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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第 107 章 ...

  •   10

      这天,爹进屋来轻声细语但也虚情假意地对我说:
      “小禹,你从今天起可以上学了。我原说让你在家抄一个月的报纸再说,现在一个月已经满了。”
      我身上一冷,知道这是更大的考验到来了。
      要上学,就得走茶壶嘴经过。我背着书包上学去,如走向绞架一般地走向它。我不敢想象自己面对那个稻草人,还有那些让他们涂了屎的我的作文,可我只有面对。我看到那个稻草人的尖尖帽已经掉到地下去了,稻草人也歪在那里,上面还挂有我的作文,作文上还看得到有大便。他们还在稻草人的心脏部位歪七歪八地插了几根棍子,无疑是向它做刺死它的动作留下的。我还看到我的作文撕成的碎片散落在坝子里,上面还沾的有露水,也看得出已经经过几轮露水的洗礼了。
      看到这些情景,我的感觉是这里发上了爆炸,有东西被炸得粉碎,而这个东西不是别的什么,也不是我的作文,而是我本身。看到那几根插在稻草人心脏部位的棍子,我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就是从他们这么给我立一个稻草人,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对它做刺死□□分子的动作,到他们不是刺一个稻草人而是刺我本人,实在并不遥远;看到那些被他们撕碎扔得满地都是的我的作文,我也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就是从他们这样撕碎我的作文到他们撕碎我本人,也并不遥远。爹回来对我讲这些时我反应那样冷漠,但这个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认识到了,我是真不该弄出这样的事情来让爹妈他们和我们家面对啊!爹妈有那些反应实在是太轻了,他们杀了我都是应该的。我又是那种绝对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的心情。
      到了学校,爹第一节课就说今天到了写作文的时间了,随后就把作文题目写在黑板上让我们写。他做出把我当做一个最普通的学生的样子,我的作文交上去了,他也按顺序批改作文,轮到该批改我的作文了才批改我的作文。但是,他还没看上两句就爆炸了,几爪撕了的作文,狂叫道:“你狗日的还根本没有改正过来!你还在变本加厉!”说着就打得我屁股从未那样痛过——对我来说,他每次打的痛都是不一样,是绝对不可重复和独一无二的。
      放学之后,我见他给围在一大群人中间。他就像在向群众汇报自己出于神圣职责所监管对象的情况地向人们说:
      “我今天的作文就是专门对他做的一次试验。事实证明,他不仅根本就没有改正,还在变本加厉!”
      众人一遍嘘声。我从他们旁边经过,他们没人看我一眼,爹也没有。我听到爹似乎不是群众在引导他而是他在引导群众地说:
      “我有的是一切办法把他教育、改造过来的!我还没有对他使用这些办法,我将一一对他使用这些办法。看来不对他使用这些办法也是不行的。”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这次作文后,我一出门孩子们不再叫“写□□文章的张小禹”了,而是叫:
      “王子出门罗!王子出门罗!”
      “公子出门罗!公子出门罗!”
      “少爷出门罗!少爷出门罗!”
      大人们见了我也叫道:
      “二少爷!张二少爷又有啥子新诗文没的,让我们这些泥腿子也看看!不要瞧不起我们这些泥腿子嘛!我们也算得上是你的衣食父母嘛!没有我们给你种田、进贡,你还写啥子诗文?”
      “来来来,二公子,二少爷,二太子,我们这些都是你的奴隶、下人,啥子都是为了你不愁吃不愁穿,天天吟诗作赋,消遣娱乐。你可以随意地命令我们这些人,支使我们这些人,叫我们爬到起我们不敢站着,叫我们脱裤子我们不敢脱帽子!来来来!过来一下,总不能太瞧不起我们这些下贱人嘛,过去王子皇孙也还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嘛!”
      其实,在他们那儿,“王子皇孙”就是一个比“□□分子”还要严重的罪名。爹把人们给我新定的这个罪名向我滔滔不绝地发挥道:
      “过去的王子皇孙,因为日子太优裕地位太显赫,人人对他们言听计从唯唯诺诺,他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连要天上的星星都有人去给他们摘下来。于是,他们养尊处优,唯我独尊,腐化堕落,还一天比一天更加如此,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也没有人给他们指出来。他们成天不是歌舞饮酒、吟诗作乐就是猎狩游玩,猎狩山林中的各种动物腻了,就拿活人当靶子,把活人当成野马野鹿野兔追杀取乐。当他们问他们周围的人这些人是人还是动物,他周围的人全都异口同声地说是动物不是人,于是王子皇孙们也不会感到内疚。就这样,他们一天天腐化堕落下去,学业完全荒废了,什么本领也没有,到要他们继承父位掌管天下时他们什么办法也没有,什么治国之策也拿不出来,可以说空空如也,一无是处,只能算得上一堆烂肉,只有等别人来取而代之,分而食之,成为别人的盘中餐、口中食!这是他们必然的命运,必然的下场!
      “我要说的是你,你,你就是这样的王子皇孙。在本质上你只比他们还养尊处优,唯我独尊,目空一切,腐化堕落,从来也不知道外界是什么样子,天下是怎么回事,周围的人、天下人的心是何种本性。你堕落腐化,已成一堆烂肉,根本就不能自拔,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聋的,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放任自流,不思上进,不思学习,不思改过自新。你不知道你只有时时刻刻都在检查自己、反省自己、修正自己,每天都要检查出自己十个错误并绝不在下一天重犯,你才有出路,才不会最终沦为别人的盘中餐、口中肉。因为你是王子皇孙,便没有人对你进忠言说真话包围你的永远都是一遍阿谀奉承之声,你以为自己有能力上天,天下一切都是你的,你爱怎样就怎样。而这样的必然结果就是在你的继承父位的那一天就被人取而代之,叫你想当个乞丐讨饭度日都不可能,一定会将你赶尽杀绝,甚至于毁尸灭迹,而就算让你当个平头百姓,你也一无生活能力,只有饿死街头下场。
      “所以,你比全天下任何人都更得靠你自己人个来反省自己、检查自己、修正自己,从你当上王子皇孙那天起就一刻也不能松懈。我认为你原则上已经晚了,你已经堕落得太深了,真的可只可以说是一堆烂肉了!不过,原则是如此,却也并不能说没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而摆成你面前的路就是哪怕有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尽全力的全力、全力的全力的全力去争取。你别无选择。而这就是我说的你每天至少要检查出自己十个错误,并绝不允许它们在下一天、下一时再犯……”
      其实,我当惊异我的心理状态已经到了这地步了,他们说我是什么我就会入骨地感觉到自己是什么,他们说我是“王子皇孙”,我就真感觉到自己是“王子皇孙”,而且是那样罪大恶极无可药救的“王子皇孙”。我绝对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感到自己的罪恶连宇宙也装不下,整个宇宙也因我一个人的罪恶而被玷污了。对我的罪恶我绝对无能为力。
      其实,我也该想到事情对于爹也是这样了,只要人们说我什么对于爹我就是什么了,而且他还会把它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人们说我是“王子皇孙”,我在他眼中也就立刻成了“王子皇孙”,他不仅感觉不到一丁儿的不合逻辑之处,还把这个罪名阐释得哪个人民群众听了也会拍手叫好。
      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在我们沟里也已经真成了这样一个“王子皇孙”,这样一堆烂肉了。我只有上学放学的时候才在外边,而只要我在外边,即使遇到一个妇女在打她偷了别人的东西的儿子,这位妇女也会这样骂她儿子:
      “看你从今儿起还要听话不?你又不那种活着不如趁早去死了的娃儿!日你妈的再咋个你还没有在学校写□□文章嘛!就是爱拿个人家不值钱的东西嘛!拿人家一个不值钱的东西有啥?我看还是有本事,有真本事,不是那种打小就啥名堂也没有,只会把自己和一家人都害了的!二天你又为了好玩、为了显你有本事拿了人家不值钱的东西,人家又来找我,你就说你又不是□□,又没有写□□文章,叫他们要找就去找这种人,找写□□文章的!这种人才该找,连天都不会放过他——天才不会管哪个爱拿人家的东西呢!我说你还要把你这本事好好收着,长大了去派大用场!要偷就偷多的、偷大的,天底下有几个大红大紫的不是偷不是拿?那些当皇帝打天下的,有几个小时候不是爱拿爱抢的?”
      走几个人身边经过,刚走到他们身边,就有一个人马上说:
      “写文章,那不写文章,写他妈个球!只以为那是好事,那就写吧,只会把他娃儿写成□□,蹲它几十年监狱那还是天在保佑他!说来说去还是不如我们这种人!”
      他们全都无比自鸣得意地笑起来。一个年轻像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地叫道:
      “啥子不如我们这种人!配和老子们比!”
      “那是,”一个人激动、自豪地说,“天那不保佑他那种人!天是公平的,是好天,对我们这种人那也是一样保佑的,至少会让我们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但是,正因为天是公平的,是好天,那就绝不会保佑他那种人!”
      “他那种人有啥子天不天的啊!配都不配对他说天不天的!”
      我每天就是这么过着的。他们进行得紧凑有序,毫不松懈、毫不混乱,就像他们是集体商讨计划出来的,众志成城地有计划有步骤地进行,不达到他们的目的不会罢休。至于爹,他构成了对我进行改造,不达到目的不罢休的另一股力量,他也进行得紧凑有序,毫不松懈,每一步、每一招都见他的决心和狠心,也见他真是有的是办法,他办法是用不完用不尽的。
      他不再布置作文题目让我写了,也不讲作文要紧跟政治了,而是对我大讲文章本身之道,谈纯“艺术”的东西。他讲如何写景状物,如何表现人物个性,如何情景交融,如何突出主题,讲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他讲写文章的第一条就是要善于观察。他说一个写好文章的人就是把一双筷子、一只蜜蜂、一朵野花、一棵小草也能写出洋洋洒洒的美文来。他边讲边在语调上对我极其嘲笑之能事,句句都像是在说,我的作文,撇开紧跟政治不谈,也狗屁不通,一文不值。讲到最后,他得意而严正地说:
      “事实证明,你还得从写文章的起码之道学起。现在我们先来看你是否有观察能力,而观察能力是写文章最最基本的东西。”
      他说我还不配观察小而微的,先从观察大而粗的东西做起。他要我先观察黄昏,然后给他写一篇以黄昏为题的作文。他嘲讽地、自鸣得意地说:
      “本来那具有真正写作能力的人观察一会就够了,甚至不观察他也在观察。但你不是那种人,所以我让你先观察三个我们的黄昏再说。”
      他当然就如教我如何走路和吃饭一样教我如何观察了,那是无微不至的。他亲自把我在黄昏时分送到户外田野间的大路上站好,双手紧贴裤缝伸直,目视日落的方向,动也不能动一下,眼睛也不能眨一下。他手把手地把一切给我弄好,还把我的裤子脱了检查了一遍重新穿好,远近的人们幸灾乐祸地看着。
      然后他就离开了,让我观察“我们的黄昏”,但我知道他没有走远,他在什么地方把我盯着,监视我。就这样,我在同一个地方端端站着不动站了三个黄昏,每次都是天快黑了,人们收工了他才亲自来把我接回去。我听见他在请求人们出工收工都不要走我站的这条路,他这是在训练我写文章最起码的东西——观察能力。人们对他的请求那是满口答应,还说:“这也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他过来对我说:
      “群众为了你都主动出工收工,包括一般的过往都不走你站的这条路了。群众在这几天都会无条件配合你、帮助你。在群众的请求下,连生产队长都答应了,不派人在你观察的黄昏的视野内干活,以保证你能真正认真、仔细观察我们的黄昏。他们甚至在外边说话都不会高声。你会看到他们在外边的闲聊、笑谈都会比平时少了——不过,我不是要你观察这些,只是给我观察黄昏,你眼中只有黄昏,只有我们世界的黄昏。你还不配一开始就观察很多,只能观察一样,那大而粗人人都能描述几句的一样。群众那是对你有无限的爱心的,连生产队的领导对你都是如此,为了你甚至不惜影响劳动生产!你会不会辜负群众和生产队的领导对你的一遍关心和爱心,就看你自己了!”
      在这三个黄昏,群众果然如他所说,没人从我身边经过,即使过也是屏息静声的,在我始终朝着太阳下落方向的视野内,没有人干活,也没有闲聊、说笑。这个世界的黄昏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而我意识到这是为了我能够好好观察“我们的黄昏”他们才这样安静的,我就发怵。不过,我总能看见有人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我,如我盯着“我们的黄昏”一样,也按捺不住幸灾乐祸地笑着,也总有人从我的视野中经过,而且反复地、不掩饰他们是有意识有目的地经过,每一次都不忘把我盯着、看着。我眼睛的余光中出现黑压压的一团,本能地朝那儿看去,原来是一大群人聚在那里个个都有如落日般灿烂的笑脸地把我盯着,见我在看他们,他们笑得更加灿烂了。到了第三个黄昏,我还没有站到一半时间,后背就挨了一块飞掷而来的石头狠狠一击,本能地回头看,看见几个小孩一下消失在一片林子里,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了好几块石头。未到天黑收工时分,就有两个人来围着我走圈圈,那样子就像我是一个让他绑在树桩上衣不蔽体的他们所说的“破鞋”一般,似乎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破鞋”,爹也本来就是把我捆绑示众,从而他们对我做什么都是合法合理的……但是,爹像是害怕什么了,匆匆忙忙地赶来把我领了回去。
      一回到家里,他就要我给他写以“黄昏”为题的文章。他说:“我想,如果你真有写作能力,你对我们世界人人都熟习人人都能说几句的黄昏经过这几个下午的观察就有所得了,不会言之无物。”
      我以“黄昏”为题的作文一写出来交给他看了,他就好像嘲笑他都还没有动手就全面缴械投降的敌人似的说:
      “事实充分证明,你一点观察能力也没有!你还不如我们刚上学的一年级学生!”我丝纹不动,他笑着笑着就来了火气了,来火气了当然就是把我痛打一顿,打得鬼哭狼嚎之后再说下文了。
      从此,他对我的作文不是说“空洞无物”,就是说“胡编乱造”,每次作文他都必打我,有时同一篇作文会打我好几次,有时刚刚才从桌子下来穿好裤子,有时还是连裤子都没有穿好,他就又已经跳起来了,“来来来,又打!你这段话更加言之无物,一团混乱!”
      我经过茶壶嘴,见一大群,爹被他们围着,正声音宏亮、正气昂扬地讲道:
      “根据我反复、细致、深入的检验,我发现了他的作文首先还不是啥子思想上有问题,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写作能力!他的作文全都是空洞无物,胡编乱造,词藻堆砌,充其量只有一个小学一年级的水平!我得对他进行从零出发的训练!”
      人们叹道:“咋个呢!他连一个小学一年级的水平都不如,还要把反社会、□□的东西写进作文里去!唉,这娃儿你可真得多费心啊!要不行,让我们、大家、群众帮帮他也行!”
      一位妇女就像要气绝似地叫道:
      “天啦天啦,这娃儿还不光是一方面的问题呀!我原来以为他就是那方面有问题,哪晓得他还有其他的问题呀!”
      我听到有人提议最好是让我不读书上学了,至少暂时这样,当个普通社员,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和群众打成一遍。他们说:“叫他多接触现实生活,多了解群众,多向群众学习。写文章不写群众写啥呢?这娃儿主要的问题就是脱离现实生活,脱离群众。”人们都附和说这是最好的办法,对我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一权威人士在一旁听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后严肃、正色地说道:
      “根据茂林说的那些情况,还不能说让他暂时不读书不上学就能把他改正过来。只有让他永远不读书不上学了,一辈子当农民,一辈子和群众打成一片。群众才是最好的老师。只有群众才能把他教育、改正过来,成一个好人,一个社会需要的人!”
      另一个权威人士谁也不看、仿佛比谁都深沉和看得远地说:
      “我们应该注意到,他不可能从原来有写作能力就一下子没了写作能力。他很可能耍的是一个阴谋,骨子里还在走他的老路,连茂林都给骗了。确实对他应该采取另外的办法了,光家庭和学校是不行的!”
      听到他们这些,我的恐惧是无法言表的。他们可以打我,骂我,但不能让我不再上学了。我不再上学了,当农民,当一辈子农民,那才是真的完了和毁了,即使能像他们那样平平安安地当一辈子农民,那都不如死了的好。我是成不了农民的,我也不允许自己成为农民,就像我也是成不了他们所说的“国家人口”的,我也不允许自己成“国家人口”,因为那是虚无,是深渊,是真正的灭亡,我即使下十八层地狱也不会成为他们所说的这些人,不会进入他们那个世界,我既进不去又不愿意进去。我是愿而不能,能而不愿。想想从此不能上学了,天天和广大人民群众在一起,当农民,当一辈子农民,那就是我被推进永恒的末日审判的火海。
      我听到爹在他们中间有些尴尬地、左右不是地“嘿嘿”干笑,我感觉到他比我还要孤立,还要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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