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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第 1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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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写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我却没办法不说,我不能写出我走进那黑暗与光明后遇到了什么,结果是怎样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走进那黑暗与光明里去。我等待的那个来“拿走”我身下的枯菜叶,消除我最后一点对虚无恐惧的神人始终也没有出现,那只咬着我的喉咙的幻象老虎始终也没有消失。不过,我当然知道不能怪那个神人,也不能怪这只幻象老虎,一切仅仅是我的放弃还不够彻底,我还缺少必要的勇气,我还是败给了自己。
      我只能来写这次事件是怎样结束的,那黑暗与光明是怎样消失的,我又是怎样回归正常既没有死去也没有成为黑娃第二的情况了。
      在这七天七夜里,我躺在床上那就是一个活死人,一个植物人。每天早午饭,妈都会给我端一碗饭来放在床前那个小凳上,小凳当然也是妈放在那里的。这些饭我只闻过它们的饭香,没有吃过一口,没有动过一下。开头两天,我还是很想动动它们,不是为自己,而是不想负家里人每天还给我送饭来的好心,但我终究是什么也没做。头两天妈放下饭后还会说:
      “要吃饭啊!再咋个也要吃饭啊!人是铁,饭是钢啊!”
      话语间包含着劝导,也有嘲讽和旁观者才有的超然于外,还有几分无奈。
      爹一直不见有什么动静,连我的门口也不来一下,该干什么干他的什么,真的像是他从来也没有生养我。这次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的。这实在和他在我的所有事情上都会跟得紧紧的,绝对不会给我一丝一毫的空间形成了对照。
      我感觉得到妈相信,至少是希望过了两三天了我就会开始吃饭了。但是,过了两三天了,我还是没有动那些饭。很显然,她没有把我几天没吃饭,一口也没吃对爹说过,她为我做了一件事,就是尽她所能地掩盖我从始至终没有吃饭,一口也没有吃。虽然她知道我没有吃饭,一口也没有吃,但是,头两三天过去了,妈给我送饭来和把饭端走,更像是在尽纯机械的义务而已。每次她把饭端来放下换走陈饭就走,啥话也不说,从来不会停留一下,甚至于没看过我一眼。只是有一次她边往外走边长叹了一声。
      几天里我两兄弟连到我门口来一下也没有。我听到他们和爹妈在家里活动的声音,这些声音也包括他们的谈话声,从这些声音中我如此深切地感觉到对于他们来说,现在已经是家里从来就没有过我。我听他们上学、干活、出去玩耍,都是这样的。我想如果这次我真的完蛋了,疯了或成黑娃第二了,或者进入那黑暗和光明而成了我想象或理解中的那样一团光了,我与他们的兄弟情谊也就在那两个晚上,我在我们家的地里面对那黑暗与光明而站而他们守候在我身边的时候永远终止了。我想,他们一定是认定我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已经是一个他应该放手的非人的异物了。
      过了三四天,本来是好像家里根本就没有过我这个人似的爹突然在一个晚上,深夜时分发作起来。他大吼道:
      “老子要把他狗日的除了!叫他狗日的从现在起不去上学读书了,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给老子老老实实当一辈子农民!他还有啥用!留他还有啥用!”
      没有比当一辈子农民更可怕的事情了。我感觉得到这一次他是要动真格的了,而且我这样搞,也就是在逼他动真格的。但是,这对我也没有影响了,就像床前小凳子上的饭一样。
      爹发作起来,我听到妈在竭力劝说,制止。
      爹这一发作之后又什么都像是我从来就没存在过一样,过往我门口看也不往屋里看一眼。一天晚上,我听到他们屋里雷一般的响动,跟着是两头困兽扭成一团的搏斗声,家具乒乒乓乓响成一遍,不知是还没睡着还是被惊醒了,我听见哥哥从床上跃起来伤心而绝望地喊道:
      “爹呀!那个爹呀!”
      “让我去把他除了让我去把他除了……”
      爹在死命挣扎,嘶哑着声音说。看来,最后他还是被嘴里叫着“我就不得让你去!”的妈给制止住了。真难以想象妈一个妇道人家是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爹给制止住了,却大吼起来:
      “我叫你给我放了呀!不放老子今天要打人的!不把那狗东西除了还留着干啥?只有早日把他除了才不会让他二天给我们屋头丢人现眼!”
      又一阵暴烈的搏斗声,但他显然还是没有斗过妈。我听到妈说:“管他二天是个啥子,他总还是有权活!”
      爹吼道:“他有啥权活?!他有啥权活?!他一天都不该活了!!”
      我这才明确意识到我已经把一家人带到了什么样的黑暗中。他们已经当我这一回不死也会疯,成为黑娃第二,而这两种情况不管是哪一种,都是这个家的耻辱和灾难。这不仅只要是死和疯对谁家都不是好事情,更因为像我这样的死和疯是另类的、非正常的、特异的、世界不承认不允许的死和疯,如果我不是这样的死和疯,或者说他们不认为我这次的死或疯是这样的死或疯,他们都不会那样,爹、妈、两兄弟,还有我们整个山沟的人们,都不会那样。只是我仍然无法关心这些事情,我只有如等那个神人来“拿走”我身下的枯菜叶、消除我对虚无的最后一点恐惧一样,等着我可以关心这些事情,能够对这些事情做出反应的时候的到来。
      这个晚上后的第二天晚上,深夜里爹突然跃起来都冲到他们的门口把门撞开了,妈也闪电般扑上去把他给制止住了。我听到他们在门口的搏斗中两人都轰然倒下去了。终于,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了,不怕全世界的人听到的吼叫道:
      “他睡的床,他穿的衣,他吃的饭都是我给的!也是人民大众给的!它们是我的血汗也是人民大众的辛勤劳动!他没有资格白白占用我的血汗更没有资格占用人民大众的劳动!我是在替人民大众替我们社会清除他!他只配像垃圾、像臭狗屎一样扫地出门!而他迟早也会被人民大众和社会像垃圾、像臭狗屎一样从地球上清除掉!”
      听得出来,爹这也是吼给我听的,而我如果还没有丧失最后一点理智和清醒,该听得出来他到底想要说什么。而我实际上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像这几天这样清醒,我这几天的清醒是寻常人的不知多少倍,相比之下,如果他们是人,那我就是神了。
      这次以后,爹就平静下来了,再也没有发作过。他像是已经认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到我屋里来过一次。七天七夜,他就只来过这么一次。
      他无声地走进来,来到床前,没说什么,也没有看我,伸手想把我压在身下的那片枯菜叶给取掉。他这么做,大概是以为这一次我的一切都和这类东西有关。但我却因他这么做而打了一个寒噤。他立刻把手缩了回去,跟着就无声地出去了。他没有正眼看我一眼。
      一天天过去,很显然他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我这次一定会非死即疯,只不过他们还没有人把它公开说出来而已。他们都在等待,等待我的“那个时候”的到来。
      妈再给我端饭进来和把陈饭端走,脚步更加匆忙,甚至于脚下都有欢快之声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在我们这里,人之将死,家里人不一定——我只是说不一定——会很悲伤,在看着躺在床上的人的“那个时辰”的到来,反而步履会欢快,声音中也有压抑不住的欢喜。我看到妈不过是在重复我们这里的人遵守的一种模式而已。
      妈端着那碗已经凉了却没有动过一下的饭步履不无欢快地出去后,还会与一直都在窥视着和关注着我的事情的院子里的那个老太婆,就是我们前文写过的那个蒙婆婆,相视一笑,指指她手中的饭,那意思是说:“你看,又没吃!”完全和有些儿媳妇从弥留之际的老人床前端出去又一口也没有吃的饭一样,对于她和有些旁人是一件乐事,喜事,一件给人以某种快感和刺激的事。我还会听到她和蒙婆婆小声说几句什么,虽是打哑谜似的,却只有傻子才听不出来她们在说的就是我这次不死也会成为黑娃第二,就和我们这里许多儿女们、儿媳妇与亲戚、外人交流他们弥留状态的父母的情况一模一样。她们也根本不怕我听到,听出来什么了,就和我们这里许多儿女们、儿媳妇们交流躺在床上的快死的老人的信息、看法、意见一样,虽然故意偷偷摸摸、打哑谜、装模作样,却也生怕床上的老人听不到,听不明白,更不可能真正掩饰住他们的兴奋,以求从中获得某种病态的快感。不同的只是,老人快死时,这些儿女、亲戚、邻居,会到床前一本正经背书似的说些安慰的话,也许还会掉几颗眼泪,但是,谁也忘不了叫老人听出他们实际在说:“你就要死了,这是天定的,而我是把天意看明白了的!瞧我多么了不起,多么正确啊!你要记住我不是第一个看明白的,也是最明白的,没有哪个赶得上我!我真的很了不起!”
      七天时间过去五天了。按照他们的逻辑,从第五天起还不能断定我非死即疯,那实在是在怀疑他们的眼力。第六天,我听到妈端着我没有动一下的饭出去的脚步更加轻松和欢快,迫不及待地要出去和早就等在那里的蒙婆婆交流我的“进展情况”,蒙婆婆也为此准备了一套安慰和同情的话。
      我听到妈说:
      “这已经是第六天了……”
      真的是有压抑不住的惊喜和快乐,还在为只有她才有通报“进展情况”的身份的自豪。
      蒙婆婆笑了起来,却又忙说:
      “你也别放在心上呀!他不那个总还是你屋头的一个劳力!”
      她的意思就是说如果我不死,成了黑娃第二,我也还可做我们家的一个劳力。黑娃就仅仅是他们家的一个劳力、一个牲口。我想我已经六天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爹都未必知道,但妈却一直在和这个老太婆分享着这个秘密。我意识到秘密是需要有人分享的。
      第七天,妈似乎是受命进来特意看了看我眼睛。在她要看我的眼睛的那一瞬间,我还怕她真看见了,因为我知道我眼睛充满着非人能够正视的光明,不管外面有没有那种光明,我的眼睛里也充满着光明,它的强烈和明亮,已经是只有神和死人才可能逼视的了。不过,她并没有真看入我的眼睛。她浮皮獠草地从旁边看了一眼,是看到了我的眼睛,但是,很显然,一种无形而强大的她无意识设置起来的障碍拦在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之间,使她根本就没有真正看到我眼睛中的东西,看到的只是她主观想象和理解中的东西。这样看了一下,她就出去“复命”去了。我无法忘记她看我就和那些快乐的儿媳妇到公爹公婆床前快乐地看公爹公婆的死亡进展如何谈不上有任何区别。
      她就这么看了一眼立即就出去了,脚步中甚至透出兴奋。我听到她一出去就对蒙婆婆说:
      “眼睛都散了!”
      我们这里的人说已经进入深度弥留状态的人才会说“眼睛都散了”。妈就这样看也没看就做出了一个想当然的结论。不过,我将以一生的经验去认识到,这实在是我们人经常会犯的毛病,我们人实在是经常是这样的,实在经常是做出了想当然的结论还不容他人挑衅。
      我听到那老太婆说:
      “那就是要快了。你们也该准备一下。再说啥他也还是活了一回……”
      蒙婆婆是说我快死了,我们家该准备准备我的后事了。我听到妈说:
      “我才懒得。就当没养他嘛……”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深切地意识到妈看似轻松甚至于欢快,实际上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这种压力就来自于蒙婆婆们,我这次的事件一沟人也许除了黑娃那样的外,根本就没有人不时刻在窥测着、探究着,其动机、心态和蒙婆婆大同小异,爹妈他们就生活在他们的这种压力之下,而这种压力绝对不是爹妈他们能够承担下来的,可以说,我正因为就是要顶住这种压力才落到现在这个下场的,妈像这样对待我,实在是她在这种压力下的必由之路,除非她愿意落到和我一样的下场。所以,我突然理解了妈,理解了她的不幸,理解了我实在不应该让她这么不幸。
      就这样,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动也几乎没有睡觉地直观上帝的黑暗与光明的七天七夜时间就接近它的尾声了。在第七天上,我如此深切的感觉到,我已经和那黑暗与光明连成一体了,在那黑暗中有一条只对我开放的通道已经形成,它像一条隧道,从高观山半山腰开始,直通高观山那边,我已经被神定下来的道路就是不必爬到高观山顶去了,我在爬到高观山半山腰的这条无形的、只对我才存在的隧道前时,还能感觉到高观山和脚下的地面作为物质构成的东西的某种真实性,那种我们平时在我们眼中的事物上看到的真实性,但到了这个隧道跟前,这种真实性就会大打折扣了,因为按我们平时那种客观的标准是不存在这个隧道的,它也是任何其他人看不见穿不过的,但它对于我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尽管穿过这个隧道的过程将是可怕的,是我人生最后也最大的考验,但是,我将如穿过空气一般从高观山半山腰穿过高观山那坚硬的岩石,直达高观山那边的半山腰。当然,在穿过高观山坚硬的岩石时,我会感觉到这种“空气”很热,如地狱之火,比我当初不断去穿过它的地狱之火要可怕得多。到了高观山那边,我就在那光明面前了,我的物质身体也完成了它最后的转化,成了一团随时可以一飞而去的光了。不管这应该被定为多么荒谬的,我也至少在这个时候,在如此感觉到这条隧道的热力和召唤时,不怀疑它的真实性。
      我还不怀疑,我当然不会在转化成一团光时一飞而去,因为我在人间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我因为存在而不是不存在就对人间,对一切负有绝对的责任,但是,当我是一团光的时候,就完全有可能有人能够看见,看见我是一团光,什么都没有了就一团光,一团上帝的光,这一看见,就会和我见上帝的这黑暗与光明一样,见当年神的黑暗半球体一样,对他的生命是一次神圣的震荡,一次醍醐灌顶,一次上帝的启示。这样,我在我人间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不少了。我还不怀疑,当我作为一团光在那里“坐”着,时间到了,上帝的黑暗与光明会退去,我的光明身也会慢慢还原为一个肉身,和现在的我完全一样,就像连一根毫毛也没有动过,但是,我的人生将从此不同,也只有有这种不同,才是真正的人生。
      我还想到了,当然上帝的黑暗与光明退去,那条神的隧道也不再对我开放时,我也已经完全复原为□□身时,我会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一定要高观山找一处地方刻上一行字,简单地表达我的发现,这行字这样刻:“存在即意识”。这不是一个可以躺在上面睡觉的答案,而是一个提示,一条道路,每个人都只有亲自去实践,去验证,去做那艰苦的、危险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那条道上的长征。我也要以这个断言来和爹所宣称的那种哲学,大婆们所信仰的那种哲学相对相峙,从而确立我在人间的立足点。因为我是人,我就绝不能做人云亦云者,强权和权威说什么就信什么者,我正因为是人就有天然的权利说出我的发现,且不管我的发现正确与否。当然,我也可能仅仅是疯狂而已,我最后“验证”出来的也仅仅是得神经病罢了,一切和一切都只是神经病的错觉,还是只有爹妈他才是正确的,还是只有爹那一套哲学才真理,这世界上除了我这样的人以外所有的人都是幸运的,因为他们不必也不会去探索真理,真理是现成的,摆在那里的,他们只需装进脑袋里就是了,至少,他们不会,也用不着为探索真理都到了把自己弄成神经错乱的地步,神经错乱是什么呢,不就是那本身不是也不可能是真理的你却当它是真理,还要视死如归地为它献身吗?
      可惜,我终究是叶公好龙,不管是真是假,是真理真对我开启出来了还是只是我神经错乱,我都一直躺着,没有起身去做什么,也就是如果我这一去就真得到了真理,我却没有去得到这个真理,这个我相信自己已经在“理论”上明白很多东西了但还需要更多的实践验证的真理,如果这一去不过是完成我神经最后的崩溃和瓦解,我却也没有去完成这个最后后崩溃和瓦解,没有成为黑娃第二。
      在第七个深夜,上帝的黑暗与光明显然已经“明白”了我这次是不可能听从它们的召唤去进入它们了,于是,它们迅速而稳步地再次增加它们的强度和亮度,像是为我把它们永远记住,再有机会再次见到时,不会这么害怕了。它们最后强烈和明亮得让我不怀疑,把无数宇宙——我们宇宙仅仅是其中一个,我们地球仅仅是我们宇宙里的一粒尘埃——的一半的一切全部化为光、化为作纯能量的光并集中在只有半个地球大小的空间之中,就有了我正面对的这种光明和黑暗和强烈和明亮。在如此强烈和明亮的光明中,是密密麻麻明亮的点在闪耀,每个点都有把无数的宇宙、无数的星系、无数的世界全部化为光明集中于一个点中那样强烈明亮,而且每个点也都是一个不可重复、不可代替的活的“个性”,一个天使,一个神,并且每一瞬间都是一个全新的天使,全新的神,全新的囊括了无数宇宙、无数世界的美并无限超越之的美。黑暗虽是黑暗,却也是这般。这时候,我更为真切地感觉到,上帝,把无数的世界、无数的宇宙,把所有的世界、所有的宇宙,把所有世界和宇宙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把一切和一切的一切,把已发生、将发生、正发生的一切和一切的一切,都集中在只有地球那么大小的空间里和只有七天时间那长的时间里,集中在似乎这么有限的空间和时间中不是它们受到了限制,不是使它们拥挤不堪,相反,就像是它们全在这里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全都转换成了至善至美,全都脱去了伪装、去掉了限制、解除了枷锁而焕发出无限的美,过去的它们和此时此刻的它们相比,简直只算得上虚无而已,而我全部见证了、经历这些美。
      看着如此强烈伟大的美,感觉着上帝无限亲近和真实的临在,我再一次深切地看到,这样的美对于意识来说,实在是自然而然的。它当然是意识的幻觉,但也只有意识才能产生如此的幻觉,即使仅看它的美,完全不去看它是否能够改变物质的性态,使物质不再是物质,它也足以和无数宇宙、无数世界的一切苦难和罪恶相抗衡,足以照亮无数宇宙、无数世界,照得无数宇宙和无数世界一尘不染,照得无数宇宙和无数世界和它一样明亮灿烂,足以让任何人在它面前洗净他们的一切恐惧和痛苦,这就像听人间的音乐可以净化我们的痛苦完全一样,这和这些音乐是不是艺术家们根据他们在幻觉中见到的美创作出来的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也和这些音乐之美是不是听者的幻觉而已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是的,如果只按爹那种哲学来说,音乐之让我们感觉美,只是因为它激发出了我们的脑的一种状态,这种状态让我们觉得愉悦。像美丽的幻象也是这般,只不过它不是受外在什么事物的激发,而是脑自身通过调节而被激发出来的一种状态,这种状态和我们听音乐时的脑状态相同,甚至于比之还有过而不无及,所以,让我们感觉到的愉悦比听任何音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仅这样看这上帝的黑暗与光明的美,它也是有意义的,正面的,完全可以把它形容为“上帝”。而且很显然,对于这种美的可能性,我还远没有穷尽它。
      不管怎么样,对这黑暗与光明,我虽不知道如果进入会发生什么,会不会有那些被“启示”给我的事情发生,但是,它的美我却记下了,不会忘记了。它也似乎是看我不会去了,就会这样躺着直到它消失,所以才更展现它的美,让我记住它的美,能记住它的美就已经够了。
      在第七天的中午,已经强烈和明亮到它的巅峰状态的光明和黑暗,一连几次如崩溃、如跃升、如爆炸地爆发出几个伟大形象,我无法形容它,如果说只有用比喻来言说这种经验的话,我想只有用□□高潮的喷射来形容了,这几次伟大的跃升和爆发就是在这七天七夜天堂之旅的高□□射,我也在这个瞬间达到了天堂极乐的巅峰。在之后,光明和黑暗就迅速暗淡下去了,那个一直咬着我喉咙的幻象老虎也跟着迅速暗淡下去。
      下午,黄昏时,咬着我喉咙的幻象老虎完全消失了,我起身走出家门。我七天时间没有吃一口饭,没有喝一口水,睡眠总共加起来不会超过喝一碗饭的时间,但是,我的一切感觉都是正常的,完全没有任何不适之感。但是,我出门仍然用的是那套踩在“不是土”的东西上面出门的。到外边那条大路上,上帝的光明和黑暗依然很强烈壮观,黑暗已经退却到离高观山脚不远的地方,很多原为它盖住而让我看不到的人间东西都显出来了,一根毫毛也没掉,但它仍然很伟大很恐怖。我走到外边那条大路上,就当着全沟人都在看着我的面脱了裤子在路上拉一巴屎。在我们这里,一个已经十二岁多吃十三岁的饭的孩子是不可能这么做的,所以,我听到了一片喊声。这就是他们认定我已经是黑娃第二的喊声。其实,我这么做一多半是有意识的,就为捉弄捉弄他们,让他们把他们一直想喊而没有喊出来的喊出来。我也本来就有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心态。我还有因势就势、“将计就计”装疯的幻想,以便我能够更自由地探索我想要探索的那一切,走得比这些天走得更远。也只有装疯和被他们真当成疯子才有可能这样。
      当我解了便,让一沟人喊出了他们一直想要喊出的那喊声之后,我往家里走。我在本文开头说,我这次事件和黑娃多少有点关系,这点关系就产生在我回家的路上。我仍然用那种别扭的办法回家里去,但没有走菜地,而是走大路,踩在路上那些“不是土”的东西,比方说竹叶什么的往前走。走进了我们几个院子外的那片竹林,因为看到前边一大遍空地,什么“不是土”的东西也没有而犯了难,两脚别扭地踩在两片竹叶上不动。我正在为如何跨过这片虚无的烈火海洋而不知如何是好时,抬头看见了黑娃,看见他挑着一担水桶也别扭地两脚踩在两片竹叶上,为他面前同样的一片什么也没有,踩不到和泥土有别的东西而犯难。很显然,他已经这样好一阵子了。我看他时,他也在看我,我从未见他那么认真看人地看我,并且冲我会心一笑。就是这一笑,我立即放弃什么“不是土”的设定,大踏步跑了回去。我想我不能疯,不能成为黑娃第二,也不能装疯,我要在正常的世界中争取我做我的权利,疯或装疯的结果一定会更惨,人们同样不会放过疯子和装疯的人的,我把疯和装疯想得太浪漫了。如果他的疯狂就是他选择的自我保护、自我实现的途径,黑娃毫无疑问犯了致命的错误。过后,我庆幸在这里遇见了黑娃,好几年里都觉得是他救了我,他那一笑救了我。
      回到家里,我没有去吃床前那碗饭,而是把妈留在锅里的饭吃了。我们家的饭是有名的“清眼亮眼汤”,一碗饭能够捞到的就两三块红苕、一些酸菜和可数的米粒,我吃一碗饭是远远不够的,这几天,妈不但每顿饭都会给我端饭来,还在锅里给我留了饭,希望我不仅吃饭还能吃个饱。那光明和黑暗是在第三天完全退去和消失的。第三天,妈做午饭,我在她身边,爹不知在哪儿,从我恢复正常后,我虽已经在正常上学了,他却没有向我提出任何要求,所以,我有了两三天不同于过去的自由。妈对我说话,她心疼和责怪地、也无比惊异和震撼地、怕更多的人知道地说:
      “你看你的样子,你都像一个活鬼了!”
      她同样心疼和责怪地、无比惊异和震撼地、也怕有更多的人知道地说:
      “你硬是有七天时间一口饭都没有吃,一口水都没有喝,这事我都不敢让你爹知道,你晓得不?!”
      爹根据他那哲学曾给我讲过,人如果七天不吃一口饭不喝一口水就非死不可,这是科学证明了的人的极限,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的极限。听妈这么说,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我并不是没有做够,做到位,而是做得太多,走得太远了?
      我这次事件到此算是完全结束了,前后是二十多天时间,其中的所谓“七天七夜”是它的巅峰。
      不管怎么说,异常的美丽,伟大的体验,都是罕见的或稀有的,我这些天也只不过是我生活的插曲而已。恢复了正常,爹没有打我,也从此不再让我在学习屋里睡,睡到他们屋里去,和两兄弟睡在一起,只是学习仍在我的学习屋里,就这样一直到考上中学离家去建兴中学读书。我既已恢复正常,看来我既不会死去也成不了黑娃第二,学习考大学脱农皮就仍是我的第一要务,仍然是我的全部,爹也比以前更对我看得更紧,要求得严,压力加得更大,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果我在这次事件中非死即疯了,那当然就另当别论了,但是,我没有死也没有变成黑娃第二,一切表明整个事件仍然和我做过的那样多的事件一样,只表明我更需要那种彻底的改造和脱胎换骨,更证明哪怕是把我废了毁了也得让我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成为一个社会和大家能够接纳和认可的孩子的绝对的、无条件的必要性。这其实我潜意识中十分清楚的事情。这次事件,也就是这次神游天堂的事件结束后,我就看到爹和世人们将更会要我改变过来、非得回到正道上来不可,一切比起从前都只会强化和升级。这是他们没办法无选择余地的事情。大家都没办法无选择余地。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到现在了还是这样的,有的只是一切都在向更高更大更强的方向推进和发展。
      对这次天堂之旅,这次我此生最壮丽的幻象经验,也许就因为已经有过它,在此后的人生中,我还多次不同程度不同形式地遭遇过同样的经验,其中几乎可与之比肩而立的是我在高中临近高考时遭遇的,只是没有必要写它了,因为它和这次经验一样壮丽,形式上也大同小异,不同的只是我没有在床上躺着,而是和正常人一样在上学、听课、做作业、生活等等,也没有人看出我的异样,我虽同样听到一种神秘的召唤和没有听从这个神秘的召唤,这个神秘的召唤就是走进那光明和黑暗里去,走得有那么远的时候,就一切都是光了,除了只能形容为上帝的光的光明,就一无所有了,如果说还有什么,那就是我如上帝一般对这无边无际的光明、这绝对的美的直观,就是这个直观本身。
      在高中时的末期,我已经完了和废了,成天无所事事,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通往何方,就想对我童年时代这次经验如果我用最简短的几句话表达一下该怎样表达。我最后想到的几句话是:“在这七天七夜里,我于七七四千九百年中,云游了七七四万万九千万天堂,会晤了七七四亿万九千亿上神,和七七四亿亿九万亿天使群狂欢做乐。”想出这几句话后我感觉到了某种久违的轻松和自我实现感,因为我把自己的一个经验简短如实地表达出来了。我还看到,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在哪一天把这几句话写下来。这几句话在我终于把它打在电脑屏幕上时,已经不知被我念叨了多少遍了。
      另外,爹大概是对我总在我的学习屋里有些怕了,他不再让我睡在我的学习屋里了。尽管是他把我关在我的学习屋里的。然而,在他们睡的那屋里,我仍然见证了,或者创造了非凡的幻象,和我以前见证的都不同,后文适当的时候如果可能,我们会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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