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抱吉他的少年

1、萨瓦迪卡？

　　陈康的注意力全被那个家伙吸引了。
　　除了已经离开了这艘邮轮的人，正排队下船的人都对那个家伙侧目。
　　那俨然是个醉汉，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他倒在地上抱着服务生的腿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把鼻涕和泪混作一团使劲往服务生裤腿上蹭。
　　显然，服务生被他弄得手足无措，一直用泰语叫着“先生，先生……”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陈康觉得，这应该是这艘“白玉兰”号邮轮开航以来遇上的第一个奇葩吧，在这艘有着各种国籍的游客的船上简直丢了自己国家的脸啊，从开始到现在那人一直闷在角落喝酒，广播通知下船了他就开始耍酒疯。
　　服务生挣扎着试图脱身，但醉汉一直抱着不撒手。
　　“周逸，周逸，周逸……”
　　等等，好像说的是汉语？
　　夜游湄南河只有“白玉兰”号上的中国人最多，所以陈康选了这艘，但万万没想到让他碰上了自己同胞在别国出这种状况，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把脸向另外一边侧了侧，只希望快点儿离开这艘游轮。
　　“先生。”一个女服务员操着并不熟练的中文蹲下身轻轻拍了拍醉汉的肩膀。
　　“干嘛？！”醉汉一把打开了女服务员的手。
　　“我们的游览时间已经到了，请您随大家一同离船，谢谢。”
　　“我不下去！我要在这睡，等周逸来接我！”醉汉松开了男服务员的腿，整个人瘫倒在甲板上，傻笑了几声：“呵呵呵呵，你们下去吧，不用等我，你们辛苦了……嗝。”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什么人啊这是，这素质简直给我们国家招黑好吧？
　　陈康心里一阵无语。
　　眼看着游客离开得差不多了，那个醉汉还是躺得心安理得。
　　陈康正要走。
　　“先生，请问——”
　　女服务员满面愁容地走了过来。
　　陈康看了看周围，只剩自己了。
　　莫非……找自己的？陈康指着自己想再次确认。
　　“请问您是中国人吗？”小姑娘一脸的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呃，我是。”
　　小姑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那个，先生，您能劝说一下那位先生吗？我的中文……不大好。”
　　陈康勉强地辨认出那小姑娘说的话，她的中文的确不大好，没办法让醉汉离开“白兰花”，只能在他耳边重复简单的短句，醉汉充耳不闻，只是嘴里一直嘟囔着什么。
　　这苦差事……
　　本来想装瞎离开，结果人家都找上门来了。
　　罢了罢了，陈康扶额。
　　就当一回烂好人吧。
　　“喂，你该下船了，别人打烊了。”陈康走过去，站在醉汉旁边。
　　“唔——”
　　翻了身又睡了过去。
　　“别在这儿睡，下了船睡大街都没人管你。”
　　陈康继续朝醉汉说。
　　“啊？我耳朵听不见了。”醉汉稀里糊涂的，“你说你是谁啊？”
　　他不是耍酒疯，是脑子根本有问题吧！
　　陈康蹲了下来：“我说……”
　　“你来啦？”醉汉忽然睁开眼，伸手扯住陈康的手臂，“等你好久了，呜呜呜……”
　　话说你个大男人哭什么啊！
　　哎哎哎，你哭就哭，别把鼻涕蹭我身上啊！
　　喂，你给我醒醒！！

　　“白兰花”号的服务员素质还是很不错的，除了坚决认为这个醉汉和自己认识并且要求自己把他带走这一点。
　　他们说，出门在外要和和气气，朋友之前不要轻易闹矛盾。
　　去他的朋友。
　　陈康坐在酒店的床边，刚要点燃就看到床头的禁烟标志，他把打火机和烟摔到桌子上。
　　真晦气。
　　在路上，那醉汉吐了几回，每一回陈康都想把他扔马路边一走了之，但是醉汉吐过之后就像身上安了磁铁一样又主动被吸到了陈康身上，死命搂着陈康的手臂。
　　一边走路，一边还把眼睛闭上的，他是怎么做到的啊！
　　此刻，醉汉霸占了陈康的单人床，睡得非常舒心，陈康坐在床边生闷气。
　　妈的，这什么人啊……
　　“周逸——”
　　他一定是把陈康当成了那个什么周逸了。
　　“老子不是。”
　　“周逸——”
　　“老子不是。”
　　“周逸——”
　　“不是不是不是！都说了老子不是！明天酒醒了就给老子滚。”
　　“周——呕”
　　“卧槽！！！”
　　醉汉躺床上躺得好好的，突然撑起身来吐向床边。
　　但是床边坐着陈康，这一吐，全吐在了陈康身上。
　　你知道不吐在床上怎么会不知道不要吐在别人身上啊！
　　你是故意的吧！
　　陈康想杀人。
　　他不知道在泰国杀了一个中国人是按泰国的律法还是按中国的律法来判刑……

　　过了一个小时。
　　陈康在卫生间里洗衣裳，还好是夏天，只用洗一件衣裳，但那上面恶心的酸臭味一直散不去，陈康心里一阵反胃。
　　都怪自己圣母心泛滥了，打个电话给中国领事馆不就好了，非要把人带回自己住的酒店里。
　　正想着。
　　糟了！
　　陈康突然才想起来。
　　钱包还在上衣口袋里面！
　　急急忙忙掏出来看。
　　全打湿了。
　　里面的泰铢还有没来得及去兑换的人民币都湿得透彻。
　　……
　　陈康想，无论如何，那家伙酒醒了过后都一定要滚蛋。
　　但是除了钱被打湿了，还有——
　　陈康把钱包夹层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取出来。
　　也湿了。
　　背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的日期已经看不清楚了。
　　他翻到正面，也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脸。
　　这张照片是陆瑶和他在一起的三年纪念日拍的。
　　公园里，陆瑶挽着陈康的手，依偎在陈康怀里，他们俩都笑得一脸甜蜜，比手上的棉花糖还要甜。
　　陆瑶说，大学毕业他们就开一个培训班，她教日本人说汉语，陈康教泰国人说汉语，夫妻搭配，干活不累。陈康说，好好好，都听你的。
　　陈康的妈很喜欢陆瑶，几乎就认定了陆瑶这个儿媳妇儿。陈康觉得，陆瑶这个开心果让人不喜欢都难吧。
　　他已经做好了要和陆瑶过一辈子的准备。
　　“去他妈的一辈子。”
　　陈康把照片胡乱地撕碎，丢进马桶里，按下了冲水。
　　照片打着旋儿消失在了那个圆洞中。
　　说不爱就不爱了，她陆瑶倒是拍拍屁股走得干脆，让陈康像个傻逼一样。
　　爸妈已经不止一次让陈康追回陆瑶了。
　　但是陆瑶在朋友圈晒她的新恋情，照片上她的笑，依旧甜过棉花糖，可是她挽着的男人已经不是自己了。
　　陈康把陆瑶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只剩下了这张被保存在钱包最里层的照片。
　　陆瑶说了分手后，陈康在网上找了余珊，余珊说，陆瑶其实早就有分开的意思了，只是陈康还巴心巴肝对人好，浑然不知陆瑶的这些变化。
　　十足的傻逼。
　　怪不得会被甩。
　　傻逼哟。
　　他来泰国是因为朱拉隆功大学的招聘启事，招聘汉语教师，本科学历，会说英语或者泰语更好，每天下午三点钟下班，每个月有三万泰铢，也就是六千人民币的工资。
　　这听起来着实诱人。
　　陈康是学汉语国际教育的，辅修的泰语，他不确定论坛上的招聘信息是不是准确，就投了简历，没想到对方不禁发来了带着朱拉隆功鲜章的面试邀请信，还附有一张机票。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待遇，陈康没想那么多。
　　过来试试也好。
　　如果没有面试成功就当散散心。
　　离面试日期还有几天，陈康决定一个人在曼谷逛逛，天气热，他在老旧的公交车上从第一站坐到最后一站已经汗流浃背，但他不喜欢逛像暹罗中心那样的大商场，一路走走看看，他流利的泰语竟然骗过了当地人。
　　但是，他的中国面孔还是被“白玉兰”上的女服务员认了出来。
　　并且他还把那个讨厌的家伙捡了回来。
　　陈康整理好了面试材料，用椅子搭了一个简易的可以小憩的地方勉强躺了下去。
　　这一晚不想追究太多，毕竟自己也累了。
　　在椅子上，陈康竟然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Hello？”
　　“萨瓦迪卡。”
　　“喂，喂。”
　　陈康是被人拍脸拍醒的。
　　缓缓睁开眼，原来是昨天那个醉汉。
　　腰酸背痛，陈康动了动脖子，手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what’s your name？”
　　“I…I don’t speak English。”
　　对面那中国式英语还有滑稽的表情让陈康发笑。
　　“我是中国人。”陈康看了看对面那个人。
　　“嗨，那你不早说。”那人显然放松下来，他转过身，在他的裤子口袋里使劲翻找，找出一张一千铢面额的纸币递给陈康。
　　“诺。”
　　“什么？”陈康有点懵。
　　“昨晚我们那个了吧？”那人扬了扬纸币，“够不够？千万别讹我啊。”
　　“你他妈醒了吧，快给我滚蛋！”陈康看到他这样就立刻怒火中烧，醉汉显然是把他当成夜店里的GOGO boy了。
　　“你听着，昨天你在‘白兰花’上面死乞白赖不走，人家撵你，我好心收留了你。”
　　“你吐了我一身。”
　　“把我的床占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你们怎么每个人都这样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好？！嗯？”
　　轮到醉汉懵了。
　　半晌——
　　“原来我没失身啊……”
　　你他妈是个男人！
　　男人！
　　和我一样的男人！
　　陈康在心里咆哮了。
　　醉汉瞪着大眼睛不说话。
　　算了，大度点好，异国他乡，同胞之间应该互相照顾，不应该计较那么多。
　　相忘于江湖吧。
　　陈康扶额。
　　“我叫肖乔，刚刚对不起啦，你是好心人，我还把你当成色狼，误会你了。”
　　醉汉道歉了，笑嘻嘻的，头发乱蓬蓬也没来得及打理，邋遢中有点傻里傻气。
　　“行了行了，你快走。”陈康不耐烦。
　　“你一定要收下这一千。”肖乔把那张皱巴巴的钱递了过来，“给你造成了麻烦。”
　　说着，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钱塞到被子下。
　　终于走了，陈康想。
　　房间里安静了。
　　安静得听不到脚步声。
　　以及开门声。
　　刚刚有过开门声吗？？
　　陈康抬起头。
　　老天。
　　“嗯，还有，我刚刚发现，我的护照还有其他的钱都还在‘白兰花’上呢。”
　　“所以——”
　　他竟然还在？
　　陈康真的想打死他，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皱得像咸菜，但就是委屈巴巴地瞪大了眼睛把陈康看着。
　　你他妈一个大男人卖什么萌啊！

　　陈康本来安排这一天去四面佛的。
　　但现在守在中国领事馆门口，哪儿也没去。
　　那家伙通过领事馆联系到了“白玉兰”负责人，陈康帮着做的翻译。
　　所幸东西都还在，只等他们派人送到领事馆来。
　　陈康和肖乔并排坐在领事馆的大厅里，工作人员微笑着送来两杯国内产的茶，大热天，他俩谁也喝不下，就盯着那两杯茶直到没了热气。
　　“陈康，谢谢你啊。”肖乔说道。
　　“不用谢，拿到东西各走各的好吗？”陈康理顺了呼吸，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烦躁。
　　“可是——”
　　肖乔已经借了陈康酒店的浴室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衣服是借的陈康的，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松垮，但好歹他身上已经变干净了，简直就是落了水的狗狗沾了满身的泥巴，被主人洗过之后就变得闪亮可爱。
　　肖乔洗过澡用浴巾擦头上的水，陈康就盯着他看，真特么像个人了，比起在甲板上撒泼打滚的时候来说。
　　“你衣服还在我身上。”肖乔指了指T恤。
　　“不要了。”
　　“怎么能不要了？多败家啊！洗洗还能穿，我身上不脏。”
　　“我不想要了，送你。待会儿各走各的，说好了。”
　　“可是——”
　　“你又怎么了？”
　　“你钱包在我这里……”
　　糟了，忘了，昨天把钱包顺手塞进干净衣服里了，然后今天把衣服借给了肖乔。
　　“你还我。”陈康伸手。
　　“我不还。”
　　他竟然摇头了？！
　　“你大爷啊！”
　　“我大爷在家，你要给他打电话吗？”说着，肖乔拿出手机。
　　手机很不合时宜地“滴滴”响了两声。
　　“啊哦，没电了。”肖乔不好意思地笑笑。
　　陈康还没有从无语中回过神来。
　　“我人生地不熟，手机没电了，也不知道护照还在包里没有，钱也是，我觉得应该没有在了，最后的一千在你那儿，我怎么……这么可怜哟。”
　　肖乔哭丧着脸，继续委屈巴巴地看着陈康。
　　你别看我！
　　你千万别看我！
　　服了你了，你这么倒霉又不是我害的。
　　“我想找个人，找到了我们就各走各的好吗？”肖乔小心翼翼地开口。
　　也就是说，还要和他待在一起？
　　他们认识不足一天，那小子已经提了好几个要求了。
　　究竟是什么让他这么心安理得的啊。
　　肖乔刘海再长些可以遮住滴溜溜转的大黑眼睛，衣服松垮地套在身上，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双手一直抠着衣角，显得有些无助的样子。
　　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
　　陈康重重叹了口气。
　　“找到了就各走各的。”
　　“好！”肖乔抬起头来，灿烂地笑了，露出两颗虎牙，大黑眼睛滴溜溜转。
　　服了他了。

　　“白兰花”的工作人员来得比想象中的快。
　　送东西的不是那天的几个服务员，可能他们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这个奇葩了吧。
　　肖乔把包里的东西点了点，一样没少，一直不停朝工作人员道谢。
　　“该给小费。”陈康提醒他。
　　“多少？”肖乔愣愣的。
　　“五十。”
　　“噢噢，好。”
　　他在包里翻来覆去找了一会儿。
　　“诺。”
　　陈康看到肖乔递过去一张红色毛爷爷。
　　“我没有五十的了，一百可以吧。”肖乔转过来看着陈康说。
　　“泰铢，泰铢，你傻呀给那么多。”
　　工作人员喜笑颜开走了之后，肖乔从包里翻出一堆二十块泰铢。
　　陈康满脸黑线。

　　他们还是来到了四面佛。
　　那是在一个十字路口，听说这是“有求必应”佛，所以陈康准备来拜一拜，路上肖乔说：“有那么灵吗？”陈康白他一眼。
　　最后肖乔还是和陈康一样，买了花和蜡烛拜佛。
　　“陈康，你求的什么啊？”肖乔有模有样地学周围的人拜了拜，之后就分心了，看陈康无比虔诚的样子，他忍不住开口问了。
　　陈康没有理他。
　　“我求的是我要找到周逸。”肖乔自言自语。
　　“最好让我找到他。”
　　“然后狠狠地吐他一脸口水。”
　　陈康嫌恶地转过头来：“你恶不恶心。”
　　肖乔把头一扬：“反正先让我找到他。”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曼谷啊。”
　　“曼谷哪个位置？”
　　“我不知道。”
　　等等，肖乔说，他不知道。
　　不知道？
　　陈康震惊了：“你不知道你还找？”
　　“反正总有一天会找到的。”肖乔满不在乎，“我人都来了，他就应该出现了。”
　　疯子。
　　他绝对是疯子。
　　没有结局的寻找，还要自己作陪？
　　陈康把最后一束花放在了最后一面佛前，然后起身。
　　“我不玩儿了。”
　　这是陈康朝肖乔说的。
　　肖乔被扔在了四面佛前，陈康给他一个背影，没有回头。

---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看文不评论的行为都是耍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