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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关于顾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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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在一处陵园门口停下,姜宁下了车以后径直朝幽静的后山方向走去,他穿过一排排静默的石碑,来到了父母的墓前。
在冰冷的墓碑上有两张照片,分别取自父母的结婚照。那两张年轻的面孔,一个是姜宁的母亲,眉目清秀,温婉动人,一个是他的父亲,高鼻大眼,轮廓分明。
对着这两张照片,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鲁莽。
没带纸钱和贡品就不说了,可能在美帝待久了这些习俗都忘的差不多了,就连眼下这幅皮囊他爸妈可都不认识。
“爸妈,我是宁宁啊。”
照片上的两张笑脸静静地听着。
“你们可能不认识我了,但是我还是你们的儿子,你们可不能不认我。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们都应该能看出来是我的,对吧?”
姜宁的嘴巴抿成一条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他连爸妈给的那副身体都丢了,突然觉得有点心虚,无法面对他们,这样,他还是他们的儿子吗,他们能接受吗?
姜宁低下头去,一时间不敢再让这张面孔面对着昔日的父母。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对父母说些什么,可他和他们又有十年未见了,又觉得能说的实在太多,却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说他的生活?在美帝的时候每天忙的要死,回国以后又过的提心吊胆。
其实他早就意识到了,很多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应该汹涌澎湃的,会渐渐变得越来越平静,直到化作涓涓细流,润物于无声。能被提起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趣事罢了。
他叹了一口气,无论他怎么想的,如今爸妈也听不到了。
于是他将手贴在父母的墓碑上,静静地感受着手下冰冷的温度。这温度提醒着他,他们长眠于此,并将永远不能再醒过来,像以前那样叫他一声宁宁。
半晌,直到手底下不再那么冰冷,他将手收了回来,攥成拳收到外套口袋里。
等到他转过身来,却不想,对上一双疑惑的眼睛。
“卫羽,你什么时候来的?”
姜宁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卫羽惊出一身冷汗,还好刚才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到底是他刚才太认真了,还是卫羽的脚步声太小以至于他没听见?
程伊川这破耳朵也太背了。
“我刚来,你这是……?”
卫羽瞥了一眼姜宁身后墓碑上的照片,这上面的两个人他并不认识,难道是程伊川的朋友?立这个碑的……他仔细地辨认了一下,是墓主人的儿子,叫姜宁。
姜宁连忙打马虎道,“我,我是来看朋友爸妈的。”
卫羽看了他一眼,脸上写着将信将疑,然后略过他身边往里走去。
姜宁此时的处境有点尴尬,他到底要不要直接抬脚就走呢?要说卫羽和程伊川熟也算熟,不过没熟到祭拜也能站一边观摩的程度,但是要说不熟,也真不熟,毕竟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很尴尬,程伊川是单方面的喜欢卫羽。可卫羽也是单方面地对程伊川表示厌恶。
卫羽看到了身后犹犹豫豫的姜宁,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以前不是见他就贴吗?说起来这阵还真是转了性了。
不知怎么,卫羽对他说,“你过来吧。”
姜宁惊讶地看向他,似乎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怀疑对方是个假卫羽,不是以前烦程伊川烦的要死吗?
于是两人都互相觉得对方转了性,姜宁在犹豫之中还是选择了靠近卫羽身边。
碑上的照片是一个少年,大概17岁的样子,脸上还有未褪尽的婴儿肥,尽管是黑白照片,可他的笑容尤其夺目。
他看到这个男孩的名字,他叫顾意。
有点奇怪,哪家会给孩子起名叫故意?
“这位是?”
卫羽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表情平静,“这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在十多年前去世了。”
“……那真可惜啊。”
卫羽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望着照片上的少年,眼底有一丝旁人未能察觉的柔软。
姜宁看着卫羽那认真的侧脸,平静而寂寞,和他以前见过的那几次都不太一样,以前见过的卫羽,要么神情冷淡,要么笑容很敷衍很公式化。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真实的卫羽,在这副皮囊下,住着的一个活生生的灵魂,脆弱却又坚强。虽然他们从未曾相识过,但他就是知道,这样的卫羽,一定是最自然的状态。这一面,是别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或许是环境,或许是这里静谧的氛围,让他们仿佛在某个频率上达到了共鸣。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好像也挺不错的?
卫羽转过头来对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讨厌你吗?”
“知道。”
卫羽斜乜他,“你知道?”
“不就是因为,老缠着你嘛。”
程伊川那点破事自从他重生以后,整天被人提起,他想当做没听见都难。
“不是,是因为我自己没办法接受同性恋。”
卫羽的眼睛半眯起来,对他继续说,“顾意之所以这么年轻就死了,是因为他交往过一个男友,那个男友有艾滋病。”
“或许你觉得艾滋病的潜伏期很长,病人甚至可以在已知患病的情况下生活五年,十年甚至更久。可顾意不一样,他从小身体就不好。”
“他有先天性的疾病,高中那段时间突然发病了。虽然他本性乐观,但是遭遇这种事情任谁都会害怕,他特别害怕自己在某一天突然无声无息地死了。”
“他那个时候说自己整天生活在阴霾之下,直到有一天他找到了属于他的光。”
“那个男的追求他,表现地对他很好,每天都陪着他。可是他明知道顾意的病很严重,还是要带他出去玩,然后就把他给……”
卫羽的喉结上下动了动,面色隐忍,继续说,“自从那以后,过了两天,顾意就开始发烧,一开始他父母都觉得可能是因为这个先天性疾病的原因,后来去医院一查才知道得了艾滋病这件事。”
“是因为那个男的。他知道自己有病,但是他不甘心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去死,所以他才找顾意的。他料定了顾意根本无力反抗。”
“然后顾意的父母知道了他的性取向,虽然知道同性恋不是病,可还是接受不了,顾意十分挣扎和痛苦。后来因为病情加重的原因,过了没多久,顾意就去世了。”
照片上的那个少年依旧笑的很开朗,谁也不知道在这座墓碑之下的他,度过了怎样的一段人生。
即使是卫羽这样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姜宁也能感受到它的重量。没经历过死亡的人不会懂,等待死亡到来的那段时间才最难熬,当你清楚明白地知道着什么时候血液会从血管里流干,心脏大概在第几秒停止跳动,从脚到头还有多长时间会完全失去知觉的那一刻,你会非常恐惧,恐惧到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
他一个快30岁的成年人都无法承受死亡这样的重量,更何况一个病弱单纯的少年。
卫羽长叹了一口气,“顾意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就只剩下这里了。”
姜宁注视着卫羽的侧脸,他眼帘低垂,神情落寞。
“不只是这里,他永远活在你心里,”他看到卫羽那有些悲伤的表情,继续说到,“以前我也觉得,人死如灯灭。除了一抔骨灰,这个世界上哪还会有你存在过的痕迹。在时间的冲淡下,你的那些朋友,家人都会继续生活,谁也不会因为你的离去而怎么样。可是疤痕不会因为掩盖而消失,即使再怎么努力生活,它永远都在,而且会在某个角落里,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提醒着他们,你走了,他们再也不能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找到你了。可你曾经的存在,又激励着他们不断前行,不要因为你的离开而忘记如何生活。”
卫羽听完后目光闪烁,似乎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这是他认识的那个程伊川吗?
“你……没事,谢谢你。”
姜宁看到卫羽本来想说些什么但又作罢,心里想着故事也听完了,还是别杵在这儿妨碍人家祭拜了,于是向他告别,“那,要不我就先走了。”
卫羽赶忙开口挽留道,“等我一下,一起走吧。”
——真是见鬼了?!
话出口的那一刹那两人俱是一愣,一个觉得自己可能大脑不太对劲,一个怀疑自己耳朵又出问题了。今天是不是什么世界体检日之类的??
姜宁也不好拒绝,只好对他说,“那我到那边等你。”
卫羽点点头。
等姜宁退到旁边,内心又觉得有点忐忑。怎么搞的,为什么卫羽和说好的不一样??
他看着那边卫羽将顾意的墓碑擦干净,又把花束摆好,燃上香,等一切都做完了以后,朝他走过来。
秋天的风十分凉爽,空气中还带着若有似无的桂花香。姜宁看到卫羽身后的那柱香升起的青烟袅袅而上,就听卫羽说道,“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一阵微风拂过,那柱香上的灰被吹落了一点,火光微微跳动。
他对他说,“嗯,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