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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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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验室临下班时又开了会,芳菲心猿意马,心急如焚,愤愤不平地想,领导他妈的都不是东西,一天到晚没屁事干,净琢磨着怎样折腾人,开会为什么早不开,晚不开,偏要占用下班的时间?
仅仅过了一会儿,芳菲就琢磨透了。你不是心急火燎地想下班吗?想迅速地赶到托儿所、学校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吗?我偏偏不让你去,我是主任,在这样一个小范围内,我就要显示我的权威,我的话就是圣旨,我说了算,有本事你就充分表现你的不满。虽然琢磨透了,但她不敢表示自己的不满,她像所有的人一样敢怒不敢言。
开完了会,已经六点半了,芳菲像离弦之箭,工作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迅速赶往学校。
王老师在教室里踱着方步,时不时看看窗外,又看看手表。她的表情和动作都显示她很不耐烦,的笃的笃的脚步声敲在苏小清的心上。小清知道那是她发怒的信号,战战兢兢地做着作业,尽量使王老师忽视她的存在。
芳菲进来解释:“单位上有点事,来晚了,对不起得很。”
王老师阴着脸,也不吭气,走过来砰地把门关上。要不是芳菲反应快,差一点就夹住了脚后跟。王老师背着一个包,却咚咚地从前门出来。凭着芳菲风风火火的性格,冲上去就要跟她理论。小清死死地拽住了她,喊道:“妈——别跟王老师吵了,她会报复我的。”
八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芳菲一愣。小清乞求地望着她,眼睛里含着泪水,芳菲心一软,扯着小清出了学校。
回到家,已经快八点了,小清一定饿坏了,芳菲顾不得疲劳,冲进厨房一阵拳打脚踢,端出来两碗面条,又害怕孩子的营养跟不上,又炒了一盘西红柿鸡蛋。
母女俩闷闷地吃完了饭,收拾完厨房,已经九点多了,芳菲像瘫了似地靠在沙发上。小清正在做作业,这会儿走过来说:“妈,这道题怎么做?”
芳菲连眼睛也没有睁,说:“去,去,问你爸去。”话一出口,自己却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呆呆地看着小清,小清也木木地望着她,小声地说:“爸爸还会回来吗?”
芳菲瞪了半天,眼睛又像死鱼似的在空中打了一个旋,突然放声嚎哭,电视没有打开,这声音显得格外地尖脆,把小清吓了一跳。
芳菲哭了一会儿,又担心隔壁的邻居听见,见小清拿过来洗脸毛巾,便一把扯过来,胡乱地擦了一下说:“你自己看着做,你就是问我,我也不会。特别是这些拼音,我看着跟外国字也没有什么区别。妈念的那点书早就还给老师了。”她的表情很失落,小清想说什么,又害怕把芳菲惹哭,便很听话地去做作业。
芳菲呆呆地打量着家。这个家少了那个叫苏清石的男人,仿佛少了许多人气,变得凄惨惨,冷清清,而她心里还惦念着他,还在盼望他回来。
她眯缝着眼睛,一行清泪又流了下来。
现在回忆起来,那件事也并不重要,当时为什么就那么刺激她,让她变得不可理喻呢?
她做好了饭,准备去叫清石吃,看见清石在书房里打电话。她依稀地感到这个电话打了很长的时间,便被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神使鬼差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卧室里的分机。
“怎么你没有给玲玲看病?”
“玲玲的病是天生的,从娘肚子里带来的,没有三、四万看不好,你给我的那五千元无疑是杯水车薪。”
在芳菲听来,清石气得声音都变了样:“你没有去看,怎么就知道看不好。”
“我不能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啊!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这两年父母也多病。”
“父母的钱,我不是另寄了吗?”
“你寄归你寄,我给是我给,他们分得可清了,就这样还天天埋怨我不如你孝顺……”
清石仿佛不想再纠缠下去,咔嚓一声把电话挂了。
芳菲怔了半天。清石的弟弟在电话里诉了半天苦,他们家怎么就穷成那样了?两口子的工资虽然不高,一般的日常开支也不成问题。更可气的是清石,瞒着她居然有那么一大笔钱,居然又拿去给玲玲看病。玲玲的病怎么就成了他的责任呢?她父母都不管不心疼,清石的手伸那么长干什么呢?
她当时连想也没有想,扔下电话,就冲进书房,大发脾气,说:“你这没有良心的东西,当初我妈病了,我让你拿上几千元钱,你哼哼叽叽,支支唔唔,仿佛跟剜了你的心头肉。你现在怎么出手这么大方,敢情那玲玲是你的私生子啊!”
清石一愣,便说:“你说话可要讲事实,家里的钱都是你管,你怎么开支我问过你吗?你别在这里血口喷人,我也是看玲玲那孩子可怜……”
“天下有病的孩子多了,你可怜的过来吗?”芳菲打断他的话,顺手把书桌上清石画的图纸扯过来,撕了个稀巴烂。这可要了清石的命,他一生气,便搬到设计院,当时刚好接到一个项目,作为设计室的主任,他便领着大伙昏天黑地地干,渐渐地忘了和芳菲之间的争吵。
如果芳菲就此罢休,他们的日子一如继往。芳菲偏偏不,清石这几天没有回家,又引起她新的不满,这种“旧恨新怨”使芳菲整个失去了理智。
在烦琐的家庭生活中,有两种办法对男人行之有效,一种就是得瑟,没日没夜里的得瑟,让男人吃不好睡不着,天天处在一种极度的恐慌中。还有一种那是跟别人说不出口的,你不是一个健康正常的男人吗?偏不让你过健康正常的生活。在她简单的头脑里,男人是离不开女人的,忍不住的时候,就会跪在女人的石榴裙下。她一边发出胜利的微笑,一边等着清石求她。
虽说那年月,正是歌舞厅遍地开花的时代,那种供男人取乐的暧昧场所到处都是,但是她看透了清石,以他的道德底线,就是再饥不择食,也不会跑到那种地方去。
清石并不是没有机会。处在他那种地位,求他的人比比皆是,简直给了他太多的诱惑,从前因为芳菲,他基本上不去,而最近他被芳菲折磨得很是苦闷,在客人的生拉活扯之下,便经常光顾梦巴黎舞厅。
在那里,他认识一个叫丽丽的女孩子,已经混得相当熟了,丽丽对他很有好感,几次投怀送抱,清石都以铁一般的意志拒绝了。这一天丽丽喝了点酒,突然对他细诉衷情。父亲有病,失去工作能力,每年还要支配一笔不菲的医疗费;母亲没有工作,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要吃饭要上学,她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丽丽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她的话,清石一句都不相信,这就像古时候的强盗遇到比他更厉害的对手,请求对方不要杀他,总是说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三岁小孩。如果放了他,他照样为非作歹。大凡出来坐台,一般都好逸恶劳,贪图享受,并不是家里真的就贫困到这种地步,当然也有另外。
他当时从兜里掏出来两百元钱递过去说:“行了,用不着演戏了。”
丽丽接过钱,笑着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清石皱了皱眉头说:“去,忙你的去,反正我兜里也没有钱了,我对你也没有吸引力了,值不得你再为我费心思。”
丽丽笑着摸着他的脸说:“这么英俊的男人,女人不动心那她就不是女人。”
清石把她的手打掉说:“别烦我,再这样,我就不来了。”
清石不来,对她可是一笔不少的损失,丽丽扭动着腰肢,也去了。
清石沉沉的有一点头晕,穿上外衣准备走,手无意间碰到腰间,呼机没有了。一定是丽丽!他的朋友叫过来老板。老板权衡厉害关系,把丽丽喊过来。丽丽没有等他开口,就说:“想要吗?请再掏两百元钱。”
诚然,清石不会和丽丽之流有什么瓜葛,但这并不防碍他对落虹产生爱情。
那天,他正坐在办公室里画图,院长给他打来电话,说给他们科新分来一个大学生。
落虹进来,他头都没有抬,说:“会削铅笔吗?”
落虹瞪着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说:“我上小学就会。”
他朝着笔筒努努嘴说:“削几支我看一看。”
落虹看见笔筒里有一根削好的铅笔,那无疑是标本了,的确够水准,比钻笔刀削的还要均匀,露出来的铅的确长。笔筒里还有几支没有削,一旁放着几个刀片,看样子是专门为她准备的。是否到清石这个科室来工作,都要过这一关?落虹不得而知。她要让这个藐视她的男人刮目相看,然而要削出标本那样的水平,绝非易事,她不是中途折断了,就是削得十分难看。她天生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越是干不好的事越用心。她中午没有回家,饭也没有吃,又跑到商店买了十几支,等清石下午上班时,桌子已经摆着了几支和标本一模一样的铅笔了。
这只是区区小事,但足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
清石记得他上中学时,到处都是学工学农,学习风气很不好,上课闹轰轰的。有一次,数学老师病了。同学们听说新换了一个老师,便把教室门开了三分之一,在门的上面搁着一把笤帚和一个簸箕,簸箕上还放着一小桶水。这样的恶作剧就是要给新来的老师一个下马威。
新来的老师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满脸沟壑,神态肃然,对这样的见面礼也司空见惯了,进来的时候,用教学棒一推,门上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下来,同学们轰地笑得东倒西歪,桌椅的磕碰声响成一片,教室里顿时像油锅里撒盐巴——炸了锅。这老师熟视无睹,往讲台上一站,拿起黑板刷轻轻地敲了几下,静静地说:“上课了,今天讲平面几何。”
手背过去,在黑板上划了一个圆,那红色的曲线分明符合圆规奔跑的辙迹,红艳艳的,就像一轮初升的太阳。仅仅一瞬间,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急忙打开了课本。那便是祟拜是征服。
清石记了那老师半辈子,他能够在77年恢复高考就考上大学,跟数学老师有很大的关系。有时候,平凡的事就是心里最真最好最美的风景。他当时忍不住细细地打量了一下落虹。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条绒夹克,一条黑色的裤子,长长的头发被一块乳白色的丝绸手帕绾在脑后,手帕一角在空中高高地飞扬,上面绣着一只蓝蝴蝶。清石虽然结婚多年,但是对女孩子的分辨很有限,只是觉得落虹非常好,好得让他心跳,这种感觉已经多年没有了。后来他们在一块接了几个项目,落虹起早贪黑,吃苦耐劳的品格又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芳菲左等右等没有等到清石跪下来向她求饶,却等来了一纸离婚协议书。这是芳菲万万没有想到的,当即傻了眼,怔了半天,便捶胸顿足地痛哭起来。
清石无动于衷,说:“如果你不再闹,无论提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力允许,我都答应你;如果你继续折腾下去,我们便法院见。”
清石那种斩钉截铁的口气,使芳菲觉得一切都晚了,再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与其这样还不如认命。芳菲在大大地敲诈清石一笔之后,就算离了婚。
离了,芳菲就后悔了,她觉得从前在清石面前表现得都不是真实的自己,她是多么的温柔多么的贤良,最重要的是她多么爱他,没有他,她一天都活不下去。她放下自尊去求清石,希望她的眼泪能够打动他。她甚至搬来了双方的父母。她的父母早已回到了南方,来一趟是多么不容易。
双方的老人各怀心事。清石的父母当然不主张儿子离婚,但已经离了,也不赞成复。虽然他们没有和儿媳妇生活在一起,却看惯了她的飞扬跋扈,觉得芳菲尽欺负清石。本来嘛儿子找芳菲就低就了,芳菲还要处处占上风,动不动就给儿子脸色看,他们心里早就不服气了。凭清石的条件只能找一个更好的,所以自始至终他们都保持着沉默。
芳菲的父母却老泪纵横。当初他们回南方时,便把芳菲托付给了清石,清石也答应好好照顾她们母女。这才回去多久,清石怎么能这么快便出尔反尔呢?他们就这么一个女儿,扔在这个地方,天南地北,叫他们怎么放心。清石就算看在老人的面子上,再给芳菲一个机会吧!他们也知道芳菲脾气不好,但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清石却是硬了心肠再也不回头,芳菲也因此灰了心。
这一天,芳菲送走了父母,和小清从市场经过,突然站着不走了,身子像遭到电击。也许小清也看见了,才使劲拽她。
街上的人如过江之鲫,芳菲的前面更是人头攒动,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把这些人头往两边拨去,宛如高梁向两边急遽地倒去,中间辟开一条道来。道路的前方,清石和一个女孩子手拉着手,肩并肩地走着。那个女孩苗条清秀。怪不得清石那么急不可待要跟她离婚,原来是身边出现了小妖精。她觉得自己彻头彻尾被耍弄了,凭什么她就应该把一肚子的痛苦自己咀嚼呢?清石既然这样不在乎她,大家索性撕破脸皮闹一闹,反正丢人又不是她一个人。这么一想理由似乎十分充足。
芳菲冲上去,仅一拳便打碎了清石的眼镜,眼镜片反着太阳光从鼻梁上飞了出去;又一把拽住了女孩的头发,女孩被她扯得呲牙裂嘴。本来行人各忙各的事,这会儿便忽啦啦地全涌了上来。清石气闷了,急于突围出去,扳开她的手,狠命一推,她被推出好远,跌倒在地上。清石拉着女孩逃跑似的走了,临走前狠狠地盯了她一眼,那是深深的厌恶和恐惧。她像被蜜蜂蛰了一般,心里又痛又痒,以至于忘了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们。
她不知道扭伤了哪里,半天都没有爬起来,从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人,扶起了她。芳菲扭头一看,是班上的同事烟树。刚才那一幕烟树肯定是目睹了,芳菲似乎有一点不好意思,又觉得心灰意冷,小清一直在哭,她顺手给了小清一巴掌说:“哭,你就知道哭,你妈还没有死呢!”
烟树平时和她没有太多的接触,现在突然变得知心起来,说:“你也用不着拿孩子撒气。你要闹,就要大闹,闹得鱼死网破,闹得落虹寒了心,主动离开清石。”
芳菲才知道那女孩子叫落虹。
烟树仿佛很了解落虹,又说:“落虹父亲是行长,母亲是金西公司的总工。你跑到他们单位上闹,跑到他们家里闹,不怕他们不给落虹施加压力。”
芳菲是那样的一种女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别人拥有,她无话可说,可是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那么任何人都别想轻易得到。她听信烟树的话,干脆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先是跑到清石和落虹的单位,大大地羞辱了他们一番,后又跑去找秋雯。秋雯不是那么容易找,她去了几次,都没有碰到。这又勾起她心里的怒火,使她非见到不可,在连接不断的守侯中,还真让她碰了个正巧。她刚想上去二话不说,就给秋雯一个耳刮子,谁要她养出这样的好女儿呢?女不教,母之过,可是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中年妇女慈祥又威严,有一种知识女性的儒雅。她正在翻一本外文资料,她面前放着几摞子高高的书,她似乎是埋在书海里。
芳菲本能地放慢了脚步,这气势吓住了她,使她陡生敬畏,何况芳菲见过她。秋雯到她们厂去过,连厂长对她都彬彬有礼,并且她是国家科技进步奖的获得者,她常常在电视上出现。芳菲自卑起来,并不是人人面前都可以放肆,起码在这个女人面前不能,于是芳菲改变了策略,收敛了平时的飞扬跋扈,一把鼻涕一把泪,痛诉自己的遭遇。
秋雯大惊失色,摘下眼镜,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女儿背着她竟然干出这等事。她冷眼看去,芳菲不是好惹的,为了清石随时准备豁出一切。落虹也真是,什么样的人不能喜欢,偏偏喜欢一个有妇之夫,这对她有什么好处?碰到芳菲这样强劲的对手,倒霉的只能是自己。
秋雯几十年的人生按部就班,想不明白落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的三个女儿中,落虹让她最不省心,要是落霞、落月也像落虹似的,她非气死不可。
落虹自小就把自己搞得像明星一样,绯闻不断。就说学习成绩吧,她既不像落月,永远名列前茅;又不像落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的成绩跟她的心情成正比,心情好了,便扶摇直上,就有本事把班上的尖子生甩下一大截;心情不好了,便一落千丈,就像大雁从高山栽到深谷。这对于秋雯倒没有什么,她从来不把自己没有实现的人生梦想寄托在孩子的身上。老师不同,老师的奖金和升学率成正比。对落虹这种情况,老师的情绪也跟着大起大落,一会觉得她是考北大的料,是重点中的重点,人才中的人才;一会儿又觉得她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一个感性大于理性的小女孩,但老师还是三天两头给秋雯打电话。
落虹上高中的时候,班主任姓邓。邓老师更是尽职尽责,把家里的办公室的电话都快打爆了,让秋雯烦不胜烦。有一天邓老师又叫她去开家长会,秋雯正色地说孩子的事,就顺其自然,以后再不要给她打电话了,她工作很忙。邓老师吃惊地睁大眼睛,还没有那一个家长像秋雯这样对孩子的学习成绩漠不关心呢?秋雯这样出色,难道就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秋雯说:“我不想让她成为分数的奴隶,我只希望她有一个快乐而健康的人生。”说完扬长而去,从那以后,邓老师再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却又开始给白玉璋打电话。
高二那一年,落虹和班上一个叫宋晨的男孩子闹恋爱,闹得一塌糊涂,天天旷课。邓老师又找上门来,说:“这回你不管也得管。”并递给她两首诗,秋雯接过来一看,那上面写着:
无题
风是一种风景
把树的丰姿夜的幽静
瑟缩成一种优美的声音
在我们的身边
像一只彩色的蝴蝶
蹁跹
月光是一个梦
从一棵槐树上
飞到槐树下我们的心中
缤缤纷纷
一枝叫玫瑰的花悄然绽放
我依偎着你
你依偎身边的斜栏
斜栏依偎在深秋
深秋纷纷从天空坠落
山上的枫叶红了
红了我的深情
落虹回了一首叫《夕阳》
你留恋
青山这静穆的男子汉
然而
你是妈妈听话的女儿
你吐出一片血红的相思
终于走了
秋雯连续看了两遍,满脸堆笑地说:“不错,不错,挺含蓄,挺纯情,特别是这一句:山上的枫叶红了/红了我的深情。我很喜欢。”邓老师笑着说:“我看落虹就是把孩子生下来了,你也不会大惊小怪的。”秋雯顿时气得满脸通红,说:“不许你污辱落虹。”
从这两首诗里看,两个孩子互相爱慕是肯定的,到底到了什么程度,秋雯也猜不出来,但她相信绝不会如邓老师说得那么可怕,她的女儿她了解,还不至于那么糊涂,从这诗里看,落虹也是清楚地拒绝了宋晨。然而这一次事情的性质发生了质变,就不像对待学习成绩那么简单。
秋雯想了几天,也没有想出一个对落虹绳之以效的办法,她决定装聋作哑,来一个冷处理。刚好学校放暑假,她就和玉璋带着落虹、落霞、落月出去玩了一趟。
秋雯的煞费苦心终于使落虹吐露真心。其实我和宋晨的关系,没有邓老师想的那么龌龊。我这首诗是邓老师布置的作业。这诗纯粹是从物的角度出发,和具体的人没有什么联系,邓老师这是牵强附会。我也根本没有旷课,那几天你出差了,我生病没有去上学。宋晨喜欢文学,他的诗在学校挺出名。他写的是他心里的感觉,并没有针对那一个女生。邓老师因为这两首诗,就想歪了。
秋雯目光灼灼地说:“这么说,你和宋晨一点关系也没有?”
落虹顿了顿说:“宋晨是喜欢我,可是他一直放在心里,从来没有向我表白过。难道还不许别人心里有一点秘密吗?妈不喜欢,以后我不跟他来往就是了。”这让秋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紧张的神经刚刚松懈下来,落虹又出事了。
落虹最好的一个朋友邱小咪,家庭条件不太好,初中毕业,考到南京的一所中专学校,因为单恋跳秦淮河自杀了。这对落虹的打击不少,有一段时间她变得沉默寡言。秋雯以为她快高考了,是学习压力造成的,并没有在意。可是有一天,她居然失踪了,顿时,家里学校慌成一团,大批人马出动,找遍了金西,不见踪影,最后还是落霞翻箱倒柜才发现落虹的日记。
日记本上说,她的生命中怎么能没有小咪呢?没有了小咪,就像天空中没有了星星月亮云霞雾岚,一切都会暗淡失色,她要追随小咪而去。
秋雯算一算她离家出走的日子,只怕早就成了一缕冤魂,再加上这几天吃不好睡不觉,她当时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玉璋也急得两眼冒火,嘴唇上起了一圈白泡。正在这时候,南京小咪的学校打来电话,说落虹在他们那里,怕她想不开寻短见,学校正派人一天二十四小时监护着。
秋雯和玉璋马不停蹄地赶到南京。落虹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却是:“妈,我在秦淮河边坐了一天一夜,它确实太脏了,如果它现在还是朱自清笔下的秦淮河,充满着美丽的绮梦,你恐怕早也见不到我了。”
秋雯哭笑不得,这么说她还得感谢秦淮河的脏乱了?
南京春寒料峭,阴雨连绵,那份寒冷直冷到人的骨髓里去了,给秋雯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领回来的落虹也消瘦了一轮。
后来,落虹考上了大学,秋雯嘱咐她,学习固然重要,找对象也不容忽视,要她好好留意身边的异性。四年的大学,她似乎是风平浪静,分到了设计院,工作稳定了,秋雯和玉璋托人给她介绍了不少,她一个都瞅不上,结果自己看上的清石是别人的丈夫。
秋雯打发走芳菲,下了班,便给落虹打电话。在电话里,落虹觉得平时轻言细语的母亲,声音都有点失控,便心急火燎地赶了回来。进门就问:“妈,怎么了?”
秋雯一声不吭,威严地看着她,眼晴在她身上觑过来梭过去,看得她心里直发悚。
母亲衣服也没有脱,还穿着上班的那一套银灰色的西服套裙。这衣服使秋雯看起来端庄娴静,但在家里穿,却使落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使本来心中有鬼的她忐忑不安,一定是芳菲跑到家里来了,那个女人她是领略过了。
果然,秋雯说:“你和清石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母亲都知道了,再掩掩盖盖也没有必要了,她脖子一仰说:“我爱他!”
声音洪亮,像宣誓似的,倒把秋雯吓了一跳,她忍不住摘下眼镜,把落虹仔细打量一番,就连在书房的落月和在厨房的落霞也奔了出来。
秋雯并没有动怒,这也是她的作风,她允许孩子们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秋雯说:“许芳菲又是怎么回事?”
“许芳菲是他的前妻,我认识清石的时候,他们已经离了婚。”
秋雯认真地说:“许芳菲说他们本来过得好好的,是你拆散了他们。”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清石已经不爱许芳菲了。”
秋雯一听这话,好像失去了平常沉静的风度,像争嘴似的说:“你懂什么是爱?你的那种爱经得起时间的洗涤和岁月的推敲吗?这成家过日子仅有你所谓的爱是不够的。”
落虹对母亲向来是不设防的,她说:“反正我爱他。妈,你再说什么,也没有用。”
秋雯叹息了一声:“我希望你冷静,慎重,不要这么忙于下结论——你认识清石,时间并不长。”
“这跟时间长短并不成正比,有的人认识一辈子也没有感觉,有的人互相看上一眼,心就是相通的。”
秋雯对落虹这种话嗤之以鼻,皱着眉头说:“我不同意!你现在昏了头,不知道找上这样一个男人对你意味着什么!他的前妻、他的女儿会把你婚后的生活搅得一塌糊涂,会把你的激情消磨殆尽。那时候,你会觉得你所做得一切都不值得。”
落虹哼了一声,一扭身进了自己的房间,任凭落霞和落月把门敲得砰砰直响。
落虹的这种强硬态度,使秋雯觉得说什么也没有用,冷静下来,觉得应该找清石。落虹一个未婚的姑娘,怎么会看上一个有妻室的男人呢?一定是清石勾引了落虹,这件事情清石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她还没有见到清石,就先入为主地认为清石不好。
芳菲见找了秋雯也没有收到预期的目的,就变本加厉起来,她实在没有信心和勇气到秋雯单位去找,便领着小清跑到秋雯家,往沙发上一坐,不吃也不喝,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秋雯、落霞和落月一个劲地开导她。芳菲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淌眼泪。
落虹对这一切忍无可忍,她冲着芳菲吼道:“你这算怎么一回事?你有本事冲着我来啊——清石不要你,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不出现,清石怎么会不要我们哩。”芳菲终于开口了。
“就是我不出现,他的身边也会出现别的女人。”
这几天落虹也是四面楚歌,一方面父母向她施加压力,另一方面芳菲对她实行围追堵截,这些还都能忍受,更可气的是清石平白无故,对她不理不睬。她去找他,他居然说经过这些天的痛定思痛,觉得他们非常不合适,无论是年龄、思想、经历都存在相当的距离。他让她忘了他,他这个人不值得她这样留恋。清石这些表面上冠冕堂皇的话,把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否定掉了,也不知道受到什么人的教唆。
落虹想到这里,不由地烦恼顿生,一把拉起芳菲说:“你给我出去!出去!”
芳菲当然没有这么听话,两个人撕扯开来,都抓住对方的头发。
秋雯过来分开她们说:“像什么样子。”
芳菲先松开了手说:“范阿姨,你可得帮我啊!”
秋雯疲倦地说:“做为母亲,我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我甚至去找过清石,他也答应不跟落虹来往了。”
落虹一听就急了,冲进厨房,操起一把菜刀说:“妈,你这样做,那还不如杀了我。”
秋雯苍白着脸色说:“你,你……这是何苦呢!”
落虹泣不成声地说:“如果你还是我母亲,如果你还在乎我的感觉,那么清石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
……
芳菲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好像睡觉了,心里却翻江到海:这个家没有苏清石,那是万万不行的,既然他们不让我好过,我决不会轻易放手。她突然睁开眼睛,房间惨白的灯光都聚集在她的瞳孔里,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就变得绿茔茔,阴森森的,闪着恶毒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