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章 ...
-
他家住在一个很偏僻的村子里,离镇上还有一段距离。如果不是家里有了重大的变故,母亲决不会从村里跑到镇上给他打电话。一种不祥的疑云在他的心头萦绕。他什么也顾不得了,马不停蹄往家跑。
冬天的原野光秃秃的,老气横秋的黄土上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就像一个黄脸婆擦了一层雪花膏。道路上尘土飞扬,不一会,他那双锃亮的皮鞋,便分不清颜色了。下了汽车,又走了几十里的山路,远远地看见一个个黄泥院落,那就是自己的村庄。
仿佛有一个人抱着一个孩子站在黄土堆上,他猜想是母亲。从前,他在县中上学,每逢星期天,母亲也站在这里等。母亲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睛看着远方。他远远地望去,母亲显得格外瘦小,就像一张白纸上溅下个小墨点,单薄的衣裳抵挡不住凛冽的寒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读了四年大学,上了两年班,家里的生活还是一成不变,一如既往的贫穷,母亲连一套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这是让他最痛心的地方。
虎成不停地哭,母亲抱着他来回地走,说:“快看,二叔回来了。”
母亲不停地咳,他急忙接过孩子,扶着母亲进了家门。他把虎成放在炕上。虎成的姐姐雨成回来了,看见炕上的弟弟,就抱他到外面玩去了。
母亲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饭,不过是一碟子馍馍,一碟子土豆。寒暄了几句,他便焦急地问家里出了什么事。
母亲的脸掠过一层阴影,似乎很愁苦,抬走头说:“你爸,他……”又哽咽地说不下去。
他发急地说:“妈,你就不能痛快一点吗?”
母亲抬起泪眼说:“你爸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医生说是高位瘫痪,没的救,人已经死了大半。你爸盼望能最后见你一面。”
他眼睛一黑,说:“这是多会的事?”
“三个月以前。”
他阴沉沉地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母亲又哭了,说:“你爸不让。连医生都给他判了死刑,你就是知道了,还能有什么法子。”
既然这样,他奇怪母亲为什么又打电话给他。母亲猜到了他的想法,说:“最近你爸吵着要出院,你哥和你嫂子也赞同。我被他们闹得心烦,就想起了你。不是我心狠,你爸摔成那样,万一他突然就去了,临死的时候都没能见你一面,他能瞑目吗?你不怨我吗?”
父亲吵着要出院,是不想再拖累这个贫困的家庭,哥哥嫂子主张父亲出院,是害怕这个家拖累他们。哥哥虽然结婚很多年了,一直也没有分家。嫂子自从嫁过来,一直怂恿着哥哥另立门户。哥哥慑于父亲的威严,一直不开口。现在父亲躺下了,母亲年迈,弟弟妹妹一个要升高中,一个念初中。在这种情况下,哥哥和嫂子巴不得分家。
母亲觉得他坐车累了,需要休息一夜,明天早晨再去医院。乔木心里焦急,急着见父亲,可是天色已晚,没有开往县城的汽车了,只好作罢。
第二天,雨成上学去了,母亲把虎成放到亲戚家里,和他一起,天还没有亮就出发了。
乔木和母亲一高一矮的身影在原野上默默地移动。这样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远远地看见路的尽头走来几个人。最前面的一个还背着一个,负荷太重,就疯了似的往前赶,后面那几个跟着他就是一溜小跑。他们的背后是半轮血红的太阳。太阳极力挣脱拽住它的地平线,摇晃静默了一会儿,终于从山峦后面跳了出来,顿时霞光万丈。
母亲失声地叫道:“是你爸你哥他们。”
乔木急忙迎上去。乔树看见乔木,就站住了。嫂子金盏连忙跑到前面,傍着一棵老树桩,把行李卷打开铺好。弟弟乔林和妹妹乔菊也赶紧跑过去,把父亲从乔树的背上扶下来。土地太冰,寒冷很快便会透过薄薄的被褥浸入肌肤,乔菊又在父亲的背下垫了一个包袱。
一家人奇怪地在荒原上团聚了。
父亲不停地咳,乔林从塑料袋里掏出来一个破旧的唐瓷缸子,倒了半缸水,翻出来几片药,一块递过去。父亲把药吃下,又喝了几口水,平静了许多,看见乔木,混沌的眼睛露出些许温情。乔木脱下棉袄想给父亲盖上,父亲伸出颤抖的手,制止了他。
父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两只眼睛深深地陷下去,突兀的是高高的颧骨,从前黑红的脸变得蜡黄。经过这一场变故,父亲整个人都抽丝去穗变得衰弱不堪了。
原以为自己工作了,就能养家糊口,劳累一辈子的父亲就可以享享清福了。可如今身陷在那样的一个单位,自己尚不能自保,那有能力照顾家里。都是自己的无能才使父亲变成这样,一种怨愤充填乔木的心。他恨自己,却冲着乔树发脾气:“爸这个样子,你就忍心让他出院?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吗?”
乔树一路把父亲背过来,前额沁满汗珠,脸涨得通红,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顾不上反驳。乔木更觉得他理亏,声音不由地更大了,“你这样做,不就是想盼着爸早点死吗?……”
金盏早就气不平了,拨开乔树,冲到乔木跟前说:“你这说得还像人话吗?你哥为了这个家,累得都快吐血了。爸出事以后,建筑公司拒不承担责任,说是爸年老体迈一脚踏空,就是死了人,也怨不得他们。要不是你哥联络了一帮民工兄弟,跑上跑下,他们还真的撒手不管了。你哥那样一个老实疙瘩,下死力气也许还有一把,让他做这些力不从心的事,他容易吗?”金盏又指着母亲和乔林、乔菊说:“这老的老,小的小,爸一出事,就等于家里的顶梁柱塌了。这几个月,家里失去了经济来源,仅靠卖土豆和秋麻维持生活。乔林、乔菊的书费、学费、伙食费,爸爸的住院费,里里外外的开销,全靠你哥想办法。爸在县城住院,白天黑夜,端屎端尿,翻身搓背,还是你哥。你哥忙得四脚朝天,却忍着没有告诉你,为什么呢?不就是企盼你有一个好前程吗?盼望你在关键的时候,能帮家里一把啊!可是你倒好,回来不分清红皂白,就给你哥气受。你还嫌家里不够乱哪!”金盏越说越气愤,居然流下泪水,母亲和乔菊也跟着哭,顿时四周是一片嘤嘤的啼哭声。
太阳明晃晃的,宛如一块薄冰,独悬在高空中,发出来的光芒也像一块铁甲,戳进人的身上,寒冰冰的,大家忍不住瑟瑟发抖。
父亲望着他的四个孩子,男孩子个个虎虎生威,唯一的女孩也秀气夺人,可是生在这样一片土地上,这样一个家庭,从小就吃苦受累。他不禁怆然,看着乔木,轻轻地说:“出院的事不怪你哥。我们不能再把钱往医院里填!我住院三个月,建筑公司赔的那点钱,都快花光了。这一向多亏了你哥和你嫂子,要不是他们,我也活不到现在。”
母亲赶紧说:“站在这里多冷啊,有什么话,回家去说吧。”
这一次乔木背起了父亲。父亲高位瘫痪,身子支溜支溜往下滑,在他的背上缩成一团,为了不使父亲滑下去,乔木高大的身子弯成了一张弓,头快点到脚背了。乔木多年没有干过体力活,不一会儿,就汗流夹背了。
乔林说:“哥,你放下,我来背。”
乔树说:“还是我背,我比你们都有力气。”
兄弟三争执不下,便把父亲放在被子上,上面盖着换洗的几件破衣裳。乔树、乔木、乔林、金盏每人扯着一个被角,总算把父亲抬回了家。
本来像父亲这样早年出去打工的人,家里盖得黄泥院落要大一点,气派一点,可父亲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一心一意要供几个孩子读书。现在全家人都回来了,房子就显得格外窄小。乔树一家占了一间,剩下的两间,其中一间一个大炕便占了一半。父亲行动不方便,睡大炕不好侍候,再说父亲把大炕占了,剩下的人就没有地方睡,于是,便在另一间临时搭了一张床。
父亲大小便失禁,家里终日一股恶臭。父亲很难堪,便努力控制自己进水进食。这也不是办法啊!一家人都围着父亲,劝他多吃一点,身体要紧,父亲很固执地咬紧牙关。母亲泪水涟涟。
要想阻止父亲自戕似的绝食,就得有水。无奈这地方用水很不方便。打水要走半个小时的山路。山路的尽头有一座高高的山,山上怪石嶙立,山脚背阴的地方,有一眼泉。泉里的水咕嘟咕嘟往外冒。打水人排着长长的队,泉里的水渗出慢,要等上好半天才能接满一桶,接到最后就是半桶水半桶泥了。
灰色的天空,苍黄的大地。乔树、乔林、乔菊终日穿梭在山路上。他们的脸木木的,眼神愚钝而空洞,对这恶劣的自然环境早已麻木不仁,能做得只有忍受忍受再忍受。唯一不能忍受的是乔木,他担了几天水,就把两只水桶砸了。在城市呆得时间长了,他早已脱胎换骨,这块天,这块地,这个家,这里的人都让他生出深深地厌恶,刚刚回来的那份愧疚也被这沉重的日子磨得一点一点地钝了,责任又不允许他临阵脱逃。他都要窒息了!
他心里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父亲不能永远这么躺着,父亲必须重新站起来。母亲和乔树都告诉他,医生说了那是不可能的,乔木想这小县城的医生知道什么,他不相信上海、北京治不了父亲的病。当然,这需要一大笔钱,乔木决定回去,找同学和朋友借。
父亲仿佛知道他的想法,这天清早跟母亲叽咕了几句,母亲帮父亲擦洗完身子,关照了金盏和乔菊几句,就出了门。母亲回来已经是下午了,黑黑的脸冻得绯红,单薄的衣裳上飘着一层雪花,并且一瘸一拐的。乔菊惊叫着拍打着母亲身上的雪花,说:“妈,你这是怎么了?”
母亲皱了一下眉头说:“人老了,不中用了,路也不会走了。”
乔林也忍不住地说:“妈,有什么事,你就吩咐我们去做,你要是摔坏了,我们可怎么办?”
“唉,我也没有去干什么,上一个月你大姨夫悄来口信说你大姨妈病了,我心里惦记着,去看了看她。”母亲又转过身来对乔木说:“你大姨妈好多年没有见过你,一直念叨着,你回去的时候,去看看她。我看她那样子,拖不过明年春节了。”母亲说完又流下两行泪。这一次回来,母亲总是对着他流泪,乔木心里很觉凄然。
母亲打开攥得紧紧的布兜,从里面掏出两斤来肉,一把芹菜,放在案板上,然后把布兜揉巴揉巴塞在门后。这布兜已经像一块分不清颜色的抹布了,这还是乔木大学毕业那一年从外面买了几斤水果拎回家来的,没有想到一转眼就过去了两年。
乔林和乔菊见到案板上的肉,眼睛都直了,对家里的饭菜,他们向来不抱任何幻想,除了馍馍土豆就是土豆馍馍,他们都习惯了,所以,这一回,不习惯了,说:“妈,你这是干什么?”
母亲一阵辛酸,说:“你们难得回家,全家也难得聚在一起,就包一顿饺子吧,一家人吃一顿团圆饭。”
自从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一片乌云就笼照在全家的上空。现在乔木回来了,他们好象看到了希望,连乔树都认为家里不可能像以前那么束手无策,起码债务总可以缓一缓吧!果然母亲一大清早就悄悄地出了门,竟买回来了肉。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呀!
母亲洗菜剁肉,乔树和面擀皮,金盏包饺子,乔木陪父亲说话,乔林搬桌子,乔菊摆碗筷。一家人一团喜色。
一碟热气腾腾的饺子端到桌子上,乔林和乔菊很长时间没有开过荤了,抢着吃,一会儿,就光了,母亲又端上来一碟,两个人又一抢而光。母亲笑着骂道:“就知道塞,也不让一让你哥。”
乔菊擦了擦嘴说:“我哥天天在城里塞呢。”
大家都笑了。
吃完了饺子,收拾完碗筷,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聚在父亲的身边。乔林和乔菊掏出课本,雨成也拿出了书,虎成在他母亲怀里睡觉了。
父亲竭力挣扎着坐起来,他用两只手支撑着,慢慢挪动身子,乔木忙过去,把父亲扶起来,让他靠在被子上。抚摸着父亲瘦骨嶙峋的背,乔木一阵心酸。在他的记忆中,父亲高大、结实,就象一棵百年老树,经历风霜雪雨,却屹然耸立。而现在的父亲就像一盏灯,耗尽了生命中的油,正在渐渐地熄灭。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你们都不必太难过。只是乔林和乔菊还没有成年,我放心不下。”父亲突然喘起来,粗厉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急响,慌得大家急忙给父亲抚背、喂药、端水漱口、擦脸。忙乎了一阵子,父亲终于平静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乔木说:“你年纪也不小喽,该成家了。眼光不要太高,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有哪一个城里的女孩会看上你呢?”乔木刚想说什么,父亲用眼神制止了他,继续说:“以后全家的重担都要靠你来挑,你要是不成家,我怎么放心呢?”父亲沉默了一会,又说:“我这一辈子愧疚的就是你哥了。你哥上学的时候,成绩也很好,我为了你们三,硬是没有让他念。这些年,他跟着我风里雨里,吃了不少苦。俗语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嫂子自从嫁到我们家,也跟着我们苦熬,以后你对他们不要苛求太多,能帮衬一点就帮衬一点。我也同意分家,让他们一家另过吧。”
乔树说:“爸,我怎么能撇下你们呢?”
金盏也说:“爸,你想到哪里去了?”
父亲摆摆手,继续说:“不要总是守着我,家里横竖有你妈。全家人也不能喝西北风。从明天起,乔树继续去打工,乔木回单位,乔林和乔菊回县城上学。”
乔林看着父亲说:“我已经长大了,我也要去打工,挣钱给你治病。”
父亲一掌拍在床边,勃然大怒地说:“你要是那样,我就是死了也不会瞑目。我这些年东奔西跑,挣一点血汗钱,就是想让你们把书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