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医生，我不花痴》程观

4、七床

　　不让情绪做主，这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化疗的第四天，宁檬才体会到什么叫化疗猛于虎。激素的作用退下去后，宁檬的精神状态也一天不如一天。食欲减退，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但又不得不吃。
　　宁檬的母亲开始变着花样给她熬粥。小米南瓜、红豆薏米、百合粥、荷叶粥，尽量做得细软黏糯。
　　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宁檬只能强颜欢笑。
　　其实谁不是在强颜欢笑呢。母亲本来是急性子，但是做陪护只能耐心。普通人对疾病一无所知，宁檬化疗后各种不良反应，可是母亲无法分辨这是正常还是异常，只能一遍遍问医生：“宁檬这样没关系吗？她可以吃这个吗？她……”
　　好在顾医生跟护士都是极有耐心的人，无论什么时候找到他们，都一定耐心地解释。
　　急躁的情绪肯定是有的，但是面对病魔，无论是宁檬还是她母亲，都只能压下性子，多陪伴，多说话，多微笑。
　　宁檬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把一辈子的天都聊完了。从家长里短、到社会变迁、到国际新闻，两人无所不谈。
　　宁檬一方面很欣慰能跟母亲有这样的交谈，但另一方面对于独处的需要却愈发明显。而这种需要，只能在母亲回家的几个小时里得到满足。

　　不过今天，这短暂的宁静被宁檬父亲宁安的到来打破了。
　　宁父去国外出差一个月，错过了宁檬从确诊到入院的整个过程，昨天终于回来。他进来时手里还拿着两本宁檬最喜欢的书。
　　“檬檬，感觉怎么样？”宁安把书放到宁檬床头，观察了下医院的环境。
　　这个问题实在是最难回答的了，说感觉好吧，太假。说不好，又太矫情。宁檬插科打诨：“老爸还是有良心的，还知道给我带书。”
　　宁母冷哼一声：“他哪里想得到，是顾医生说你老是看手机不好，让我给你带点纸质书。”
　　顾医生？他还真的是比谁都心细，明明自己也忙得团团转。
　　“来，吃饭吧。”李晶把饭盒拿出来，是鱼片粥和凉拌松仁菠菜。
　　虽然做的精致，但宁檬闻到饭味道那一刻，胃里的酸水就开始上泛。
　　宁安接过饭盒道：“我来喂吧。”
　　宁母也没有推拒，只是冷冰冰地把饭递到宁安手上：“献殷勤。”
　　宁父垂下眼睑，没有说话，因为不熟练，喂饭的动作生涩地如同初次拿筷子的小孩儿。
　　宁檬心里明白母亲是为了父亲出差而生气，当下也不敢造次，只是尽量配合着吃饭。一时竟也无事，饭后宁安主动去洗饭盒，这已经是他无声的示好了。

　　“七床吃过饭了吗？”护士姐姐又来换药了。
　　宁檬乖巧地点头，把手臂伸出来给护士。
　　“今天来的是你爸爸？”护士边调着点滴的速度边问。
　　“对啊。”
　　“你还是跟你爸爸长得像。”
　　宁檬瞪大眼：“怎么会，都说我跟我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弟弟才跟我爸长得像呢。”
　　“你还有弟弟？”护士奇怪地问，“怎么也从来没来过？”
　　宁檬知道自己的情况怪，别的患者入院的时候都是家里一群人跟着，吵得护士不得不往外轰人。而她只有她跟她妈，一人拎着一大包东西，虽然看着心酸些，却着实安静得让人省心。
　　宁檬想，护士医生对她都还不错，想来也有几分这个原因在里面。
　　“他上学呢，今年该高三了，暑假也得补课。”
　　“有兄弟姐妹对配型有好处。”护士点头：“这药对肠胃刺激大，慢点输，不许偷偷调快啊。”
　　“放心吧，我很听话的，我多惜命啊。”

　　护士还没走，宁父就拿着空饭盒回来了，左手还举着手机。
　　“檬檬，爸爸晚上有事儿，就不能陪你了。”
　　宁母冷硬地问：“什么事儿？”
　　“应酬。”宁安说话向来惜字如金，也很少跟家人解释，“檬檬我明天再来看你。”
　　宁檬正要点头，宁母却忽然爆发了：“孩子还病着，你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今天去。”
　　“跟客户谈生意。”
　　宁母冷笑：“也不知道是客户重要还是女儿重要！”
　　“我留在这有用么？我又不是医生。”
　　“你留在这陪陪孩子不行吗！”宁母提高声音，但柠檬知道这是她一贯掩盖虚弱的表现，“你确实治不了病。但女儿现在这状况，说好听点是先化疗压制，说难听点也就是在这数日子。你今天走啊，明天她就死了，我看你后不后悔！”
　　口不择言。
　　这似乎是人的通病，情绪上来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宁檬此刻已经不知道怎么劝阻，又或者她自己也很迷茫。
　　自己的确是在数着日子，入院前医生说不及时治疗的话，她也就还剩不到三十天。
　　“你胡说什么！”
　　耳边的争吵声似乎大了起来，但宁檬听不见一个清晰的字，全是嗡嗡声。
　　她似乎看见有人推着父母离开病房，眼前开始出现迷幻的波纹，声音好像也被波纹扰乱，一圈圈如同坠落在湖面的石子。
　　“起床！”
　　“起床！”
　　有人不断在她耳边叫她起床，可她明明醒着，怎么再起来？
　　那声音越凑越近，似乎就在她耳膜处呐喊：“七床！七床！宁檬！宁檬！”
　　这下她听懂了，原来是有人在叫她七床。她用尽全力把视线聚焦，面前的人带着银丝眼镜，尽管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宁檬却能分辨出他紧蹙的眉，他身上青草般的气息。
　　“宁檬！能听见我说话吗？”
　　宁檬怔怔地看着他，喃喃道：“顾医生……”
　　顾医生松了口气，查看她的眼球。宁檬往周围看看，父母已经不在了，门外传来母亲的啜泣声，和护士的劝阻声。
　　她感觉胃液猛地上窜，压抑了许久的呕意直达口腔，她只来得及推开近在咫尺的顾医生。
　　“呕……”
　　顾医生的脚上沾满了呕吐物，他却立刻拿出手帕给柠檬擦嘴，又扶着她躺下避免她直视呕吐物。
　　“……顾医生”宁檬吐过后觉得清醒了许多，终于清明地看着他，眼中略带歉意。
　　“没关系。”顾医生声音很轻，“很多病人都吐过，清理下就好。来喝口水漱嘴。”
　　宁檬被顾医生抬着后颈喂水，他又端来脸盆示意她吐在里面。
　　“顾医生，我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宁檬面有难色。
　　顾医生以为她要说刚才的骚乱，安慰道：“别担心，你化疗效果不错。我相信你，你也要对自己有信心。”
　　“顾医生，我想说以后能不能不叫我七床？”宁檬撇嘴，“刚刚我昏过去，迷迷糊糊还以为有人叫我起床，可是我有起床气唉……”
　　下次再昏倒，如果医生还是只叫（）床号的话，她可能根本不会意识到有人在挽留自己。
　　顾医生哭笑不得：“你这个丫头，现在还在开玩笑。”
　　“好好好，以后就叫你名字，宁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