是你们这些人了,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农民、披农皮的、农二哥、扛着月亮锄的修理地球的。这一阶层的人人数最多,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这个等级的人。这一阶层的人不要说他们的衣食住行了,就是他们存亡死活国家和社会都是永远也不会考虑的,他们不过是国家的炮灰,用来给第一和第二等级的人生产他们吃喝和享受所需要的物资的劳动工具和长着人样子的牲口,是社会用来发展的垫脚石、铺路石!他们活着也是死了还没有埋的,没有发言权,对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没有自己的权利,能够分配到的东西最多只够他们活命,而让他们活命也只是为了他们像牲口一样老老实实地劳动生产!”
他还说:
“假设战争爆发,打得要亡国了,统治阶层的全部都能够安全转移,连根头发也不伤不到,还要把生命阶层的人带上,就像当父母的带上自己的儿子孙子一样,唯死亡阶层的只有听天由命,给统治阶层和生命阶层的人挡枪挡炮!哈哈哈!”
有人试图争辩,但是,张觉悟不会容他把话说完,如驱赶扑面而来的大群苍蝇似的叫他们别说了别说了:
“你们错了!你们当然错了!你们都是被愚弄之人,哪可能叫你们看到这些真相?要是你们都把这些真相看出来了,那这些真相也就不成其为真相了!国家、社会是不会让你们这样的人把真相看明白的,那书上写的、报纸上宣传的、广播里讲的,全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叫你们这样的人看不到真相,谎言重复一万遍也就变成了真理,你们就是看到真相了也等于没有看到,我给你们说了这些也等于白说!
“我是坚决效忠国家、社会的!我们每个人都是国家、社会的棋子——这话你们听得懂吗?我看你们是听不懂的!无论是你们还是我们,无论是哪一个人都只有做国家、社会棋子,不然,他就会从国家、社会中清除出去,绝无立锥之地。只不过棋子分几等而已!哈哈哈!”
张觉悟在茶壶嘴又笑又骂,对一沟人竭尽鄙薄之能事,说着天就要黑了,张书记以那副似乎永远都不会有所变化的、能够镇住一切也镇住了一切的样子慢慢走出来了,这是他到某家人那里去“宵夜”。自从张觉悟毕业回家来“劳动锻炼”起,人们请张书记“宵夜”都一定要把张觉悟也请上。张觉悟也当仁不让,他老子走出来了,他也就对众人说一声“我去宵夜去了,去享受我的特权去了,那也是我应该享受的!”就跟在他老子的屁股后边出发去享受他的“特权”去了。他老子在前边,倒背着手,老成持重,不怒而威,胜似闲庭信步,他跟在他老子后边,摇头晃脑,神气活现,自信人生二百年。
说是张觉悟在“宵夜”的饭桌上也不会有一刻的安静,边狂饮大嚼,边畅所欲言,发表各种奇谈怪论,或指着主人家一家人的鼻子大肆嘲笑。他在“宵夜”的饭桌上发表的奇谈怪论通常在第二天就全沟人都知道了,就好像是他的奇谈怪论在全沟满天飞,所有人都被搅得不得安宁。说他公然说我们一沟人都在他老子一个人手里捏着的,哪一家人的祸福喜乐都由他老子一个人给他们分配,分配的有就有,分配的没有就没有,给多给少全由他老子一个人说了算,他老子要让哪家人好过哪家人就好过,要让哪家人过不好哪家人就过不好,甚至是他老子要让哪家人死去活来、家破人亡那也是小菜一碟。说他说他老子顿一脚,我们小房沟也要抖三抖。说他说他老子就是我沟的皇帝,虽说是个土皇帝;说他说他老子就是我们沟的地头蛇,虽说只是个地头蛇,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上级也把他老子得罪不起。
说他边吃得满嘴流油边用筷子指着在一旁服侍他们的主人的鼻子笑骂道:“你们是心甘情愿请我和我老子来‘宵夜’的吗?不是的。你们不过是怕我老子才一家家轮着来天天晚上请我们来‘宵夜’!你们不过是胆敢不这样罢了!哈哈哈!”
说他说我们一沟人都在争着巴结讨好他老子,都在看他老子的脸色行事,都甘愿当他老子的狗。说他说我们一沟人都是奴才、胆小鬼、懦夫,活得连虫子都不如,如果他这么活人他宁愿去死。说他说国家、社会以一切力量一切手段所要做到的就是让哪儿的村子都像我们这个村子,哪儿的大队党支部书记都像他老子一样有权力,一手遮天,哪儿的平头百姓都像我们沟里的人一样全是奴才、胆小鬼、懦夫、虫子,凡是改变改造不成的地方和个人,国家都会无情地予以消灭,不仅消灭其精神,还要消灭其□□,能够活下来的都不是人而是长着人样子的牲口,但这样活着那就还不如死了,云云。
一沟人都在盛传张觉悟在各种场合发表的奇谈怪论,一沟人都因这些奇谈怪论而激动、兴奋、深受刺激。多少人都在说他太过头了、太可笑了,有人甚至说他可能已经疯了。他们说他们请张书记“宵夜”那是出于他们对领导干部的尊敬,张书记是位好领导、好干部、好书记,当我们小房沟的书记好多年了,从来没有哪个说他一个不字。他们说就凭张书记在小房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十几年了,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像他大儿子说的那些话,就说明他是个好书记、好干部、好领导。他们说他们对张书记做的都是尽他们对领导干部应尽的本分,张书记对一沟人做的也都是在尽他当领导干部对群众的责任,张觉悟说的那些都是在打胡乱说。
他们也有人开始发出疑问,为什么张书记没有批评教育他这个大儿子?为什么张书记不批评教育他这个大儿子?人们说不管张觉悟在“宵夜”桌上说什么,张书记都只是默默地听,而“宵夜”桌上从头到尾都只有张觉悟一个人在说。人们尤其愤慨的是张觉悟开口闭口称张书记为“老子”、“我老子”,从不称爹唤爸。
人们得出结论说像张书记这样遇事沉着冷静、城府深的是不会当面教育他的大儿子的,但背后是一定会批评教育的。有的人断言张书记已经在背后做这件事了,有的人断言张书记还在观察,等把他的大儿子什么都摸透后好对症下药。但是,张觉悟不但不见有所改变,而且是愈发没有收敛了。说他在“宵夜”桌上竟指着主人家说:“你们叫我恶心!”还指着主人家在一旁流着口涎看他们大吃大喝的一群儿女说:“养这么多儿女干啥?有什么用?不过是在给社会制造劳动工具和战争的炮灰罢了!要是换了我,我会恨你们这些当父母的一辈子,就是把你们杀了都应该,不为啥,就为你们把我生下来了!哈哈哈!”
突然传出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说是张书记终于对他这个大儿子有所反应了,那是在一次“宵夜”桌上,他对他这个大儿子说的一段话说了句表示赞同的话。人们争先恐后地打听张书记说的这句话是什么。原来,张书记这句说的是:“这你说得对,每一位领导干部对他底下的人和平头百姓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人们说,张书记这说的是反话,最重要的是这表明他要开始行动了,开始对他的大儿子进行批评教育了,连我爹那么一个人,我也都听见他在说张书记对他这个大儿子用的是引蛇出洞、欲擒故纵的办法,还在对人们进行深入的分析,让人们更加看到了张书记会把他的大儿子教育和改正过来的希望。
然而,张书记的大儿子没有改变过来,也没人知道张书记对他的大儿子有没有批评教育,但是,世道却突然说变就变了。最大的一个改变就是,高考恢复了。恢复高考了。要上大学进城当国家干部,原是要正经八百考试答题的,不是靠实行了这么些年的那种推荐,高考是本来就有的事,只是中断了这么些年,虽然中断了这么些年,现如今又恢复了。官方把他们这一举措称作为史无前例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