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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第 1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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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我就像黑娃走路那样在路上地走着,脸上也挂着黑娃脸上那种“永恒的微笑”,只不过我脸上这种微笑是有意识有目的,黑娃脸上那种“微笑”则可能是他无意识的。当然,我所谓走在路上,一般都是指走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
这天,我正走在上学的路上,突然又接受到“神谕”:要永远脚下踩着不是土的东西走。所谓不是土的东西,就是指路上那些树叶败草之类。我的意思是,每一步脚下都要踩着一个不是泥土的东西,比方说树叶或败草,就像趟过水溪脚下要有石头磴一样。完了,既有“神谕”,我就得从此毫无差错地坚持下去,直到永远,直到无限长的时间。我身上冒出了冷汗,因为要把这个“神谕”坚持到底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会使我和世界、人们的冲突升级,而如果我不坚持到底,我就只有“完了”。这个“完了”我说不清楚是什么,也没对自己说过,但是,它对于我比一切都可怕,比死亡和毁灭还可怕。但我又感觉到了安全,发现自己一直都在滔天洪水里挣扎,但所做的一切都是愚蠢和无用的,今天才一下子发现了那个正确的方法和道路,就像我在洪水里挣扎,今天才抓住了一块可以使我不至于沉溺水底而亡的木板,以前抓住的都是泡沫,还有我把比急流更危险的漩涡当成了木板的时候。
我就这样在路上就像在跳来跳去似的到了学校,在放学的路上也是一样,绝不能容忍自己有一次脚没有踩着所谓不是土的东西,那个忘我和忘记一切、专心致志的样子,已经到了很难不让人侧目,并视我为疯子,至少视为准疯子的程度。路上的枝叶败草虽然很多,但并不是为了我走路每一步都有踩的给我摆好了的,所以,我那样子真的就像是在激流中裸露在水外边的乱石上行走一般地跳来跳去,每一步都怕滚进激流里去了,常常要做极小心的选择,好久不敢动一下脚步,站立在那里的样子也很别扭。“不是土的东西”,这样想很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就会发现,所谓“不是土的东西”其实是个很模糊的概念。比方说,石头算不算得上“不是土的东西”呢?我还真遇到了这样的难题,不去踩那块石头,就无法做到踩到不是土的东西走过这里,踩了那块石头,又有可能踩的是土而并不是“不是土的东西”,而这样一来,我就“完了”。我站在那里想,把汗水都想出来了,看着那个石头,感到它就是命运、魔鬼和神一齐合作给我设的一个考验,一个陷阱。
但是,真正的问题不在路上,而在学校和家里。学校的教室每两天一扫,给扫得干干净净,诺大的土坝子操场里虽然有的是纸屑作我的“石头蹬”,到了教室门口我却只有止步了,因为要走到我的座位上,一定得走上一段“净土”路了,除非我能飞起来。最后,我立到了门槛上——门槛是木质的——飞身跃到前排的桌子上,差点没从桌子上摔下来,然后从桌子上落到我的座位上,双脚不敢挨地。这时候到的同学还不多,也都在随意自由地活动着,全都奇怪地看着我,不知我又发明出了什么新名堂,它又会给我招来什么样的后果。
爹到校了。开始上课了。我就坐在第一排,就在爹的眼皮子底下的眼皮子底下。他注意到了我一直都把双脚缩着,就像一个侏儒坐在凳子上,上身端端正正,双脚却挨不到地。突然,他抽我起来回答问题,脚下是深渊、火海、虚无、万劫不复的地狱,我怎能离开凳子站起来!最后,我是站起来了,但是,却只是一只脚着地,另一脚放在凳子上,双手紧撑着桌子,尽量让立在地上的那只脚少承受些力量而使它只是一个摆设。爹时时都在密切注意着我的一切名堂,不过,他要么就是还没有反应过来,要么就是需要观察清楚了再说,这一次,他没有怎么样。这一次后,我又被抽起来回答过两次问题,虽然因为我采取了那种奇怪的姿势而没有堕入那可怕的灭亡之中,但是,我还是感觉到自己饮到了地府冥河的水,所以,我撕了两洁白如雪的纸垫在我的脚下,站起来回答问题时我就站在这两张纸上。在洁净的教室里,这两张纸太醒目了,爹低头认真看,我感觉到班的气氛已经有了和过去每一次一样的我将大难临头的紧张。
问题接二连三地来了。我从来是下课都不会出去玩耍,爹说玩耍没有任何意义,虽然其他同学在该玩耍他都会让他们玩耍,但我发现他们玩得越开心,他就越是在用一种鄙视、厌恶的眼光看他们。我的课间休息也在他的监视下,为此他下课后也不会出去走走,常常就我们两人在教室里。这倒帮助了我,说起来是个好事情。可是,我总不会完全不需要上厕所了,总会有必需去上厕所的时候。我只有忍,忍到小腹如鼓,疼痛欲裂,忍到我心惊肉跳地感到,尿在“回流”,回流进我的各内脏器官和我的血液里,我的内脏和血液都在有毒的、肮脏的尿液里了,我已经整个人变黄了,发肿了,豆大的汗水流出来,我感到它不是汗水而是黄尿。我头晕眼花,口干舌燥。
我突然跳起来,爬上桌子,走过两张桌子跳到教室的门槛上,从门槛上跳到教室外边的纸屑上。爹像炸雷般的吼叫起来。在厕所里我畅快得就像把体内的一切都拉了出来似的解了个干净。可是,我回到座位上去还是面临着同样的难题。面对爹如狂怒的狮子般在那儿吼叫,我还是上了教室的门槛,从门槛上跳到离教室门最近的那张桌子上,从两张桌子上走过落到我的座位上,弄得噼里叭啦一遍混乱。坐到座位上,我双脚一放下去就像挨着了死神似的缩了回来,原来,爹已经把我垫的那两张纸给拿走了。爹咆哮得更厉害了,而我看出了这一次,他更多的是恐惧,他有些心虚,不敢把我逼得太狠。而我,坐在那儿,沉静、单纯地望着他,一言不发。我这种沉静和单纯也起了作用,他狠狠地看了我一小会儿,没有继续发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