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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似是旧人回(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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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三年七月望日
这一天石艳娘特意起了个大早,趁着侍女聘婷还没进来,石艳娘偷偷从亵衣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一幅山水图后面的暗格,里面一个金匣子,里面有一把金钥匙。又悄悄钻到桌子底下,掀开砖,又打开一个暗格,里面一个大木箱,打开全是金灿灿和白花花。石艳娘摸了摸,搁在怀里蹭了蹭,放进嘴里咬了咬,摸摸心口,终于放心了,昨晚又梦见财宝被人给盗了,还好还好,宝贝都还在。突然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艳娘吓了一跳,赶紧把宝贝藏好,刚一转身,门就开了,侍女聘婷一脸不耐烦的瞧着她。
“我说老板娘,每天早上都来这么一遍您不累啊。”
石艳娘心虚的一笑,擦了擦头上的虚汗。
聘婷哐一下把洗脸盆搁在架子下,石艳娘瞪了她一眼表示不满,聘婷一把拧干净手巾,粗鲁的给她擦着脸,“我就不明白了,你都这么有钱了,昨天干嘛还拼了命似的要人家鉴金号还钱,把人家东家逼得都跳了河,你还要跳下去追,最后还从人家鞋上抠下几颗不值钱的小东珠,老板娘,你可真是英勇啊呵呵。”
“过奖过奖,我也是为了咱们的生意呀。”石艳娘不要脸的坐在桌上开始翻看着今天的早点,“怎么只有半个饼子?”
聘婷回敬道,“我也是为了咱们的生意。为了你下个月能给我发点月钱,你就先吃一个月的干饼子吧。”
石艳娘啃着饼子,欲哭无泪。
石艳娘今日约好了马车,须得去长安东郊樊川的兴教寺拜佛,给长命楼求个生意兴隆,也给自己求个好财运。这马车外看去堂皇富丽,负重太大,走得又慢,这点路程走了两个时辰。颠得聘婷下车吐了两回,石艳娘撩开帘子,若是搁在以前,骑着那匹叫雪中青的烈马狂奔过去,也不过半个时辰便能到了吧……
聘婷虚弱的指着她问道,“你……你为什么不吐?”
石艳娘眉毛一挑,粗黑的眉毛愈加地叫人忍俊不禁,回敬道,“废话,谁叫你早上又吃又喝,你主子我就啃了半个饼。我倒是想吐,我也得有东西可吐啊。”
马车突然一停,聘婷晕头转向差点冲了出去,石艳娘好心的扶了她一把,就听外面的车夫说,“两位贵人还请下车步行吧,今日是中元节,来祭拜先人的车马将官道堵死了,咱的车没有特许上不了山。”
石艳娘又拉又拽把聘婷弄下了车,从路边捡了棵薄荷草,放在手里揉成了泥糊在聘婷的太阳穴上,这傻丫头终于终于清醒过来了,“老板娘,没想到你还懂这手,你这人长得虽丑,可是……”
石艳娘一怒之下捂住她的嘴,“别可是了,给我闭嘴,上山!”
上山的官道只有一条,达官贵人女眷的车马给堵得严严实实的。像石艳娘这娼门中人原本走不得正道,可是这回却统统都要经过盘查才能上山。
“听说了吗,这回盘查的这么厉害是河陇之地的逆贼进长安了,据说就躲在这樊川。”
“什么逆贼?安史之乱过去那么多年,咱皇上登基都两年了,还有什么逆贼?”
“你不记得甘露之变,牛李党争了吗?当时抄斩了凉州薛刺史一家,他家从龙护驾有功,女儿听说还和天家订过婚,皇上还是一狠心抄斩了。”
“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当初那首民谣我还听过呢。岐水竭,惊天裂。天火勾着地火来,月亮升了太阳没,吓得帝王丢了靴。谁让那薛刺史名叫薛炎,说来也是冤枉……”
“可不是吗,这回的要抓的叛党名叫薛涛,听说是薛家的儿子,从凉州河陇之地来报仇的,前两日在这樊川劫了官银……”
“哎哎哎,不对啊,薛家的人不是都死绝了吗?”
“我听说啊……”
石艳娘重重的咳嗽一声,前面耳语的三个脚夫吓了一跳,狐疑的看着她,“三位大哥,我是想提醒你们,前面就是关卡了。”
石艳娘往前面的凉亭里看去,亭中五人,深绯色官服的一人端坐,四人持刀,瞥见端坐的那人,石艳娘心里一咯噔。大理寺少卿都来了,阵仗不小。
石艳娘拖着花红柳绿的石榴裙,带着满脸赭红色的妆容,满脸媚笑到一位属官面前站定,冲天的劣质香气熏得属官后退半步。聘婷嫌弃地瞧了石艳娘一眼。
属官问道,“你是何人,家住何处,来此何为?”
聘婷回道,“我家老板娘是东市杨柳邑长命楼的老鸨,她叫石艳娘,我叫石聘婷。”聘婷真是个实诚的傻姑娘,石艳娘由衷的赞美并狠狠给了她一脚。她这么一说,不仅四周的人全都哄笑起来,斥道娼门之人也来这清净佛寺凑热闹,连那端坐的大理寺少卿也皱眉看来。
石艳娘忙回道,“奴家此来是为祭奠先父。”
聘婷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迟疑地问道,“你不是说今日是来给长命楼求生意兴隆,让达官贵人天天来咱们这儿消遣,大把大把的挣银子,把他们榨得……”
石艳娘趁她还没说出“精尽人亡”四个字之前死死地捂住了聘婷的嘴,那属官也不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和娼门之人有所牵涉,便挥手放行了。
石艳娘两只手全都用来捂住聘婷的嘴,一扭腰俯身,行了个礼,飞也似的走了,一身花红柳绿的彩衣,一张丑陋风骚的脸,混进了人群之中,松开了聘婷,石艳娘才发现身上竟是一层冷汗。
今日兴教寺高台之上讲经的是南宗第五氏希运禅师,石艳娘离高台太远,极目远眺,依稀能看见禅师姿貌,果真如百姓所传的相貌殊异,额间隆起如珠,音辞朗润。希运禅师相貌威严声音洪亮,连站的老远的石艳娘都能听得见。
这位禅师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尤其高,他在黄檗山悟出大机大用,用他的佛法道理辅佐了当今圣上的龙庭之志,希运在黄檗山开张门户,说法接人,四方学徒,海众奔凑,自尔黄檗门风盛于江表,世称“黄檗禅师”。
一炷香之后,穿着紫衣袈裟的禅师要走下高台,临济义玄在一侧搀扶。几十个百姓竟争相伏跪在御道上,请求禅师踩着他们的身体走过去,将福泽和聪慧赐予他们和家人。
石艳娘和聘婷也过去凑了个热闹,但愿这禅师真能带来福泽,驱赶加诸在这身上的万千罪恶。
希运禅师着紫色袈裟仿若太阳轮生虚空,光明照耀,明净无尘,石艳娘忍不住跪在他脚下,扯住大师的衣角问他什么是佛?
身边几个女子见到这一身浓妆艳裹的石艳娘,都避开她远远地,“大师莫要搭理她,这女子是个娼妓……”“石艳娘这丑妓愈发不要脸了……”
禅师面色不变,仿佛没听见恶毒的咒骂,脸上照旧是慈祥温煦的笑。禅师弯腰用手覆上她的额头,“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山河大地,日月星辰,总不出汝心。三千世界,都是汝自己,何必执着牵念?佛即是众生,众生即是佛,为众生时此心不减,为诸佛时此心不添,终历沙河劫而得菩提。”
临济义玄搀扶着希运禅师一路走远到了后山,信徒熙熙攘攘的跟着。
石艳娘依旧伏跪在地,衣袖一片濡湿。
石艳娘拉着聘婷从后山小路下山,聘婷非要与她争执说这样下去要多走许多路,而且小路上多山贼,虽说石艳娘长成这个样子自然是不会有人劫色的,可她石聘婷却是个貌美动人的黄花大姑娘,保不齐有人起歹心,所以坚决不走。
石艳娘劝道,“你刚刚看到那些凶神恶煞的大理寺属官了没?他们比山贼还可怕,有了山贼我能保护你,可是那些属官万一看你这么貌美给要把你抢回去做妾,那我可帮不了你了。”
“那可不行,老板娘我跟你走小路”石艳娘叹服于她的懂事,却被下一句雷了个不行,“我和巷子口卖糖饼的钟二郎说好了,等过两年长命楼倒闭了,我就带着你给我的遣散银子嫁给他过日子……”
“谁告诉你说我的长命楼要倒闭了,你敢咒我。你可是我花钱买来的,怎么天天向着外人……”
远处的山坡上,大理寺少卿崔珩正透过西洋镜看向那个大红大绿的“花绣球”。果然没猜错,下山的路有很多,她选了这么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选的还很聪明,这小路是帝王与满朝文武登高拜谒之时神策军上山的路,寻常时候设有两个警哨,所以没有猛兽,更不至于有山贼。奇也怪哉,一个娼门女子怎么知道的呢?
“赛鸿赛烈,抓人。”崔珩伸手一指,叫赛鸿赛烈的两兄弟立刻领命去了。石艳娘和聘婷一边下山一边互相斗嘴,不了片刻后肩膀就被人抓住,崔珩一个飞身直直落在他二人之前,石艳娘和聘婷吓得一个屁墩儿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