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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第 1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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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来到学校了,发现操场打扫得简直称得上一尘不染,我惊得目瞪口呆——我看到的操场是怎样一个埋葬人的荒漠,怎样一个恶魔的血盆大口和一个让人死无葬身之地的葬身之地啊!怎么办?不管怎么办我也不能拿生死攸关的事情开玩笑。操场旁边就是麦地,麦子已开始抽穗了,麦子不是土,可走麦地踩着麦子到那一块村民们专门用来给麦子、豆荚类作物脱壳用的石板铺成的坝子面前,这块石板坝子平时也构成了我们的操场的一部分,石板也是接近于土的东西,可不能去踩,但是石板坝子边沿是用砖头围起来的,砖头离泥土就远一些了,从这些砖头上踩过就能到教室跟前,用一点力就可以跳到教室的门槛上,到了那儿就轻车熟路了。我这样想,也这样做了。我也只有这样做。
      疯子的感觉能力和体验能力往往是过分发达的,发达到了恶性地程度。实在没有理由说我还是和正常的人们一样正常的人。成片的麦子在我脚下倒下去,我感觉到的是我在踩死一个又一个天真烂漫的婴儿,他们在天真烂漫地游戏玩耍,我在麦子的生机中,在麦子在风中的摇姿和种种一切中,活生生地看到了这样的婴儿,也看到了他们在我脚下如气泡一般地破灭了,在我脚下翻出灰白色的、再无生气的尸体。
      看见我这样做的同学们发出了轻微然而也是齐声的惊叫。粮食,一粒粮食都是珍贵的。这有双重含义。一是粮食本身就是珍贵的。像我们沟的人们,要是吃的问题不那么困扰他们,他们也不必把“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什么的看得那么高人一等甚至几等了。所以,粮食本身就是无比珍贵的。在我们沟里,还没有发生过谁有意损坏庄稼的事情,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其次,教科书的教育和一切政治宣传,把所谓国家和集体利益、国家和集体财产拔到无限的高度,教科书上就充满了国家和集体的半斤粮食或一捆草也比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还要重要的宣传和教育,充满了一个个孩子就为了国家和集体的半斤粮食或一捆草而义无反顾地牺牲自己的□□德故事,使得我们都已经有了一个固着在骨髓里的观念了,那就是此生不为了国家和集体利益、国家和集体财产而想都不要想一下地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牺牲生命,就无法对此生有一个交待了。所以,我一次就踩坏了这么多庄稼,那还真是莫大的罪过,同学们发出惊叫也在情理之中。
      进教室的问题解决了,放学后我还得出教室啊。这样,放学了,我“赖”着不走,等爹和同学们都走了,又从那块石板铺的坝子边的砖头上走到麦地里,又踩坏了一些麦子走到大路上。在接下来几天时间里,我都走这块麦地。这一是因为要等操场落满足以使我可踩着它们进教室的纸屑尚需时日,二是因为既然已经在从这块麦地里往来了,那就没有理由不一直这样下去。我做出一副好像我那么需要学习的样子,就好像每天放学后我都必须学习到爹走了、同学们都走了才行。我以这个样子欺骗了爹,这几天都是放学了他没等我一起走就自己先走了。我这样子还叫他对我的那些怪异,比方说他拿走我在教室里垫在脚下的纸,他拿走一次我就垫一次,他拿走一次我就垫一次,他也没有深入追究这个事情。对爹来说,只要能够刻苦学习到他所期望的那种状态,就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几天下来,我已经把教室外那块麦地的几行麦子踩坏完了,再也活不过来了。同学们都看在眼里,但没有人告诉爹,爹也没有发现。那么触目惊心的一大遍麦子都被踩坏了,爹竟然没有发觉,这似乎说不过去。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比这更自然了。他每时每刻都在那种紧张的、神经质的、怕赶不上考的匆忙之中,脑子每时每刻都是如火如荼的窃窃私语,这些窃窃私语中始终也有一个声音,我何时才能考上大学让他在众人和世界面前扬眉吐气的声音,这个声音一秒钟之内也会变幻出千百万种形态,使他的大脑和生命不会有片刻的安宁。表面上看,这些声音都在他的脑子里,都是他制造出来的,完全可以听从他的支配,可事实上,是他在听从这些声音的支配,他的这些声音如奔腾不息的洪水,而他本人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小的浮萍而已。所以,看起来他每时每刻关注的都是外界对他的反应,他所作所为在外界又会有什么反应,可实际上他又是完全生活在他自己里面的人,生活在他脑子里那些窃窃私语的狂暴洪流中的人,对外界的事情是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所以,没有比他天天都走那片已经被我损坏成了那样的麦地面前过,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或者发现什么了却根本就没有去想它,更没有想到他应该对它做点什么更正常和自然的事情了。
      不过,这块麦地所属的生产队终于有人发现了,他们立刻就告到生产队长那儿去了。这块麦地在山上,平时少有人来,这么迟才被发现在情理之中。告到生产队长那儿去了,生产队长亲自来看了,这就成了一件大事了。生产队长扬言要告到大队去,告到张书记那里去。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找到爹这里来了。这事情就是爹班上的学生干的,这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的。爹在班上制造出一种虚张声势的气氛,追问是谁干的。没有一个同学吭声,但通过他们的眼神他明白了是我干的。和可以预想到的一样,他立即就爆炸了,我连他爆炸的模样都还没有看清楚就已经被他拖到桌子上脱了裤子在打了。
      打了,他就像我们通常在急风暴雨的发作发泄之后一样,灰冷而沮丧,也不打算再追究我这事情了。但是,放学了,他不走,要等我和他一起走。他还认为我“赖”着不走是因为我刻苦学习的精神,亲切而慈爱地、但也不知何故语气很伤感地说:
      “禹娃,和我同路走哇,别学习了,回家去再学,锁门的同学都在等着锁门了。”
      似乎是那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再不会走那块麦地了。可是,我收拾好书本后,照样是飞快地爬上桌子,一下跳到教室外去,因为着急和需要双脚都要正好落在纸屑上,我摔了个狗抢屎,双膝都磕破了,双手着地那一刹那,我的双手的感觉就像遭到了十万伏高压电击,因为双手全挨着了土,下面没有垫有不是土的东西!我一下就起来了,冲上那排一半埋在地里一半露在外面的砖头,从它们上面进入了麦地,又从一行麦子上一路踩过去,直到上了大路才小心地开始寻找路上“不是土的东西”。
      照理,我每次都踩同一行麦子,这样就可以使损失少一些。但是,这是不允许的,同一行麦子被踩上两三次后,再踩在上面,我就会感到全是踩在土上面了。所以,一行麦子被踩过两三次后,把麦穗上的麦粒子都踩出了白色的浆汁后,我就会去踩另一行没踩过的麦子。我感受到的痛苦没人能体会,倒伏下去的麦杆渗出的绿色汁液、麦粒被踩出的白色的汁液,在我眼中都是地地道道的人血,不知多少被踩死的无辜婴儿的鲜血,我正在成为全人类和全世界的罪人,但我别无选择。
      这一次,都以为我不会再踩这块麦地的麦子了,但我又踩倒了一行没有踩过的麦子。
      我在路上样子无疑是极别扭极丑陋地,也是忘我地东窜西跳地走着,那种已经是病态的投入和认真,也只有没有被他家里人的扁担砍上身,而在专心致志做他那些他认为非那样做不可的事情的黑娃可以相比。
      回到家里,我坐在屋外的一个凳子上,双脚如萎缩了似的高蜷着,不敢挨着地。这是我第一次放学回到家后没有进学习屋里学习。我又看见了那个神怪。我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去公社中心校参加了我平生参加的第一次数学竞赛后回家的路上,以后我就时常看见它。这次它离我很近,就在一根柱子旁边,把大半个身子现给了我。它的面目既像人又像动物。它无限冷漠、庄严和目空一切,包括目空它自己地注视着一切。一看看见它,我就更不敢和不可能改变自己,更不敢和不可能不把已经开始进行的它命令做的事情进行到底。它就是神的绝对命令的具象化。只要它出现,就只有它在,其余一切,包括我自己,都是虚无。只要它出现一次,就会使我有把它命令的事件做到底的全部意志、信念和力量,我想不要这些都不行。当然,它又只不过是我的幻象而已。
      爹回来了,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再把我怎么样。不管是因为什么,他这一次没有按常规来处理和对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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