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Chapter3.唐人街&六神&白居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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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陶把和老广的初遇标记为唐人街事件，那一天就是“六神日”，然后把它排进自己手账的时间轴里。这是她从爱丽丝梦游仙境里得到的灵感，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爱丽丝。
会做帽子的爱丽丝。
老广是个很有神秘感的男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下了定论。
他身上有常年焚香念佛才会留下的檀香味，一只手上拿着一瓶六神花露水，还是老玻璃瓶包装的，那只手的袖子角浮着一层白灰的粉末，陶陶猜是香灰。她没有问，因为老广先开口了。
“小姑娘遇到了些麻烦啊，”老广说，然后晃了晃自己手上的花露水瓶子，打开瓶盖往地上洒了几滴，“我这人不讲究，习惯老东西，你年轻人可以用喷雾的包装，驱蚊效果很好的。”她注意到他一口纽约口音，语法还是中式英语。
陶陶不明所以，用中文随口胡诌：“我喜欢风油精的，提神。”
老广就笑了，换讲广东普通话：“我上学那会也喜欢风油精。不过这东西在美国不出名，不像六神，还有群老外追捧着，觉得它能通灵。”陶陶就懵，老广又冲她挤挤眼睛，一扬下巴，带着她就往楼梯间后头去。这一套动作应该是有些流氓气的，偏他做出来洒脱写意极了，她跟在后面进了小隔间，紧张的手心直冒汗。
“后生妹妹等我一下子哦。”老广进去就翻箱倒柜，随口嘱托陶陶把门带上，过了一会，从一个抽屉里找出一个眼药水瓶。老广将瓶里的东西往自己眼睛里滴了一滴，又抱怨一声涩到嘴里，揉揉眼睛把陶陶一打量，一下子就乐呵了。
“哎呦，我这样痴笨的油腻中年人还是要靠牛眼泪开眼，小妹还真不客气，给我老广面子。不是一个人来的啊。”他揶揄。陶陶呼吸一窒，闹不明白他确切指的是什么，忍不住就有些多想，担心他是诈称，又担心他神通鬼大看破自己“穿越”，因而不敢贸然开口。
事实证明，陶陶还是想太多。老广绕着她打转两圈，态度上没见什么惊惶，倒是起了趣味，看她也小小年纪一副镇静的样子，还逗她：“瞧着年轻，胆子是大，这两天有没有照镜子，还敢回头的啊？”
陶陶觉得他有点真本事，也跟着笑了，苦笑，诚心诚意给鞠了个躬：“习惯了，怕也怕，不瞒您。打从……”她囫囵过，“打小眼里就不干净，请过不少人，都没招儿，能怎么办呢？这回是没办法，怎么都送不走，家里人听说您这里路子广，就来找您来了。”她鞠躬的时候，背上的东西突然贴着她耳根笑了一声。
陶陶几乎鸡皮疙瘩都炸了，整个人发抖，只强压着装作无事。老广对上她小小年纪大人似的神情模样，半是祈求半是期望的眼神，也乐呵不起来了，就没什么表情的叹了口气。
“丫头不容易。你眼下这个不难，我这里厨子是老湖南，湘西出来的，他就能给你解决了。”他先作了答复。小隔间两个门，一个连大堂，一个就连后厨，他到后厨去喊了一声老王，让他忙完手上的活就进来。转身之后，又把陶陶拉到佛龛底下。
她觉得背上更重了，然后耳边开始渐起阴惨的哭声，上臂有些痛，她没忍住偏头，发现短袖外头露出半个巴掌样子的红手印。
老广眉头皱起来了。
他伸手去佛龛里掏了一把香灰，把自己两只手都擦上，然后又掏了一把，也不顾忌什么，拉开陶陶的领子就往她背上拍。
拍一下哭声大了，拍两下身上重了，小女孩身形单薄，拍三下就抹匀了背，这回什么都没有了。陶陶就看见左边多了一团阴影，老广用沾着香灰的手提着一个三头六臂的东西。
她忍不住红了眼睛。被缠上三日有余，陶陶一直不敢仔细打量它，略偏一点头只能看见一片黑绿，而揽镜又似乎太过作死。
这回一看，那邪物是个婴儿身形，三个头上三张脸，绿油油的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六只手长短形态也都不一，只是齐往她的方向伸，好像一只大蜘蛛，似乎是顾忌着老广，才没有什么动作。
这情形太过可怖，她下意识的想夺路奔逃。老广似乎看出她的意图，道，“我能给你撸下来，出了门管不住它还缠人。”又安慰她：“丫头不要担心，等一下王厨过来叫它歇总火。这也就看着唬人，还没成气候。”
陶陶就诺诺点了点头，捂着嘴哭的浑身发抖，也没敢出声音，就怕进一步刺激了它。她费尽勇气才把目光移开，转脸对向佛龛。这会儿才发现，小隔间里的佛龛和外面大不一样。
大堂的佛龛，材质一看就是上好的红木，颜色明亮，纹理厚重又流畅，供奉的财神爷慈眉善目，地下点的也不是真香，而是插电的烛和长明灯。
而隔间里的佛龛，木质偏紫，纹路扭曲盘错，好些地方断的突兀，供奉的观音菩萨也不同寻常。陶陶知道观音像的讲究，一般菩萨都是垂眸的，从仰视的角度，应当恰好看见祂的眼睛，而这里的菩萨却像是闭着眼，她看过去，也只见似阖似捭的眼帘。祂是千手的样子，那些手型也颇为诡异，雕塑的面上挂着笑，而脸部又被刻的过于消瘦，那笑也就显得怪异了。
观音像看上去本就像是不懂行的人随意雕刻的劣品，又被森森的佛龛衬托，显得一点佛气也没有，反让人浑身发冷。陶陶只打量了一遍就移开眼，再对上那个蜘蛛似的鬼物时，也没有初始惧怕了。
也就这个时候，王厨子捧着一碗鸡血，领着一个小箱子推门进来了。他一进门就“哟呵”了一声，那张牙舞爪的的怪物也立刻垂了下去。
陶陶以为他也能灵视，还没欣喜上三秒钟，就听见老广解释，说他八字硬，但感应力强，然后就见王厨子也在眼里滴了牛眼泪，才找准了方向。
“哟，你这个丫头，这么小就开了眼，是天生的？”他问陶陶，她迟疑着摇摇头，他就不再说这个，“不怕，这品种是日本那边的东西，本事不大，就一副丑样。它还没见过血，现在一个脑袋上就一张脸，等它三张脸了才能叫凶恶。”
陶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胡乱点点头，壮着胆子嗯了一声。
“丫头。”老广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然后揽着陶陶的肩膀带她出去。陶陶边走边回头，就看见老王随便找了把落灰的椅子坐下，在前头洒了那碗鸡血，提起它的三只手往地上狠狠一掼，再多就被挡在门扉后面，不再可见。
老广出门就停了步，就近在楼梯下的洗手台把手洗了。陶陶抬头去看他，然后也跟着洗了手，男人半蹲下来，湿着手堪称温柔的在她脸上抹了抹。
“我以前有个女儿。”老广突然说。他不等陶陶发问，就动作自如地给陶陶擦了手，把她拉到靠边的小花厅里，像是突然打开了话闸子，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你别怪我讲话冒昧，年纪大了就是忍不住啰嗦，我丫头要是还在，也像你这么大了。”他唏嘘，陶陶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了，只是她还没想好要不要表现出同情或者歉意，老广就自顾自问：“你有没有度过白居易的诗？”
陶陶点点头，觉得这人思维太跳跃，猜不准他的想法，就放弃揣度，老老实实坐着等大佬说话。老广一看她这乖样，忍不住捏了捏她鼻子，“你都会些什么？”
那可多了，□□文科生就不怵背诗，虽然唯物主义世界观被无情的世界打了个稀巴烂，但是文科生的基本素养她还是很好的。
不知道大佬想听什么，陶陶不想出什么差错，张嘴就来了一段正常人都带入不了的《长恨歌》。
老广就笑着听她背，眼神像是在怀念什么，陶陶给他看的头皮发麻，声音越来越小，到几乎都听不见了，老广一哂：“我文化程度不高，就会那几句。读的时候共情了，不用特意背也就会了。”
“白居易得过一个女儿，他说，使我归山计，应迟十五年，为了孩子，得晚点归隐退休了。后来那孩子早早夭折了，他就很伤心，写诗说，病来才十日，养得已三年。我养了三年的孩子，怎么病了十来天就走了呢？”
《金銮子晬日》和《病中哭金銮子》。
陶陶做过这两篇的对比阅读，觉得很有感慨就给背下来了，这会儿却不好接茬，想了想就说：“那是哭他大女儿金銮子，他还得了个小女儿，乳名叫阿罗，后来出嫁也生了个女儿，白居易怕她不高兴，亲自给外孙女起名叫引珠，还特意写了诗。”其实大诗人还殁过一个小儿子，陶陶压下不说。
老广愣了一会，哈哈大笑，说那可真不错，又对陶陶说，“我看到你，一眼就很合眼缘，像是自己家丫头。”话锋一转，就语重心长起来。
“你文学底蕴不错，纽约像你这么大的中国孩子很多连话都不会讲了。那你应该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陶陶点头。
“你这样的孩子，六根最清净，能看到那些脏东西，肯定是吃了大苦头的，我不问，你也不用说。像你这样自己开了眼的，那是大造化。苦是苦，容易招惹邪祟，比人家都难些，但放道上，只要自己有悟性，祖师爷都赏饭吃。”
“丫头，你看见里头的佛龛了？观音闭目不救世。这世道看着太平，实际上乱的很，比从前都乱。你不能一直靠躲、靠求人，你既然开了这眼，就得自己立起来，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好好了解自己的能力？”
有的。陶陶做出了肯定的回复，她看过些神异小说，自认为明白自己是个阴阳眼。在艾琳娜的帮助下寻访了很多灵媒，求助也求学，人家帮她解决眼下的忙，带她两天，都说教不了。
这就像个恶作剧，他们说。
她能看见彼岸，已被推到此岸的边缘，却无法掌握渡河的能力，故而在此岸狼狈不堪，生怕忘川的风浪太大，将她拉入黄泉。
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本来该是她的归处。陶陶在暗中补完。她心底里觉得，这样生与死界限的游离，其实是天罚。
然而这些话并不能对老广说。他就叹了口气，说可惜，然后解下自己手上磨得光滑的舍利果挂到她脖子上，亲自把她送出了门。
这就是发生在六神日的故事，唐人街事件的始末了。
作者有话说第3章 Chapter3.唐人街&六神&白居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