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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宓公最小偏怜女 ...

  •   那个暗云密布、雷雨晦暝的夏夜,多年以后,芫华入主长秋宫,成为天下之母时,仍然觉得,似乎还是一场未醒来的梦。
      那个大雨滂沱的寒夜,幽冷月光遮蔽在层叠的暗云浓雾中,啾啾虫鸣隐没在轰隆的电闪雷鸣里。唯有哭声,男女童叟惶恐而绝望的哭声,生生印在芫华心上,一世难忘。
      森严林立的羽林军将前院中庭牢牢围住,严防这座侯府里哪怕是一个仆从下人的出逃。
      “罪臣宓闵成受命出征巫溪,自恃居功,不闻众议,一意孤行,贻误军机,罪不可赦。今褫新息侯绶印,充没家资,贬为庶民。顾念宓氏有功于前,罪止在身,不迁族众。钦此!”芫华听到宣旨的内侍官在读罢圣谕后对中郎将道,“照例,围了罢!”
      “喏!”
      芫华垂着头,听见铠甲因疾走而发出簌簌的声响,尖锐如万箭齐发,破心而来,又穿心而去……
      夜静得终于又只剩下愈下愈大的雨声了,刀割似的打在脸上。身后仍旧是咿咿呀呀的哭声,时而被突如其来的惊雷喝断。
      “客卿!”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喊。
      芫华不知是谁在说话,想转过身去,却沉沉倒在了水滩里,醒来时急雨已歇。檐前承溜上雨滴嗒嗒似滴漏落下。星夜带着寒意的凉风飞过半掩的窗,吹走芫华满身倦意。
      屋里的小侍女一伏床头,一伏床尾,已在梦中。芫华穿上侍女在床头备下干净的新衣,悄悄起身,朝屋外走去。
      沿着漫漫廊庑,芫华独自一人到了堂屋前。堂屋之西,停放着父亲宓闵成的遗体。父亲战死沙场后,尸首从巫溪被送至京邑后,母亲从未允许芫华姊妹三个目睹父亲遗容。那个威风凛凛、骁勇无敌的帝国大将,真的变作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首了么,芫华终不能相信。
      “闵成,你从巫溪回京邑,途中便耽搁月余。事从权宜,招魂、沐浴、殓葬之礼,不能如期依礼办了……”芫华在门外,听到了堂屋里母亲低低地细语,强忍着哽咽低泣数声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嚎啕。
      原来,父亲是真的不在了,若非如此,母亲又如何会哭得如此悲恸凄恻?
      芫华久立门前,不忍搅扰父母独处之机。身后,暂歇的雨,这时又淅淅沥沥地打湿漆红栏杆,点点滴滴,殷红如血,竟有腥味一般。
      寒风呼啸着敲打堂屋的门扉,母亲林氏仍旧在堂屋里一个人哭。芫华便坐在了冰凉的门阶上。细雨打在身上,湿了鞋袜,芫华却似浑然未觉。
      起雾的雨帘里,芫华恍惚看见三哥宜卿和蒙家三公子蒙佼几个在往来奔跑,脚下的蹴鞠在庭院里横冲直撞。忽然,宓宜卿脚下一运力,将蹴鞠踢得极高,嘭地一声正中坐在石阶前的小姑娘头上……芫华不觉将身子向后一倾。当年她便坐在这里,被三哥踢来的蹴鞠蹭伤了额头。芫华犹记自己疼得哇哇大哭,父亲便从这正房堂屋中冲了出来,斥问是谁伤了他最疼爱偏怜的小女。但见宓宜卿神色惶惶,却仗着有客在场不肯站出来认下这个错。父亲便不待向芫华求证,亦不顾外客在旁,便将三儿子狠狠责罚了一顿,犹未解气,便抱起芫华,冲着宓宜卿大声道:“芫儿是你老子心尖的宝,伤她分毫,便是伤老子分毫。伤老子分毫,便是不孝。”说完,撇下怔忪惶恐的宓宜卿,转身便走,边揉着芫华的伤处边柔声问:“可还疼么?”临了又骂了声“小崽子”才算稍稍解气。
      芫华莞尔一笑,泪却泫然如落珠泣下。芫华不曾问过父亲若当初伤了她的不是自家兄长,而是旁人,他当如何。如今,再无机会问,亦无机会再经相类之事看父亲如何决断了。
      宠她如明珠珍宝的父亲,再也不会唤她一声“芫儿”。
      “芫儿!”堂屋的门扉咿呀开了,芫华听到了母亲林夫人惊愕地唤她的名。
      芫华回首,匆匆起身,疾步到母亲跟前,却是相顾无言。相视良久,芫华才慢慢道:“母亲,我能见一见父亲么?”
      “他生前最疼爱的便是你和客卿了!”林夫人摇了摇头,含在眼眶里的泪再也挂不住,又落了下来,幽咽道,“听母亲的话,你父亲也不愿你去看他的。”
      边境沙场战死归来之人的模样……芫华眉目微蹙,心中钝痛如遭锤杵敲击:父亲的遗容,只怕是并不好看的,甚至会让年幼的自己骇然惊怖吧。
      “母亲,以后……宓家该何去何从?”芫华的眼神落向墙外。羽林军还围着整座府邸。芫华害怕,父亲撒手撇下的危如累卵的宓家,是否再无力振兴,再无力为父亲洗清冤屈,一雪前辱?
      “你父亲素来耿直狷介,朝野得罪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如今他蒙受不白之屈,含冤战死,九泉之下,如何瞑目?”林夫人拭去眼角的泪,却是决绝,“可我怎能忍心让他死不瞑目!”
      ……
      羽林军在七日之后撤离了宓家。中郎将在离开前传达了皇帝的圣谕,不准宓家将宓闵成的遗体归葬河西。芫华的母亲林夫人、大哥宣卿和从兄宁卿四处奔走无门,不得已之下,在城西买了数亩田地,趁夜将父亲尸首草草葬于城西黄土,算是入土为安。
      “母亲,有朝一日,父亲定会归葬河西故里的,是么?”宓闵成下葬后,宓氏众人星夜赶回府中。马车上,芫华忽然这样问林夫人。一闪而过的惊愕后,林夫人在芫华的问话里,听到了信誓旦旦的肯定,她便也信誓旦旦回复芫华:“宓家……终有一日,宓家还会是‘河西三族之一’的宓家。”
      ……
      将宓闵成安葬之后,林夫人开始着手遣散府中仆从侍婢。宓家昔日的门生故交见了宓家人尚且视如瘟神,唯恐避之不及,牵连受罪。这些本与宓家毫无干系之人,想离开宓家另则良主的自是大有人在。芫华的二姐芊华哝哝抱怨着侍仆的纷纷离去。林夫人却只道:“宓氏遭劫逢变,其人本是无辜,若有愿离去,自要放行。”然则,林夫人如何能告诉芊华——大厦将倾的宓家,已无力负担丫鬟、仆从们的月例开支,从今往后甚至需要变卖田产方能聊以度日。
      肯愿留在宓家的仆从使女十不足一。看着偌大的侯府一时间空空落落,芫华的心也有些虚虚渺渺,如在梦里幻境,愈觉萧萧索索。到了自己的闺房内,仍见了那两个比自己还小了数月的丫鬟,芫华有些欣慰亦有些愧疚。她便想,若自己是个男儿,再过个三五年,从军入伍,杀敌进爵,亦可如父亲那般做个凛凛威风、赫赫彪炳的大将军,荫蔽家人族众。芫华犹记得父亲曾说,世族侯门的女儿家,养在高门深闺里,原不必理会人间凡尘的事。一肩扛家国天下事,那是男儿丈夫之责。
      可封荫不再的时候,父亲却没有告诉芫华,女儿家该如何做。
      ……
      林夫人将家中诸事安置妥当时,宓宁卿、宓容卿等亦在多方打听之下,从征讨巫溪归来的宓家旧部口中略知了当日在巫溪发生的事。
      “如今巫溪已平,论功虽不及父亲,但就此向陛下讨个将父亲归葬的恩赐却是最好的时机了!”
      “平州宋家的仇,来日该细细思量慢慢还!”宓容卿不似宓宣卿般温吞,火爆起来的性情酷肖宓闵成,当下拍案怒道,“千倍万倍地还!”
      “平州宋家?是宋裕宋伯父?”芍华惊诧道,不知此事为何又牵扯河西宋家。
      “岂止宋家,连蒙家都是帮凶!”宓容卿啐了一口,怒气难消,骂道,“蒙家这二公子了不得啊,竟给忘了他家三公子来日要娶的原配妻也姓宓么?”
      芍华听罢,隐隐蹙眉,欲要相问,却终未再言。
      芫华便在那时知晓了父亲战死沙场后开罪皇帝、被夺绶印的缘由。彼时,巫溪久攻不下,大军滞留朱台山,因瘴气溽热死伤无数,主将失职通敌的谣诼甚嚣尘上。宓闵成战死沙场后,副将江约飞羽传书于兄长江绍,将军中诸事一一告知。江绍陈此书于皇帝。皇帝阅后知兵损将折而寸土未进,大为震怒,当即谴驸马都尉宋梌、黄门侍郎蒙伋前往巫溪朱台山问责宓闵成。
      这宋梌,乃是河西三家之一平州宋氏的公子,又是皇帝长女舞阴公主韩言之的驸马。蒙伋则是平州蒙家的二公子,亦出身三家之一,尚二公主韩聆之。
      而江绍,正是官拜建威大将军的好畤侯,当年也是与皇帝一同打江山、筑基业的股肱之臣、国之柱石。只因皇帝登基立国后江家行事低调,河西人才将尚公主的蒙家、宋家和皇帝践祚登基后屡屡为皇帝扫清边患的宓家并称河西三族。实则,论根基实力、威望功勋,江家并非不能于河西三族一较高下。
      可谁也不曾料到,河西的三大世家竟会向宓家齐齐发难。
      然而眼下,对于事实真相,宓家目下却实无心力和手段弄清这些曲直原委。
      城阙下一次次的长跪请命,终于换来了些微的怜悯。皇帝终是松口,允准宓家扶棺将宓闵成的遗体归葬河西,却严令不许树封,也不许建祠。此外,为防生变,皇帝下令宓家的成年男子皆需质留京邑,不得同行。芫华的大哥宣卿、二哥容卿已过弱冠之年,只有三哥宜卿和弟弟客卿尚未成年,是以得与母亲林夫人同赴河西安葬父亲。
      任谁也不会想到,料理完宓闵成的归葬大事后,宓家竟又有一场丧事要办。
      可细究之下,这场丧事,看似出乎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
      芫华同胞弟弟客卿在羽林军包围宓家的那一天病倒在大雨中,其后缠绵病榻再未离床,林夫人思虑到幼子客卿久在病中,不堪长途劳顿,是以本欲只携三子宓宜卿回河西。然而卧榻难起的客卿却一再坚持要同母亲、兄姊一道送父亲回故里。
      ……
      “阿姊!”
      “又惹母亲不开心了?”丫鬟移凳榻前,芫华坐定后,便问客卿道。
      “姐姐识人论事都慧畅晓彻,这一问如何不是明知故问?”
      “你既知我来意,倒是说说,为何今次非要回故里去?你素来不会这般无理取闹。”芫华与客卿乃是双生子。而客卿的慧心巧思、颖悟绝伦尤胜芫华。
      在芫华看来,父亲喜爱自己,大抵因为娇养幺女,对幺儿的喜爱,却另有一份厚望希冀。四个儿子中,客卿幼年岐嶷,夙质天成,从垂髫之年便展露过人的才具,应接诸公、专对宾客,竟胜过寻常成年远矣。
      “阿姊,若今次不随父亲回去,客卿恐怕再不能为父亲尽孝了!”客卿捉着芫华的手,颤声道,“命若游丝之躯,不敢再奢求来年清明能于父亲坟头叩首上香。”
      “胡说什么!”芫华佯嗔,瞪了客卿一眼,心里却蓦地一酸,一闪而过地,竟想到“过慧易夭”四字。
      客卿仍是神色肃然,言辞恳切道:“阿姊,帮我同母亲说说吧!”
      芫华轻声叹息,良久才道:“先将药喝了。容后,我试与母亲说说。”
      ……
      往事仍历历在目,客卿的话终是一语成谶。宓闵成移葬河西旧坟未久,客卿即病殁故里家中。连番打击之下,林夫人终于承受不住病倒。芫华与三哥宓宜卿,依客卿临行遗言,将他葬于宓闵成墓旁。
      “当日,客卿已是病笃,母亲如何便一时心软答允了让他跟了来?”
      “三哥,客卿颖悟过人,或许一早便料到难久留于人世了吧!”芫华细细柔柔地声音兀得想起,“如今,这也算是了了他一桩心事吧!父亲生前素来疼爱看重客卿,就让客卿在这里陪着父亲吧!”
      宓宜卿听罢,有些震惊芫华说这番话时的平静淡漠,侧首看去,却见身边人落下的眼泪已浸湿脚下的黄土,已哭作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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