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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第 15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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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普遍必然规律,事物总是向前发展的,我的事情也一样。一次考试后,他们把爹叫去说:
“这一次考试又反映出了他还有一个缺点,这个缺点以前被他其他的缺点,尤其是其人格精神、道德水准方面的缺陷掩盖住了而没有被我们发现,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觉察。
“这个缺点不能说大,但也不能说小。它完全可以对一个人一生的前程构成最坏的影响。他这个缺点就是马虎。当然,他以前那些恶劣的东西并不是在这一次的考试中就不突出了,相反,我们认为还有所发展……”
“你狗日的他们现在又发现你的新缺点了!”回到家里,爹对我狂叫,“还不是啥子新缺点,而是以前就一以贯之,你从小就有之!只不过这次在你的考卷中非常突出地显示出来了罢了!来来来……”
我早已经成为全公社的新闻人物,连去中心校考试的路上都有不少人指点我,还叫得出我的名字。他们每发现我又一个新“缺点”或“缺陷”、“恶劣本性”时,它都会成为全公社的学生乃至于群众中的爆炸性新闻。我还感觉到,如“马虎”、“骄傲”、“自满”、“目中无人”之类,比他们所说的“绝对凌驾于学校和老师之上”在人们中间更有分量和爆炸性。这也许是因为它们看似不像其他罪名那样咄咄逼人,却对人们是更具体的,更真实可信,更有说服力。总之,不管是因为什么,对“绝对凌驾于学校和老师之上”之类,人们只是报以怪诞而意味深长的、幸灾乐祸的笑,而对“马虎”、“骄傲”、“自满”、“目中无人”之类,在学生和群众中引起的是经久不衰的热潮和话题。过了好几年,我都还记得“总负责老师”们说又发现了我的一个缺点那就是“马虎”时,多少考生奔走相告,激动得几乎有点忘乎所以的情景。
有一段时间,他们连续考了几次语文。考过之后,他们把爹专门叫到办公室进行了甚为严肃的谈话。他们说:
“我们结合了他这几次语文考试,尤其是他的作文,我们可以定性地说他身上有非常突出的反社会特性。自然,他这种特性在他的其他考试中也有突出的表现,我们也曾指出过,但这次我们有更深的发现和掌握。这是我们所有老师集体结合审评他这几次语文考试,尤其是他写的作文,大家所取得的共同一致的认识,也即是一种集体的共识。
“目前我们已有全部的把握说这种共识是严格符合事实的。我们这种共识就是他身上的反社会特性是稳定的,完全有理由有根据让我们站在一个非一般的高度来对待。因此,我们对他的骄傲、自满、马虎,也包括他一贯凌驾于我们学校和老师之上都得换一种眼光看了。目前还不必说我们如何来对待他这一特性的问题,但具体如何对待是一定应该有的,也会有的……”
他们对他们所说的“具体对待”总是既步步为营,又引而不发。但是,对于我,他们这样就已经是“具体对待”了,我只感觉到他们的毒箭在如雨点般射来,毫不间断、毫不停歇,而且越来越猛烈,还讲方式讲手段,和我们消灭阶级敌人不论其残酷无情,还是其方法手段,其目标坚定、意志坚定,不达到目的不罢休,都有一比。
不过,如果说在其他所有考试上他们对我的断言和评价并不能说就冤枉了我的话,那在语文,尤其是他们所说的作文考试上,他们就更没有冤枉我了。我因为我的作文已经在我们沟里闹出那样的动静了。我一直就在担心着我的作文将会使我对他们更加“暴露”出来。比起其他考试,比如数学考试,语文考试,尤其是作文,本来就是更能“暴露”自己的。而我,虽然已经在作文上受到了沟里人和爹那样多也不能说不残酷的教育和改造,但我看不出我有改变自己不再那样写作文的任何理由。改变是不可能没有的,但我还不想丢掉那种“精神”和“灵魂”,我认为丢掉了它们就丢掉了自己,而我所做一切,弄成走到哪里就坏到哪里,用我们沟的人的话说就是“走一路烂一路”的结果,只不过就是为了不丢掉“自己”而已。
所以,我担心他们将从我的作文中发现的,也时刻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我如等待末日般地等待它,也高度平静地等待它,把它看成我的宿命,看成一切都不可能违背的“普遍必然规律”的必然,没有也不会为避免它的到来而做点什么,比方说改变自己不再那样写作文。结果,这一天它就终于到来了。所以,我知道我一点也不冤。
我知道我一点也不冤。我知道历次考试,在总体上,我仍然遵循着我平生参加的第一次数学竞赛那套模式。这是我没有办法的事情。看起来,我在和一般考生一样地答题,试卷被批改,得分数,还常常是好分数,从分数上看,我的学习成绩在全公社也名列前茅,多数时候是名列第一。但是,对于我,我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也不可能有这些东西,我答的题,我得的分数,看上去都是鬼,是阴间的东西,不是也不可能是人间的东西。
我无限羡慕任何一个学生,在哪一个学生面前,包括那注定考不上大学只有回家当他们所说的农民的学生面前,我都自惭形秽,无地自容。这就因为他们纵然每次考试都得零分,他们也在人间,他们得的分数也是人间的分数,他们就算每次得零分也还在人间,和其他学生同在一片蓝天下,而且也还有希望。而我就算每一次都得满分也是无意义的,因为它是鬼得的分数,是阴间的东西,它在人间绝对没有立足之地,更没有未来,没有明天。这是我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我是我而非他人,我就因为我是我就只能活在阴间而非人间,活世界之外、宇宙之外,做鬼而无法做人。
不过,如果说是客观事实使我只有做鬼而无法做人,那也得说我是自主自决选择和决定了不做人而做鬼,活在世界之外的黑暗、寒冷、孤立、危险,没有前途没有未来之中,不活在温暖的,有希望有未来,如果努力还能脱掉“农皮”的人间。我一直不含糊地遵循着自己这个选择。所以,我的答题看上去不是人做的而是鬼做的,是阴间的东西,翻译成他们的语言那就是“反社会”之类,是我调动自己整个身心,投入了自己的一切,可以说甚至于投入进了自己的生命进行有意识有目的地“创造”的结果。
有一次考试,那是我最精心,用意最深远的“作品”之一。我把它做得各方面都那样符合他们的标准,绝对无可挑剔,连最微小的细枝末节也不放过,却又在他们一定能够发现的深处置入了一双嘲弄地看着他们的眼睛。
我知道对这一次考试他们一定会给我满分,也一定还会对我如此这般。他们果然如此。我又一次去中心校参加考试时,他们拿出我这次考试的这张卷子,在场的老师竟有七八位,严阵以待。对他们这样,我感到怎样的厌倦,又怎样发怵啊。在极度的厌倦中是双腿抖得筛糠似的。
“总负责老师”钟老师先让我把我试卷过目了一遍之后说:
“从你到我们这里参加考试以来,这次做得最好。从纯粹考试这个角度看,简直做得无可挑剔。所以,我们给了你这次考试一个满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你这次考试应该得到的分数。当然,这不是说你这份试卷上就没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不过,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世界上就不存在绝对的事物。这是马克思主义早就告诉我们的。所以,我们在原则上不能更没有计较你这份试卷答题中还存在的这样那样的问题,还是依一般的标准给你了一个满分。再说了,满分也同样不是绝对的,并不能说明所有问题,只能说明某一方面,就算是很重要的方面,也还是只是一方面。
“不过,我们这次找你来并不是要谈这些。我们要告诉你,要让你心里有底的是,你自从在我们这里参加考试以来,每次考试,更确切地说是从你第一次来这里考试到今天的整体的那个过程,你都目空一切,心中并无什么读书和学习,更没有好好做一个人一个学生的观念,绝对把自己凌驾于学校、老师、社会之上,更有一种稳定的反社会的特性。
“事实上,我们对这些或当面对你,或通过你父亲转告,已多次严肃地告诉过你了。它们是我们在你身上所发现的最需要改正的,也可以说是唯一必需改正的,但你并没有作任何改正,而且还在稳定地向前,向更恶劣、严重的方向发展。这还仅仅是通过你的考卷上的答题让我们看到并形成的一致的共识。
“就是你这次考试,试卷上的答题在哪个阅卷老师眼中都会是无可挑剔,但同样,你把自己凌驾于一切之上,你更有一种稳定的反社会特性,也更突出地表现出来了。我们关心也观察了你这么久,已不能不把你从当初到现在作为一个整体看待,而对这个整体,我也不能不看到它不是任何其他东西,就是,就只是我刚才所说的那个东西。
“我们这次找你来就是要对你说,我们已不能不以我刚才所说的你这个整体而作出结论,这个结论就是你这个人是一贯如此的,从小到现在的所有一切方面,包括你的考试、学习、读书在内的所有一切,还包括你考试、学习、读书之外的所有一切,你生活和人生的其他方面,你都是如此,也就是你都是把自己绝对凌驾于整个世界、整个社会之上,并且始终具有一种稳定的反社会特性。这一点我们已认为是毫无疑问的。
“你把自己绝对凌驾于学校、老师、我们之上,已经是很严重的、性质上的问题了。你有反社会的特性,把自己凌驾于全社会之上,并且从小就是如此,一直在所有方面都是如此,它就再也不是我刚才所说的你把自己凌驾于我们学校和老师之上那种性质了。虽然两者有联系,甚至于必然的联系,但说到性质,站到原则的高度看,那差别就大了。我还不能确切地知道你能否知道这种差别有多大,在我们社会里面,一个人具有反社会的特性那会是一种什么性质。
“我们已打算把你这一问题向学校领导做个专题汇报,并且是今天下去后就会做。我本人已经准备了一份材料。当然,学校领导虽然日理万机,却也早已对你的情况有所耳闻,甚至于有所了解。我们的李主任昨天都还向我问过你的情况!
“我还要说,你可能会说,我们出示不了太多、太充分的证据,凭什么就对你整个人下这么一个结论。虽然事实是,这种证据只需要有一条就够了。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只需要有一条就够了。但我要说的是,通过我对你作为一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人的接触和观察,我也觉得对你下这个结论是负责任的。我们对一个人具体的接触,往往比他的任何间接证据更能说明问题。就我个人来说,我已经对你有几个月的接触和观察了,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了。不只是我,我们中心校的所有老师都有一个共识,不看你在你的试卷上反映出来的问题,只看你出现在我们中心校后的最一般的、我们肉眼看得见的言行举止,如果出现了你在试卷上的答题反映出你有稳定的反社会特性的证据,那实在是不会太出人意料。
“今天我找你来只是要对你作一个透彻、全面的说明,不是想教训你,也不是要对你马上就作什么处理。再说了,对你作出处理,现在看,在某些方面都有点越出我的权限了,我还得向上级领导汇报,听上级领导的意见。我现在,眼前还只是想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告诉你,你再这样下去,仍然是本性不改,仍然是连如此严重的本性都不改,不仅你个人的所谓前程将完全谈不上,还会把你的家庭毁了。我们都不想看到这一天。
“当然,你就是要诚心改正,那也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今天回去后,把你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所作的所有作业,考过的试,都拿来认真研究一遍,甚至几遍,从中去发现你身上这种反社会、绝对把自己凌驾于社会之上的特性以及它那种一贯性、稳定性、全面性和愈来愈在发展和变本加厉的特性。至于你其他方面,比如说生活方面,要你去反思,你现在还远远做不到。
“我想你历年来的作业、试卷,你父亲一定还替你保存着,至少大部分保存完好。这样,你也就有了一种具体地可以摆在面前的研究材料。这件事不能让别人替你作。你是什么,你怎样,别人都已经相当清楚了,只需进一步的发现、进一步的结论了。我们希望你在研究你这些历年来的作业、试卷,也包括在我们中心校考试的试卷时,能换一种角度,仅仅是换一种角度,不是以你个人向来的那种眼光,而是以我们的眼光,我们这个世界认为正确和应该的那种眼光,哪怕多少如此去看你那些作业和考试,你就一定会得到一个全新的结果,一定会发现你身上那种不是一般的严重,而是极端严重和恶劣的东西,或者说极端严重和恶劣的本质特性。
“这虽只是一个建议,但我认为它对你的确很重要:换一个角度、换一种立场,换一个角度、换一个立场看你那些作业、考试,不论是数学方面的还是语文方面的作业和考试,有些本身就特别能够反映一个人的本性的东西,你还要多下些功夫,比方说你的作文。
“我想,你如果能够真做到换一个角度、换一个立场看你的作业和考试,你就一定会有所发现和反省,改正起来就会较容易些。而改正,全面、彻底的改正则是你的必由之路。”
“总负责老师”说得句句那么稳当,绝对,客观,冷静,甚至于不失为温和。但是,对我来说,句句都是森然阴恶的地狱冷箭射向我,我的身心上插满了这些冷箭,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和我对我的发抖一样,我早就练就了一种功夫,那就是如果我不得不因为寒怵而大量出冷汗时,身上被衣服遮住的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大量出冷汗,而显在外部的别人看得见的地方,比方说面部,却最多只出一点毛毛汗而已。
这次就是这样,在听“总负责老师”这么滔滔不绝地宣说时,我不时打一个剧烈的寒噤,伴随着这种寒噤冷汗出来了,但我不能允许冷汗让他人看见了,没有什么比这更是我的耻辱了,所以,我用上了我已经百炼成钢、百炼成精、百炼成绝的那种功夫,让我冷汗在我身体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大出,他人看得见的地方则只出一点毛毛汗。
我因为同样的理由也要在他们面前控制和主宰我的发抖。我并不可能不发抖,也不可能不抖得那么剧烈,如果我居然能够不发抖,或不抖得那么剧烈,他们就不是他们,我也就不是我了。但是,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在发抖,只有一种耻辱,那就是让他们看到我在发抖。所以,我这种控制和主宰的结果是,虽然我会长时间如岩石般动也不动,却突然间无端剧烈地一抖,抖得就像要离地飞起来。在场的老师们都已发现了我这一现象,无法言喻其轻蔑、嘲弄地看着我,但我仍然面若岩石,如果说挂着那种微笑,那也是刻在石头上的而不是笑在脸上的。我就这样牢牢控制着自己的发抖,只让它过一阵才爆发似的发射出去,让我抖得就像要飞起来,跟着又如岩石,纹丝不动。
“总负责老师”在对我训这些话时,爹当然陪在身边。我们俩就像两个犯了错的小学生站在严厉的老师面前一样,更像一对罪人站在代表国家代表人民代表正义的审判者面前一样。爹也在颤抖,也是那种不时抖一下的颤抖,这让我更感到羞耻,因为我不想和他有任何相同,但我确实无法不让自己抖啊。
听“总负责老师”训完话了,我们父子俩就在回家的路上了。这一次,他显得比哪一次都更加兴奋和激动,一路都在盛赞老师们是多么爱我、关心我,他们就是我的明灯,我的太阳。如果如神、上帝之类的字眼在我们的语汇中是允许的话,他都要说他们是我的神我的上帝我的主了。不过,说着说着他急不可耐了:
“走,走快点!快点回去挨打!你狗日的就是考试得了个满分那也是因为老师们在对你特殊,把你当成了一个例外!因为事实上你考试的答题绝对不是没有问题,你根本就不配得个满分!你历来得的满分都是假的,是老师们出于对你的特殊爱护和关怀没有挑剔你那些这样那样的问题才给你的!而这样那样的问题才是你真正的问题,它们将不可避免地使你无法升到高一级的学校,更不用说考什么大学了!考我们高一级的学校,更不用说考大学了,那要求是严格的,绝对严格的,是绝对不会允许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的,这我已经千万次给你说过了……不说啥子了,这回去给我吊起来打!打一下荡个秋千,打一下荡个秋千!”
“总负责老师”这次谈话的要点是我身上那种“稳定的反社会特性”,但不知道为什么,爹抓住的重点却是“总负责老师”所说的世上没有绝对的事物,不管哪一份得了满分的试卷都一定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满分并不等于绝对。“总负责老师”说的并不是我,只是泛泛而说,说所有的考生和考试都是这样。但是,到了爹这里,事情却变成了这样,对“总负责老师”强调的我的“反社会特性”提也不提,而并没有哪个满分是绝对的,不管答得有多么无可挑剔的试卷都不能说绝对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成了只有在我张小禹身上才会出现的事情,满分在别人那里就是绝对,就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同时,还只有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才能考上我们的高一级学校和大学。所以,要吊起来打,打一下荡个秋千,打一下荡个秋千。
他为了“走快点”而自己朝前边跑去了,又回转身来忍不住动手煽了我几个耳光。回到家里,他果然把我吊起来打,打一下荡个秋千,打一下荡个秋千。昏暗中他的脸就像是地狱里的浮雕。我感觉到在我体内燃烧的那种火与冰也整个在他体内燃烧,但在他那里就把他烧成了地狱里的怪兽,而在我这里则把我烧成了发抖的岩石。
有一回,也是因为“总负责老师”们对我一次考试的评说而挨爹的打时,我不知何故十分冷静而又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救命啊!救命啊!”
爹顿时以比我更冷静一千倍的劲头加重了打我的力度和狠度。我也就叫了两声就自觉地停下了。它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也知道得不到任何回应。而我喊救命也绝不是喊谁来救我的命,只为把我更进一步推向罪恶的深渊。只有罪恶的深渊才是我的归宿,我的家园。
不用说,爹这一次把我打过之后,就立即把我历年来的作业和考试的卷子拿来要我研究。这些东西他确实大部分保存得十分完好,可以说,它们就是他最大的财富和寄托。尽管他多次如毁灭罪证一般毁过它们,但毁了的又都是被我“重构”了的,毁多少次我就“重构”过多少次,所以,它们仍然有很多,十分完备和完整。
爹指着我这些作业和试卷说:
“老师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并不是要你在短时间内就改正过来——那是你绝对不可能的!而是要你换一种角度,换一个立场,一个他们的、老师们的角度和立场来研究你历年来的作业及考试。只要你做到了这一点,做到了站在老师们的角度和立场而不是你那个人的角度和立场——(他说“你那个人的角度和立场”时是多么轻蔑和愤恨的口气啊)——你就能发现和知道他们对你向来所有不好的评价都是正确的,有充分根据的。
“现在,我已经把你历年来的作业和试卷摆在你面前了,就看你能不能去做到改变你的角度和立场去看它们,对待它们,认真深入地研究它们了。老师们也说了,这是不能让任何人代你的,我的任务只能是从旁边协助你,给你提供一个外在的环境,一切只有靠你自己。我也准备把学生放几天假,你也用不着去上学了,我也什么事都不干,对你妈和两兄弟我都要作特别的交待,给你提供一个你这次研究客观上所需要的外在环境。”
说着他就悲叹起来:
“多少年来,我哪一次没有对你说啊,要站在别人、大家、老师们的角度和立场上看自己的所作所为,要从大家、别人,我们通常所说的‘我们’、‘他们’的角度和立场去规定自己的一切言行,什么都不是要让自己个人而是‘我们’、‘他们’满意,想他们所想,说他们所说。你绝对没有第二条路。可是,你哪一次是听进去了的啊!你都听进去了啥啊!你落到今日之下场那是你咎由自取,不能怪谁……现在,你要把这一次当成‘我们’、‘他们’给你的最后一机会,你过了这一村就再也没有这一店了!”
就这样,我开始“研究”我历年来的作业和试卷。过了半天一天,或只不是过了一两小时,爹都要来问:“研究出来没有?研究出来没有?”那样子和语气甚至于有点低三下四,哀求乞怜。仿佛我历年来的作业和考试果真有他们所说的那样一个东西,它是一个实体,通过如此这般的“研究”就能把它给挖出来。家里静得如坟墓一般,他们都在配合我的“研究”。有时妈干家务弄出了响动,爹都会叫她不要干那些活。爹什么也不干了,时而在外边静等,时而在我面前晃悠,妈叫他去干活,那是他非干不可的,他都会发起火来:“不能搁一搁啥?!”仿佛这个家真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重大事业,它也是可以进行下去和进行得通的。
我的“研究”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于是,打。打过之后,他把我所有这些作业和试卷上分数全都挖掉,所有的红勾都打成黑叉,这样做了还不解气,还把它们全都拿去一火烧掉了。烧了之后就是令我把从小学一年级起到我现在正就读的这个年级的全部作业从头再做一遍,并说要拿去给老师们和一向在“无限关心、日夜关心着你的社会权威人士”看,看我身上那种“绝对凌驾于全社会之上,具有稳定的反社会特性”是否改正过来了。
从“总负责老师”那次针对性很强的谈话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说到“总负责老师”那次谈话就为了说明它——我身上的“稳定的反社会特性”。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只要他说出来了,就是他给我定性了,就是他再也无法更改的了,他只有如对待一个“具有稳定的反社会特性”的人那样对待我了,尽管办法还是那些办法,只不过是变本加厉了而已。
我这已经是第几次从小学一年级的第一道习题做起,做完全部从一年级到我正就读的这个年级课本上的习题,我都记不清了。
爹把我这一次从1+1=2做起做出来的习题拿去给“总负责老师”们看了没有,我不知道,但确实拿去给“无限关心、日夜关心着你的社会权威人士”看了。我相信我看到的是,他潜意识之中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散布、传播“总负责老师”给我定的这个罪名,因为它是可怕的罪名,他就需要这种散布和传播。这种罪名,和所有罪名一样,它散布和传播得越广,它就越真实和不可动摇。
不过,这一次,虽然他仍然那样需要我的东西得到“权威人士”的某种承认,哪怕是被他们加上更可怕的罪名,但在家里,看得出来,对我又从小学一年级1+1=2那道题做起,做完从小学一年级到我正就读的这个年级的所有课本上的语数习题这件事本身已经身心交瘁,疲惫不堪,只不过是在麻木和机械地重复一种也不知何故似乎得不断重复下去的动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