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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太 阳?引子?小房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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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生在一个叫做小房沟的小山村里。山村有百几十户人家,千把号人口。山村四面环山,最高的那座山叫做高观山,沟里人说它远近闻名,对它光辉灿烂的历史津津乐道。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大水沟横穿整个山村,通向山外。
      那时候,小房沟村当然很穷了。穷到什么程度呢?穷到我们开始懂事时就得面临一个问题,一个事关终生的大问题,那就是长大了必须离开山村到外边的大世界谋生存,否则就得面朝黄土背朝天、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牛马不如地过一辈子。但是,像出生在我们这样穷苦农民家庭的孩子,要到外边的大世界里去谋生存这条路,却又是被完全堵死了的。
      农民的生存被人们说得那样可怕,像“农民连牲口都不如”、“农民狗都不如”、“农民不过是劳动工具”等等说法在我周围的人那里张口就来。人们又把另一种人的生活说得那样美好,人们已经把他们神化了。听人们的说法,看人们的表现,不得不说,对于人们来说,农民不只是过得牲口不如,而是农民就是牲口不如,这另一种人不只是过着人的生活,而是只有他们才是人。人们称这另一种人为铁饭碗、国家人口、国家干部、城市人、等等。人们对他们也有一个笼统的称呼——非农业人口。相应的,对农民也有一个笼统的称呼——农业人口。
      身为农民的子女,也即农业人口,要成为这另一种人,成为非农业人口,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上大学和进城当工人。但是,上大学和当工人靠推荐。谁推荐呢?理论上是群众和领导干部推荐,看你的出身、你的“成分”是否是贫下中农,看你的政治面貌、政治表现有多“红”,看干部群众对你的反映和评价等等。但实际上,推荐的大权操纵在地方长官手里,而我能接触到的人都说,他们通常只会说他们自己的子女行,要不,也是他们的亲戚和与他们私人有特殊关系的人的子女行,一般农民的子女都不行。人们把这种只有他们才有被推荐上大学、进城当工人的好运的子弟们称为“有背景的”、“有关系的”或“有后台的”、“背膀子硬的”等等。
      当然,推荐上大学,还要看一样东西,就是你的文化程度是否是初中或高中毕业,而看你是否是初中或高中毕业,一般也只看你有没有初中或高中毕业证。但初中和高中也靠推荐,也是地方长官说了算,不用考试,入学不用考试,毕业也不用考试,给你发毕业证时,几乎完全不看你到底学没有学文化,学了多少文化。照人们的说法,只要你是地方长官的子女或地方长官有意要袒护的人的子女,没有上过初中或高中,甚至于完全没有上过学,也可以顺利地拿到初中或高中的毕业证。
      这事情在我们沟就有过一个轰动一时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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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官方把村称为“大队”,“大队”前面冠之的也不是当地地名而只是一个数字,我们小房沟村被称为“三官公社七大队”,如果我们公社的人说“七大队”,那就指的是我们村了,像我们小孩子,听哪个说“七大队”,说的即使是外公社的七大队,我们也会听成是在说我们村。每个大队又分若干小队,称为生产队。大队和生产队都有长官。大队最高长官叫做大队党支部书记,下面有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大队长、副大队长,还有大队文书、大队民兵连长、妇女主任、团支部书记、治保主任、农协会主席等等,他们都是管理一大队百姓的长官。在那时代,非为长官的农民百姓也被称为社员群众,长官被称为干部或领导干部。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代,长官仍被称为干部或领导干部。
      我们大队的这些长官或说领导干部都有子女,这些子女有的比我年长,有的和我同龄,有的比我年幼。人们都认为这些孩子个个都会顺理成章地被推荐去上大学、进城当城市人、当国家工人,人们看这些孩子和看我们这些一般农民家庭的孩子那眼光完全不同,所有的人都在说他们长相不凡、天生命贵,说他们有什么灵气、仙气附身,说“你看他们,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一股子福气”,说“看他们的样子都是泡在蜜罐子里的”,云云,而说我们这些一般农民家庭的孩子呢,说的是“一看就知道是个长大了也跟他老子一样挖月亮锄的”、“像你们这些一般农民的娃儿,老子是老牲口,你们最多是老牲口生的小牲口”,等等。这些话听得多了,这种现象见得多了,年幼的我都开始有一种奇怪而痛苦的感觉,觉得只有那些人们叫做国家干部、领导干部、国家工人的人和他们的孩子,那些即使是农民也可以通过推荐而上大学当国家工人的孩子才是人,才有世界,在享受着空气、阳光,而一般农民和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的孩子,则不过是混沌一片的黄土,和我们沟里坡上、田里、地里、大路上那些黄土没有任何区别。
      我大队这些大队干部的子女终于有一个到了够推荐去上大学的年龄了。他是我们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的儿子,初中毕业。按国家规定,刚毕业的初中生或高中生还不够推荐上大学或进城当工人的条件,还要在农村广阔天地“劳动锻炼”两年。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在农村广阔天地的“劳动锻炼”就是看沟里那个官办的小卖部,但是,他基本上都不在小卖部,所以,各家各户要在小卖部买点东西,比方说买盒火柴或二两三两食盐、洋油什么的,都派孩子去,这些小孩子能够在一天之内把这些东西买回来了就算完成了任务,一天买不回来大人也不责罚,第二天又去。反正是要从这个小卖部买出一样东西,你得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才成,往返你家和小卖部也许就一袋烟的工夫,但要买一样东西,有可能花几天时间。虽不过是如此的劳动锻炼,副书记的儿子也有半年多一年了,就是说,这一条他也够条件了。人们都说,对有实权的人的儿子,劳动锻炼有半年多一年了,这已经是相当难得的了,就是没劳动锻炼一天,要弄成个满满实实劳动锻炼了两年,不也是他们的老子一句话一个签字的事情吗?
      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就要去上大学了的消息就像风一样传遍了全村。副书记的儿子顿时焕然一新,手上戴上了闪闪放光的手表,人称金手表,身上穿上了雪白的的确良衬衫,脚上是油光锃亮的皮鞋,一副典型的国家干部的派头。但,他焕然一新的打扮还不及他手里那一叠雪白的表格让人羡慕,都说只要把这几张表格填写完毕他就可以带着这些表格上县上报道然后坐专车去上大学了。这个在我们沟里人眼中简直算得上王子皇孙了的幸运儿举着这一叠表格满沟奔走,找相关的人签字、盖章、填写,身后拥着一大群孩子,全沟的人都出来了,在沟塄上地坎上的面孔一排排一堆堆的,个个都激动兴奋得像在燃烧,那各种各样无奇不有的羡慕、神往、吹捧的耸人听闻的溢美之词使得我感觉到一沟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人们的口水子的汪洋大海在翻滚喧嚣、汹涌澎湃。
      副书记的儿子把他手里那叠表格该填写的都填写好了,剩下的据说就该由他自己填写了。但他自己哪会填写呢,人们都说他是完全看不起读书和读书人的,他几年学生生活对待学习文化知识,完全像他看大队小卖部一样,所以,他只是图名有初中文化而已,这些表可不是他会填的。但是,他可不操心,有人等着为他代笔呢。谁呢?我爹。
      我爹在沟里被认为是真有文化的人,真正的高中毕业生。时代被官方划分为解放前和解放后,我爹小学念的是解放前的私塾,中学读于解放后初期,那时候,推荐上大学是闻所未闻的,全靠真本事,爹是靠真功夫考上县立中学的,说是那一届我们公社才考上了他一个。但是我爹不过是我们大队的民办教师。爹这个身份决定了他就是为大队副书记的儿子的这叠表格代笔的人。我听见人们都在说我爹的作用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我爹这样的人的作用也就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
      这天,都说今天就是副书记的儿子来找爹填写那些表格的时候了,爹早就做好了准备,穿着打扮一新,什么事也不干就坐在家里候着,仿佛这真是一个体现他的价值和意义的时刻到了。听说副书记的儿子已经到院子外边了,爹连忙出去迎接,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而副书记的儿子呢,一见爹就以当仁不让的、命令式的态度要爹给他填写那些表格。看他们那副情景,让人不能不想到,副书记的儿子看不起读书和读书人,实在是有道理的。
      没有必要写我们沟一沟人如何隆重地欢送副书记的儿子出沟去上大学、当 “富人贵人”、“人上人”的盛景了。我还记得面对这一幕情景,我甚至于产生了幻觉,看到书上所说的那种公路、铁路修进我们沟了,汽车、火车、飞机开进我们沟了,这一切都是在几秒钟之内出现的,在几秒钟之内举全国之力、全世界之力使之变为现实的,而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我们的副书记的儿子以最隆重的形式接出山去上当“人上人”,享受荣华富贵和对包括我在内的叫做农民的又没有“背膀子”和“后台”的人发号施令,我感到,为了使这一切成为现实,举国上下、全世界上下也没有谁考虑过像我这样的孩子、我的家庭那样的家庭的安危存亡,他们看也没有看到我们,想也想不到我们,我感觉到他们为修那铁路、公路、飞机坝把成吨成吨的钢筋混凝土那样的东西就直接浇到我身上来了,他们是明明看见我了的,也知道我是一个人和一个孩子,但是如此隆重地欢送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去当“人上人”是如此重要,把多少个我这样的埋于钢筋混凝土里面也是他们想都不会想的,只会当不管多少个我这样的也只不过是他们世界里的黄土而已。不知为什么,面对这副幻景,我浑身竟如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不过,我们副书记的儿子却最终没能上成大学。到了县上,他交了表格,叫他现场还要填写一份表格。这就得叫他亲自执笔了,没人代劳。可是,他在籍贯一栏里却堂而皇之地填上了他父亲的名字和职位,大概是他只记得他父亲和他父亲的职位的重要。据说填这份表格多少相当于一个考试,再咋的也还是要考一考的,就是过场也得走一走,要经过五位评委的手,五位评委有四位都是来自县委各部门的官员,仅一位是县中学的语文老师,没想到这个县中学的语文老师却是个较真的人,人们所说的“一根筋”,他无论如何也不在同意这个不知籍贯为何意的学生去上大学的那个文件上签字,劝说无效,他甚至以辞去评委一职相威胁。就这样,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大学没上成灰溜溜地回来了。
      我们一沟人在替大队副书记的儿子惋惜之余都在说怪只怪在我们的副书记平时为人太老实,不求人,没有事先打通一些关节。“这就是当老实人的过啊!”我听见人们如是说。我听见他们说,要是我们大队副书记不犯这个错误,“一个中学语文老师算球个啥?他敢说个不字?他说了不字又能起啥作用?”但是,我听见人们也说副书记和他儿子这回也不能说损失了什么,今年不成,明年可以再上,哪一个年都是他们的,只需要看和其他几个大队领导的儿子咋排队了。
      他们说这一次真正受损失的是那位县中学语文老师。他们说:“为啥呢?他这回突出了他个人。一个中学语文老师算老几?叫他当评委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当个摆设,他却以为那四个评委是评委,他也是评委,也不想想人家四个都是县委这部门那部门的,是真正当官的,有权的!县委的一个小办事员、跑腿的一个小指头也比他一个县中学的语文老师大得多!他却一个人和四个有权有势的人的意见相左,与他们相左就是与他们作对,他会有好下场?”
      我听见他们还说,这等于是这个中学语文老师把我们整个县委都得罪了,一来,官官相护,他得罪了那四个当官的评委,也就得罪了所有当官的,二来,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实际上已经通过了,所有当官的都点头了,就他一个中学老师不同意,这就是给各级领导,尤其是给县委领导难堪。人们说:“这下子那个县中学语文老师完了,他没叫我们大队的副书记的儿子完了,却叫他自己完了,一辈子完了,要不了多久,就会一纸调令把他调到那个山沟沟里面去教书,一辈子回不了城了!敢说这是最起码的!”人们还说这个县中学语文老师不只是他一辈子完了,他一家人、他的儿女们的前程也完了:“他儿女将来要上大学中专不?但是,他儿女再有才,比他还有才,又上得了大学中专不?领导们会忘了他当年和他们唱反调的事?会有哪个领导给他批、给他签字?会有哪个领导给他点头?他儿女这一完了,又加上他在山沟里教书还一定要挨校长和管得着他的人的整,叫他生活下去都成问题,这叫他老婆都要和他离婚了,叫他好好一人家彻底完了!”有人甚至说他会被弄得家破人亡。“肯定会家破人亡!人活一辈子啥都可以,就是不能得罪手头有权的人!这种事例在现实中还少见吗?你看哪个得罪了有权的人最后有好下场的?”
      在我们家里,爹也拿这个事情来教育我们,特别是教育我。对我们家几个孩子,特别是对我的教育,一直是爹最上心的事情,他从来不会放过一个对我们有教育意义的事情,对这次这个事情他也是这样。他教育我们一定要以这个中学语言老师为鉴,不管这个语文老师会不会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为这回的事情倒霉,我们长大了也不能像他那样活人,我们要随大流,不要有自己的观点和立场,即使有那也不能表现出来,我们更不要和领导干部唱反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得安全,才不会挨整,云云。
      人们这样,并不是在为我们副书记的儿子打抱不平,即使也有这方面的因素。而是他们一向就是这样看事看人的,一向就是这样看这世上的事和这世上的人的。我虽小小年纪,对他们这种特性,已经有充分的见识和刻骨铭心的印象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这次他们在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推荐上大学这个事情上又全体一致、众口一词地这样表现,我感到自己后背发冷。把他们这些说法听得越多,把他们这些表现看得越多,听不到不同的说法,看不到和众人对立的表现,我后背这种发冷直冷到我感到我的后背已经黑了,黑到脊髓里去了。这不好受,但我却觉得我必须如此,也必然如此,如果一沟里还有一个人也像我这样因他们这些说法和表现而后背发冷,我也就用不着后背这样冷了,可是,很显然,看不到还有一个人像我这样,为他们总是如此看事看人而后背发冷,所以,我只有这样后背发冷了,哪怕冷得后背真的黑了,黑到脊髓里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太 阳?引子?小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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