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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 10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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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篇布局!你连谋篇布局也不会!前边写了的后边又在写!我教你写景物要由近及远,你却远处写了近处,近处写了又在写远处……来来来,先打了再说!”
“你自己来看你这篇作文,看完了都不知道是个啥子中心!你这篇作文说明你连这一点都是不懂的!啥子都不说了,自己把裤子脱了躺到桌子上去!”
“‘沙漠沧海顿现于长空这中’!那不沙漠沧海顿现于长空之中!沙漠沧海那没法顿现于长空之中!这是狗屁不通,胡说八道!打,当然又能该打!来来来……”
他突然爆发狂奋的大笑,把正在晨读的同学们读书声都一下子打断了:
“哈哈哈,你这篇文章是‘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百鹭上青天’——不知所云,离题万里!”说着就立刻去的提棒去了。他引用了他曾给我讲过的一个典故,说,一老师在一学生的作文上批上了杜甫诗“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百鹭上青天”,学生不解其意,问老师,老师答曰:“不知所云,离题万里”。
他几爪撕了我的作文,提起一根黄荆棒就向我扑过来:
“你这篇作文就有三个病句!你连遣词造句都不会,不是主谓不分就是谓宾不分!”
他突然又山崩地裂地叫喊起来:
“穿靴戴帽!你的文章还穿靴戴帽!我已经多次给你讲过了,文章切勿穿靴戴帽!来来来……”
“打!马上打!说打就打!我早就说对你指出过你的文章空洞无物,可现在看来你不仅一点未改还在变本加厉!”
……
作文不是每天写,我却每天要挨几次打,最少也不会少于三次。他不是一次改完我的作文,看一段就会发现几个打我的理由,打过之后放在那里,第二天看下一段,又发现几个打我的理由,每个理由都必将我脱了裤子按到那张桌子上痛打一顿,这样打下来我的作文还剩下一多半没看,只有等下一天了,下一天又照样是非发现几个打我的理由并且有一个理由就非得把我打一顿不可,如此没完没了,无穷无尽。
每次打我的时候,他都会先咬牙切齿、凶神恶煞的样子,就是同学们私下也都在说:“只要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小禹就要挨打了!”每次一听他叫喊起来或一见他咬牙切齿的样子,不只是我,全班的学生都会掠过一阵寒怵,我甚至会感到教室也会为之打寒颤。
他所指出的这些错误,有的是我十明白的,或者是十分明白却不知怎么改正的,或者是十分明白却根本就不打算改变的;有的是我一无所知的,我也不懂他在说什么的;有些则是我有心和故意犯的错误。
说起来应该是打得多了,我都应该觉得麻木无聊了。可不是这样的,虽然反正是那样打,反正是那些理由,即便他花样翻新变幻无穷也是那样,但我仍然每次都是那样恐惧,尤其恐惧脱裤子和棍子打到屁股上那种痛。因为打得多了,我的屁股和大腿无疑已经没有正常人屁股和大腿的模样了,我也恐惧这种叫人嘘唏的模样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中,尤其是怕被秦老师的妹妹看见了。为作文的事情,我通常是在学校挨打,而在学校挨打,他是一定要我脱了裤子好好躺到桌子上打的,不管他对打我是怎样急迫和刻不容缓,这个程序他是一定不会少的。事实上这已经成了我根本就不可能改变我的作文的原因了,因为我的屁股和屁股上那些让人嘘唏的“印记”总是无耻地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得不通过我的作文让人看到,我不仅仅是我的屁股和屁股上的累累伤痕。人们和世界总是看到你的屁股和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可能是只不过屁股而已,所以,让人们和世界看到我绝对不仅仅是我的屁股,这实在是成了我生死攸关的事情。我是绝望的,被逼无奈的,一提笔写作文,我就发抖,为如果我听他和他们的而写出那样的作文,我的作文就和我的屁股上那些让人嘘唏的“印记”一回事了,我就仅仅是一个屁股了,这是想都无法让人想一下的,而如果我还是继续那样写作文,我的屁股又注定暴露于光天化之下,添上更多那种让人嘘唏的“印记”,使他们更只不过把我当成一张屁股对待。这是个恶性循环,但也只有如此。
我与他对上手了,很显然只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鱼死网破的结果了。但他和我却是一个不对称的对手,我时刻都感到他是滔天洪水,发狂的江河,疯狂的野兽,不是一头而是万千上万头疯狂的野兽,而我只是这群疯狂的野兽群里的一只羔羊。
对这一次的作文他简直是空前绝对后地没有看不了几句就要打我一顿,而是把一篇作文都看完了也没有反应,这让全班的学生都在悄悄地看他。但是,他刚看完,放下手中的笔,就立刻是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了:
“你,你这么一篇作文竟有两处用错了标点符号!在该用逗号的时用了句号,该用句号时又用了逗号!我已千百次对你说过了一个标点符号也是无比重要的,它关系到全局,关系到整体!用错一个标点符号就可以叫一整篇文章性质都不同了!标点符号比谋篇布局、中心思想、遣词造句还要重要!我已经对你说过千百遍了,你的作文还首先要从最基本的地方着手!”
他还没说完就跳起来扑过来把我往桌子上拖,手忙脚乱差点把桌子弄翻了,又想起手中没棒,边叫“你自己脱!你先给我脱着!”边转身去拿棒去了。
又作文了,我的渴望是,为了他能够心平气和地把这篇作文看完,我愿意付出我的生命。可是,他看着看着就开始咬牙切齿地说开了:
“分段!事实证明你连分段也不会!该分段时不分段,不该分段时又分段!”
但他没有就发作,而是咬牙切齿把一篇作文看完了。然后才起身过来阴沉地对我说:
“出来,出来把裤子脱了给我躺到桌子上来!”说着就去拿棒去了。这一次全班的同学突然发出了近乎喊声的嘘唏之声,虽然一下子就没了。听得出来,他们这不是吃惊,更不是抗议,而是厌倦。他们每天到学校来的主要任务就是看我挨打,听得出来他们已经厌倦到了厌恶的程度了。
我早就已经观察到了,他打我,总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巨大的罪恶和恐怖,而我的作文再微不足道的东西都可能让他意识这个东西。在他打我的整个过程中,他的眼睛都是狂狞散乱的,一遍混乱、撕裂和破碎,我的影像根本就没有反映在他的眼睛内,他所看到的我仅仅是一个恐怖的罪恶深渊,他打我仅仅是为了不至于坠入这个深渊,而他不打我就一定会坠入这个深渊。我看到他处境和我实在是毫无二致。我们俩几乎是同一个东西的两面,我对于我自己来说本来就是那样一个罪恶恐怖的深渊而绝不仅仅是作文写得有问题,而他至少在打我的时候他的眼睛则把我是这样一个罪恶恐怖的深渊活生生地反映出来了。
又见他咬牙切齿起来了:
“来来来,脱裤子上桌子!你狗日的把这个月字中的两横写得挤成了一堆,看上去似月非月,似日非日!”
其实,我把月字写得似月非月,似日非日,完全可能是我故意的,也知道这个故意的结果是他一定又会让我脱裤子上桌子的,而脱裤子上桌子于我和上绞架没有二致。不过,爹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未必看得出来我这样写是故意的,而像张朝海他们,还有高考恢复后我遭遇的三官镇中心校的老师们,如果我故意这样,他们就一定能够看出来。
经过了一段天天都是暴戾、破碎、咆哮、疯狂、撕裂的日子,爹明显平息多了,看得出来,他不仅自己也厌倦了、累了,还有从此对我采取较宽和、理性的策略,不一味地用那种暴戾的手段了的打算。连同学们都觉察到了这一点,显得多少有些愉快轻松了——他们中间可能有人同情我,但他们愉快轻松了却不是因看我从此不会挨那么打了,而是因为他们从此不必天天看我挨打这本身就实实在在是他们的一种解脱。
然而,我一见他这样就邪念顿生,要给予狠狠地一戳。我简直算得上激情满意怀地、看到了灿烂远景地写下一次作文,精心而又露骨地、爹一定看得出来且看出来就绝不会放过我地安排了两处“错误”,它们不大也不小,刚合适。对这种事情的分寸的把握我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以一副这一回不管怎么样他也会当我已经有所改变了、愿意和他合作而不是对立的样子批改我的作文。他的样子就是就算我仍然毫无改变,还是和他和一切都是对立的,他从这一次起也会当我是有所改变了,愿意和他和世界合作了地对待我。但我知道我设计的那两处“错误”一定会使他这个打算矿产,一定会把他这个样子撕得粉碎,露出原来那个样子。果然,当他如遇到鬼似的遇到了我那两处“错误”,他一下子就成了一整个燃烧的活地狱,发作起来语都不成调了:
“你……你……故意、故意犯了两个错误……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你……你狗日的还就为我看出来……”
他几爪把我的作文撕得粉碎,扑过来倒光我的书包,把以前几本作文也全都撕得粉碎。自然又是打,虽然有几天没打我了,却打得比哪一次都狠。打过之后,他坐在那里身上都在抖着,人似乎陷入了深思,把什么都忘了。过了一阵,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发作了,又扑过来把我拖上桌子脱了裤子打。到要放学的时间了,他的眼光不经意地落在了我身上,一下子又发作了,急令我脱裤子上桌子躺好,他则转身如抢命似的去拿黄荆棒去了。
有一次,我的作文写得全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所有各方面都百分之百地符合他和他们的要求。然而,这却是我故意的,是我运用整个生命和整个灵魂的力量有意识有目的这样做的,且不管我是为挑衅他们还是为嘲弄他们。我要做到所有各方面都百分之百地符合他们的要求,是我能够做到的,因为我能够调动灵魂至深处的力量,多数人对这些力量一无所知,甚至于根本就不相信它们的存在。
爹批阅完我这篇作文就要我脱了裤子上桌子躺好挨打,那样子是说不出他有气恼还是无气恼,好像他棒都拿在手中了,过来扯我的裤子了,都还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为什么。
我突然高声地说道:
“又是怎么了?!”
我说得连屋顶都震动了一下。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我是不允许“暴露”自己的。我的一切都只为是个“游戏”。并不是我在做“游戏”,而是我就是这个“游戏”本身,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和一切都属于这个“游戏”,也都将在这个“游戏”中全面彻底地被吞没、消解、粉碎和毁灭,最后只剩下这个“游戏”闪耀。当然,我知道我离成为这样一个“游戏”还差得很远,无限远,这也是我始终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的原因。而我既然是这么个“游戏”,迟早也得是这个“游戏”本身而自己一无所剩,就没有自己,就不为自己而活,所以,这样做本是我绝对不会的。不过,我发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爹略微一怔,但一怔之后就好像他完全明白自己是在干什么和为什么了,目的清楚了,边更用力地把我往桌子上按和更准确地脱我的裤子,边叫道:
“不为啥子!啥子也不为!就为这回的作文写得没有一点问题,啥子问题也没有!对于你,有时没问题就是问题,还是大问题!我打你就为了你还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我感觉到他已经“山穷水尽”了,我有“责任”为他开辟新的方向,让他有新的理由。所以,在又一次作文中,我“故态复萌”,写了不少阴暗惨淡、古怪奇特的句子,个个都包含着深沉动人的意象。他看过之后咬牙切齿震耳欲聋地大吼:
“你的思想根子还是有问题!你又在写反动句子!群众对你的看法一点也没有错,你的思想根子永远都不会变,还只会变本加厉!你还耍阴谋,搞诡计,躲躲藏藏、拐弯抹角,但你的目的从来都没有变,从来也没有打算改正!你装好人是为了表明你是个坏蛋,为了告诉天下所有人你就是个坏蛋!那好,我就不仅要把你当成坏蛋,还要当成大坏蛋、人民的公敌、阶级敌人!”
当然,又是脱了裤子饱打。
他又在批改我的作文了,很平常、平静地叫我过去,全如我是一个再一般正常普通不过的学生:
“小禹,你过来,过来看一下。”
我过去了。他指出了我作文中的两处错误,那么客观、平常、公正、宽容、温和、亲切,似乎我真的是那么一个一般正常普通的学生:
“你看,你还是有这么两处错误。这说明你没有达到真正的改正。”
仿佛一切就会这么过去了。
他指出的两处错误是一处是我把一撇写得像一点,一处是我把一个逗号写得有点像顿号。
仿佛一切真的就会这么过去了。但是,他身子却由不得他自己地说抖了起来就抖了起来,显然是我那两处错误还是触动了他那个地方,还是让他不得不面对那个罪恶深渊,而他打我只为回避那个罪恶深渊,他也不得不回避,因为它是人,任何人都绝对不可能正视一眼的,除非他是疯子或神。
一般是只要他抖了起来,那就是启动开关了,转瞬之间就会咬牙切齿地叫起来:
“去!马上去脱裤子!我就来!你这也该打!”
又作文了,在这次作文里我竟有意识有目的地模仿班上一位一向作文都是“60”分的女生的作文,模仿得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乱真。这把爹彻底激怒了,如果他还没有被彻底激怒的话。
在爹似乎再用以前那些理由打我连他自己都厌倦了的时候,他发明出了仅因我的作文得的分数而打我。他给分数也是任意的,想给多少就给多少,然后就他给的这个分数阐述一通理由就咬牙切齿地“来来来”。比方说“你狗日的这次作文才打了75分,而对于你,作文每次起码要在80分以上才算是在分数上过了关,虽然仅是在分数上过了关而已!一次作文你在分数上没过关那就是你的作文每次都在分数没过关,永远也不会在分数上过关!所以,来来来,脱裤子挨打!”;比方说“你知道不,你这次作文打了90分!来来来,90分你也该挨打!因为你时起时伏,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忽而在天上忽而在地下,毫不稳定,毫无一致!我已经成千上万次对你说过了,稳定和一致是事物的普遍规律,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稳定和前后一致,稳定和一致压倒一切!”;比方说“你狗日的这次作文才得了58分!还本来不配给你这个分数,只配给你打零分,甚至于零分都不配!你狗日的竟然一落千丈!这篇作文连臭狗屎都不如!我已经千百次地对你说过了,一个人要是一次是臭狗屎就永远是臭狗屎,永远没有翻身的可能!”……这太多了,密集得就像暴雨的雨点,完全没有我喘息的机会,他也不给他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
在爹如上所述地对我进行密集而狂暴、手段和花样层出不穷的教育和改造的时候,沟里人并没有忘记我。我天天在学校被打得鬼哭狼嚎,我们的学校在沟中心位置的一个小山包上,我的哭声和爹的吼叫小半条沟的人都听得见。我听到他们把我和爹嘲笑为“大疯子和二疯子,一对活宝!”他们可谓一语中的,我和爹还真的是一个大疯子一个二疯子,一对现世活宝天天在给他们表演,让他天天都有戏看。我看到,就因为我们天天在给他们演戏看,他们人人脸都有了难得的、特别是开朗,仿佛他们久旱逢到了甘雨似的。只要有我从他们旁边以经过,耕田犁地的人都会突然有了更大的干劲,把牛打得飞跑。妇女们突然全都亲如姐妹;男人们聊天变得更为愉快。男人女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全面、细致地谈他们的生活、生产、社会、国家,从饮食起居、家长里短,到劳动生产、集体事务,再到国家大事、天下大事,而且事事都是那么叫他们称心如意、愉快幸福。在过去,妇女骂山,邻里之间、乡亲之间吵架干仗的事情天天都有,而这段时间,这些事情都少了很多了。人们变得大度、宽容,似乎彼此之间都是那么欣赏对方,似乎他们真有可能成为电影和教科书上宣传的那种“一个幸福大家庭里的成员”。我一出门,没有人喊我叫我了,他们却一定会彼此之间隔着老远也要相互对喊,都有说不出的兴奋劲儿、高兴劲儿、互相认同和欣赏的劲儿。有些妇女,年轻一点的,每天都顽固地不仅要梳头洗脸,还把只有逢年过节、走亲戚或有重大事件发生才拿出来穿一穿的衣裳穿在身上,执着而坚定地向全世界的表明,我的作文事件就是一个她们必须天天这样打扮和穿着的重大事件。有两个无论什么事情他们都一定要把它们搞成“重大事件”的流氓无赖,还到我们家后山梁上对着我们家唱革命歌曲,就差把他们的那玩意儿掏出来对着我们家戏耍了,山下的人看他们表演,一个个哈哈大笑。
我是了解我们沟的人的,他们这样搞,并非仅仅因为他们见我天天都在鬼哭狼嚎,我和爹成了他们所说的“一个大疯子一个二疯子,一对活宝”而高兴,还因为他们要继续给我的作文事件煽风点火。这出于他们集体的本能,出于他们深刻的集体无意识的需要。我也了解我的爹妈,知道沟里这样,那就是在把爹已经烧疯了的火煽得更旺,使爹更加疯狂。
而我,看他们这样,则有意识有目的地又写了一篇他们无疑会认为是“□□”、“有大问题”的作文。这一次,爹没有声张,我却听到他站在众人堆里义不容辞、掷地有声地说:
“广大群众你们听我一个请求!今年高观山一山的黄荆棒你们都不要砍了!集体、大家都为我牺牲这一次!我一个人去砍,去挑最好的,又粗又端正的,个个做成一样长短,专门用来教育他!在学校和家里我都要给他备上一大捆!他已经全面败坏,不可药救!等我砍剩了你们再去砍,我剔下的没用的枝丫我会捆好背到集体来,亲自交给队长,由他亲自验收!你们就当是我在替广大群众完成一件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大家一定要配合我!”
众人在一遍“妈呀天啦,他咋越教越坏,还坏成了这样呀”的惊叹声中,仿佛是在给爹多大的同情和安慰似的说:“那没问题,这点小事!队长那儿我们去说!枝枝丫丫就放在坡上我们去捡!你一个人不行我们来两个人帮忙也行!”还有似乎更同情爹地声音说:“枝枝丫丫你也背回去当柴烧算了,我们也不会说啥!谁愿意自己家出那么一个东西啊!”还有似乎比所有人都同情和理解爹的声音说:“不行你还是干脆叫他回家务农,当一辈子农民算了!还可以请政府出面帮助他,国家不是还有少管所吗?天底下那么多的坏人我们都把他们变过来了,咋可能拿他就没办法呢?”
震惊。尽管这些事情从来不会出乎我的预料,但我还是震惊。我知道我已经因为这些震惊而毁了。但是,我也知道我离不开这些震惊,我必须生活在这种震惊中,一个个接一个。我别无选择,必须看到他们到底能够走多远,我自己又能够走多远。我因此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因为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而只有彻底牺牲自己,看他们到底能够走多远,我自己又能走多远。
在我印象中,爹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向群众这样请求把高观山一山的黄荆棒留给他,他去挑选最好的、又粗又端正的来打我。这一次也和上一次一样,爹说到做到。他是一个无师自通的一流的篾匠,有一把远近闻名的大砍刀。他提着他这把大砍刀上高观山去了,一去就是一整天。黄昏时分,他背着一大捆已经做好的,根根一样齐整、端正,也差不多一样粗细的黄荆棒回来了,少说也有几十上百根。回来后,他又按程序对它们作了深加工,废弃了家里和学校原来那些用来教育我的黄荆棒,仿佛这些黄荆棒都因为多次深度接触我的□□而沾上了我的罪过,已经变“软”了,立场不坚定了,非得将它们淘汰不可了。他对这些黄荆棒弃之如蔽帚,而我则是真的感到这些黄荆棒因为都打过我而被玷污了,拖下水了,它们让我发抖不是因为它们都暴打过我,而是因为它们都因和我有深度的接触而被玷污了,全世界、全人类、全宇宙都只有我一个罪恶的存在,而我的存在则玷污了一切,这些黄荆棒都仅仅因为打过我而成了我永远也不可磨灭的罪证。
爹把他新砍回来的这堆黄荆棒分成均等的两部分,一部分放在家里,一部分抱到学校去了。我没有也不敢看到他抱着这样一大捆黄荆棒是如何行走在路上的,一路上人们如何看他、如何和他说话、如何问他这捆黄荆棒他又如何回答,可是,我是能够生动地想象一切的人,虽没有看到这些情景,却也因为冷不丁地想象出这些情景而抖得我只有被这抖给毁了。我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象,这些情景却总是冷不丁地如雪崩一样砸来,一出现我就抖得只有被这抖给毁了,永远毁了。这抖是为一切的抖,为我、为爹、为人们,为全世界、全人类、全宇宙。我只要不抖或少抖一会儿,我都不至于给毁了,但我是绝对无法控制它的。
我没有看到爹是如何把黄荆棒抱到学校的,但我一进学校就看见了这捆新黄荆棒,也不得不看见它。一看见它,又是那种抖。我坐好了,爹也看见我在发抖,血红着眼对我叫道:
“你已经天怒人怨,人神共怒!我被迫替天行道,为民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