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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第 1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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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这幅向我打开了无数天堂门的景象,这里也许该说两句题外话。
      在一两年前,他们所说的“伟大领袖”驾崩的时候,我们沟里的人谣传有人看见北方的天空中天门轰然大开,射出万道豪光,一具巨大的黄金棺材从天门滑出来掉到人间来了。他们都说这具棺材就是来收“伟大领袖”的,“伟大领袖”是从天上下凡的神人,上天派他到人间来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了,现在天要把他收回去了,也只有像“伟大领袖”这样的天降神人天收回他时才会出这样的景象。
      对于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小孩子来说,他们所描述的这副景象十分壮观,但是,就像爹给我描述的秦始皇的阿房宫的后宫佳丽们出门迎接秦始皇的景象一样,虽然壮观,却引起我巨大的焦虑。真的有所谓神人?像“伟大领袖”那样的人才是神人?他是神人,那我们又是什么?我们普通老百姓真的就是些无足轻重的草芥,只有绝对听从“伟大领袖”的,他怎么做都是对的,他不会有过错,更不会有罪恶,他的过错和罪恶根本就不是过错和罪恶,他为了达到他的目标和实现他的蓝图,纵然让千百万我和我们沟里的人们一样的人去死,不管我们死得多么悲惨多么不情愿,他也无所谓对错,更谈不是在犯罪和犯下滔天大罪,也不需要赎罪和忏悔?我们的幸福要靠他来赐予,我们的人生要靠他来安排,我们的思想要靠他来组装,我们的个性、情感、思想,我们内在那无法言状暗示着神圣性不仅存在而且就在我们自己身上的一切,全都一文不值,对我们自己没有意义,对世界也没有意义,我们还真的只有如教科书上每一页都在宣传的那样成为机器上的螺丝钉、大海里的一滴水、阳光的一缕、铺路的鹅卵石,而制造机器为他想干的任何事情运转的人就是“伟大领袖”,使用海水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的人就是“伟大领袖”,放射出阳光来的就是“伟大领袖”,用我们铺路和在用我们铺成的路上从光明走光明的是“伟大领袖”,我们真的只有什么该想不该说、什么该说不该想、什么既不该说又不该想都要绝对听“伟大领袖”的,“伟大领袖”是最伟大和重要的,他下面的小一些的“领袖”是次伟大和次重要的,而“领导干部”们都是伟大和重要的,他们都分有神性,官当的有多大就分有多大的神性,没有当上官的人就完全没有神性,就是草民和草芥,我们对他们还真的只有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从到盲从的地步,他们叫我们跪到我就跪到,他们叫我们站到我们就站到,我们不能有正义感,因为服从他们就是服从正义,我们不能追求真理,因为听从他们就是听从真理,我们不能爱,不能爱宇宙、爱人类、爱自己、爱虚无、爱真理、爱自由,因为我们无限地热爱他们就是热爱一切,我们不能自我奉献、自我牺牲,因为我们把自己奉献给了他们和为他们而牺牲自己就是为一切奉献为一切牺牲,我们不能爱真善美,不能为真善美而创造和牺牲,因为我们完全听从他们的仅仅是他们的劳动工具就是在为真善美而创造和牺牲,我们还真的只有当自己连动物也不如,只有追求权力和物质,为了当官和当更大的官、为了自己个人得到物质上的好处和更多的物质上的好处,干什么都是可以的而且是必须的,没有卑鄙,不卑鄙才是卑鄙,没有罪恶,不犯罪才是罪恶,没有背叛,只有背叛“伟大领袖”和“领导干部”们才是背叛,没有尊严,捍卫尊严才是抛弃尊严,没有我与生俱来、高于一切、毫无疑问更高于“伟大领袖”、高于神人的权利和责任,没有堕落、犯罪、沉沦、陷入歧途,只有为这样的权利和责任而活着才是堕落、犯罪、沉沦、陷入歧途,在多大程度上为这样的权利和责任而活着就是多大程度的堕落、犯罪、沉沦、陷入歧途,我们的人生理想不能超越当官和当更大的官、当“领导干部”的抄写的机器和忠诚老实的狗一样的“秘书”——只有这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活路和生路?
      这就是我的焦虑,虽然年纪尚小的我不能用文字把这一切如这里所写的这样表达出来,但我的焦虑的内容还就是上面所写的那样。我凭直觉相信事情绝对不是这样子的,更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完全没有必要讳言,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站在了这样的天堂的光明面前,和这个焦虑是有一定的关系的。也没有必要讳言,当看到无数的天堂门那样隆重地为我打开,每一道打开的天堂门都放射出万道豪光,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了当时沟里人的这个传说和它引起的焦虑。我也看到了当初这个焦虑都到了什么程度呢,到了我只有去证伪它,如果证伪不了它就灭亡的程度。到了我不能不遭遇现在遭遇到的这光明的程度。
      其实,在我神圣的遭遇——遭遇神圣的遭遇中,“伟大领袖”引起的那让我受尽非人折磨的焦虑的作用还不只有这一例。
      从我懂事那天起,我就看到到处都悬挂着几个人的胸像。他们都被称为“伟大领袖”。特别是其中一个人的,在所有地方都见得到,在学校的每个教室的正墙上的正中央,家家户户的正屋里正墙上的正中央,所有会场的正前方的正中央,都挂着他的胸像。我当然向人问他们是谁了,为什么所有地方都有他们。人们说他们是“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我们的一切全靠他们指引,我们的幸福生活全靠他们给我们创造,没有他们我们的世界就充满黑暗,没有他们我们就要受苦受罪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没有他们我们就根本不能存在,等等等等,反正是这类的。我问难道他们是神人吗,人们说他们还真的是神人,我们要一生一世无限热爱他们,一生一世无限忠于他们。这在一开始就让我震惊了:难道会有这样的事情?!
      从此,在任何地方见到“伟大领袖”的像,我都会看着它们沉思。这些像透出无限的单调、无趣和压抑,但完全能够看得到它们对这个世界和所有人决定性的支配和操纵,人们的生活的所有一切方面都看得到被他们的“光辉”照耀着,而我看到的这种“光辉”不是别的,而是一种所到之处什么都能够被冻住变得毫无生气的如沙雾般的气体。
      人们当然会给我说我看到的他们只是他们像,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人,住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我问他们是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他们的真人是不是他们的像看上去的那个样子,没有下半身,也没有手。人们说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又完全不是,我们是人,他们是神人,他们只是样子和我们相像而已,可不能把他们当成和我们一样的人,把他们当成我们一样的人而不是神人,那是要犯大错误的。我还问他们是不是要吃饭、睡觉、解大小便,他们说这就是我一个小孩子不该问的问题了。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某某。从我懂事那天起就听到到处都在唱这歌曲,我们也天天跟着唱。不仅唱,还要问大人,那个人是不是会如太阳一样从东升起来,照到哪里哪里亮。人们的回答是肯定的,但对我们进一步的追问又含糊其辞,支支吾吾,以“不是你们小孩子该问的”打发我们。我们只有自己探索答案。于是,还是光着屁股到处跑的小毛孩子的我和哥哥有一段时间每天都会为一件事情天还没亮就起床了,到我们的院子外边找个地方面向东方站好,怀着无比激动和虔诚的心情,等着看那个人从东方升起来的景象。我们想象那该是何等壮丽的景象啊。我们想象我们将会看到高观山一样大的头,几个高观山一样大的身体,神采奕奕、红光满面,就像上帝现身一样壮丽,而这还是我们看见的远在京都的他。但是,如此好几天,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大自然那轮太阳的升起。哥哥还不打算放弃,说我们只要坚持就一定会在有一天早上看见。而我则经过深入的想象和思考向他论证说我们根本就不可能看见,因为不可能有那样大的人,像那样大的人是无法生活的,人类造不出那么大的房子和床供他住,也没有那么多吃的给他,他解一巴大便也会把整个京城给埋了,叫京城的所有人都活不成,但他又不能没有房子和床,不能不吃饭,不能不解大小便。哥哥不愿意放弃他的理想,争辩说,他最少也有高观山那么大。我论证说,连高观山那么大也不可能。我逻辑严密、有理有据的论证终于把哥哥说服了,最后他承认他最多只有我们家那棵桃子树大。到这一步,他在我们心目中的“伟大形象”也就破灭了,因为,和我们家那棵桃子树大,也就和我们差不多了。
      不过,我想啊想,觉得就是桃子树那么大也依然是不合逻辑的,丑陋的。我还问大人们他们的头是不是就有画像上看上去那么大,他们信誓言旦旦地说就有那么大。看着他们的胸像,我凭想象给他们把手足和下半身加上去,终于一下子生动地想象出了他们有手有脚有下半身的样子,但是,我看到这样子多么丑陋和恐怖啊。我想象,他们只有头和我们的头差不多大小,他们身体也和我们差不多一样大小,总之,他们就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他们才是符合逻辑的,真实的,也才不那样丑陋恐怖,这也就是说,真实的他们就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而非神人。既然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怎么要说我们是人,而他们是神人呢?
      这没有使他们引起的那种焦虑有所减轻,相反,加剧了。我才六七岁,却经常是站在他们几个人的画像面前看着他们,沉思那最沉重的问题,没有人看得出来,这时候我在承受着什么,在受到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折磨,我真的是有一种生不如死却不能去死而是非得将这生不如死的生担当下来不可的感觉。很显然,他们不是神,也不可能是神,但是,他们放射的“光辉”,那种能够将一切都冻住的沙雾状气体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无处不在,我们沟里所有的人,也完全可以想象我们世界所有的人都差不多已经被冻住而成为一种和泥土差不多,甚至于完全和泥土一样的东西了,而看起来,我也由一个人变成和泥土差不多甚至于和泥土完全一样的一种东西也是迟早而已的事情,几乎是别无选择,别无他途,我的出路、活路、生路就只有这一条。
      我看他们的画像,看啊看啊,看啊看啊,用全身心去看,承受着一种生不如死的焦虑去看,最后看到的就是他们的“胸像”挂得满世界都是,受到全世界的人们的膜拜,就是因为、也只是因为他们被人们奉为了神人,但他们不可能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神人,根本就没有神人,这几个“伟大领袖”被人们奉为神人,只起到了一种结果,也必然会有这种结果,我们把任何人奉为神人都会有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结果就是被人们奉为神人的人“化”为无边无际的泥土,把所有奉他们为神人的人都埋了并且也都“转化”为同样的泥土了。我觉得我在满世界的人们身上看到的就是他们已经因为把这几个“伟大领袖”奉为神人,让他们的“光辉”照耀一切,他们的“光辉”把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世界、所有的空间都占据了、填满了,没有为其他东西留下一点地方、一点世界、一点空间,人们就都变成了埋于泥土中的泥土而绝非他们所声称的活于天堂般的世界中的人的那种景象。
      这个一般人可能会认为只有成年人才会有,而事实上绝大多数成年人绝对不会有的杞人忧天的焦虑,对我的折磨所达到的程度,在月夜行动最后那个晚上,当我站到那个被我称之为女神的黑发的舞蹈的神秘半球体里面,看到自己灯光照出的影子只有胸部以上的部分投射在墙上形成了一个奇特的“胸像”的时候,我才发现了它。看到灯光满满地朗朗地照着的墙上只有我的胸部以上部分的影子,我下半身和我正在它里面站着的黑暗半球体一点儿也没有它们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时,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们生活中那无处不在铺天盖地的几个“伟大领袖”的胸像,想到了它们对我的生活和精神的压迫,也看到了它们对我的生活和精神的压迫已经达到了我非得看到自己这样一个“胸像”我才能解脱的程度。这几个胸像对我的压迫已经是使我必须得有解脱和解放,也只有让我看到自己这样的一个“胸像”才能得到这种解脱和解放。看着自己这样一“胸像”,想到我们的生活中那几个无处不在、无一不被它们支配和操纵的几个胸像,想到它们这些年让我承受的压迫,我一下子感受到了这种解脱和解放,它是一种极度的神圣的狂喜。这种狂喜,是使我战胜了恐惧在女神黑暗的舞蹈中坚持了下来,直到眼睁睁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墙上完全消失了的一个重要力量。
      这次也一样,面对无数天堂门为我打开每一道门都射出了万道豪光和展现出了无边无际的天堂美景的景象,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了人们只有“伟大领袖”的死才会有天门大开放射万道豪光的传说,也联想到了这个传说和这类说法对我精神的压迫,联想到了“伟大领袖”们对我们的生活的全面的渗透,这种渗透已经将我们整个冻住了,世界没有人,没有生命,只有凝固和泥土,人是泥土的泥土,凝固的凝固,而这种渗透有如此的强力就在于“伟大领袖”们被我们神化为神人了,这些联想让我看到了我必须站到这样的光明面前,必须通过我的作为和牺牲让人们看到,哪怕只是一个人看到,所有天堂门都打开的景象是每一个人的景象。
      很显然,我面对的景象是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和存在者的景象,而且我面对的景象还只是他们每一个所可能的景象的沧海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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